2020-6-9 02:13
上回說到繆供奉稟承老佛爺,要畫這【翠華西幸圖】,分別擬了八幀稿子,恭候鑑定。老佛爺看了一遍,不禁黯然,便傳旨照畫罷。
這繆供奉號叫素筠,本系雲南人氏,曾經隨夫在蜀,只有一個侄兒,中過舉人。供奉因丈夫旅櫬淹滯未返,只得靠着書畫自給。適值老佛爺徵求書畫婦人入宮供奉,通諭各省督、撫、將軍保薦。浙江將軍保了個已故漳州府知府富樂賀妻王韶,四川總督便保了繆素筠。王韶雖系旗籍,本屬漢人,畫意詩才,一時傳頌。那素筠於花鳥以外,兼工小楷,尤善撫琴。兩處咨送入都,見了老佛爺,奏對稱旨,深為嘆賞,准他們給事左右,概免跪拜,只行一個旗禮,每月給俸二百兩。所有頒賜臣僚畫件,概令代筆。王韶的兒子,卻是分部員外,素筠也把侄兒捐了中書,在京供職。庚子聯軍北犯,兩宮西狩,王韶避亂南下,素筠卻帶了侄婦,隨鑾住在行在。西幸的時候,流離顛沛,不但親眼看見,並且親身嘗着。所以這番擬的稿子,真是馬瘏仆痡。經這水復山重,大有不堪回首的光景。那裏這八幀呢?第一幀【淀園晨發】:驢車三輛,後隨宮、監三五,夾車行。樹林城堞,隱約露旗幟。沿途男女難民,坐臥不一。
第二幀【貫市宵驚】:黃牆大寺,外現樹林,微露星月。
樹旁雜置驢車,村民十餘,捧食器入寺。
第三幀【雄關迎輦】:關城一角,半露堞樓,三駝轎絡繹由上而下。道旁一翎頂官員跪伏,且停一輿。
第四幀【下邑停驂】:官衙門啟,斜矗楣額,露『懷來縣』三字。門外停輿一、駝轎三、翎頂官七八、腰刀帕首兵士十餘,夾輿立。
第五幀【忻州移蹕】:中設蹕路,鑾駕略備,兵士數十,擎槍左右鵠立,一翎頂官員,據鞍若有所待,後一旗半展,露『鹿』字。
第六幀【幢關渡河】:河水中置錦舟三五。兩岸皆半綠秋柳,柳下雜置輿蓋儀仗。舟上立夫役,持篙待發。
第七幀【崇樓禮牌】:青山一抹,聳樓一座。車馬蜿蜒,繞山徑如蟻上,下大上小。山下作秋暮景。
第八幀【行殿侍膳】:黃牆四匝,中關朱門,翎頂官員從內次第出。役夫舁食器,從側門入,門旁有行裝官員二肅立。
繆供奉定了粉本,漸漸渲染丹青,密縷細針,一筆不苟。
畫成獻與老佛爺,適值皇后瑾妃在側,老佛爺道:『繆先生八幀畫,不露出我等面目,才算神妙。不然,怕不是一群難民嗎?
我是老了,這便好算得紀念。繆先生每幀後面,都要題篇記,你叫侄兒做罷。你仍寫了精楷。表好以後,我傳皇后,皇后再傳媳婦兒,不要吃苦不記苦呢。』繆供奉自然遵旨,閒着替老佛爺畫幾幅畫兒。老佛爺同他有說有笑,宮眷們更加喜歡他和氣,他在宮裏略無拘束,人人認得他繆先生。這年老佛爺籌辦七旬萬壽,外面極情裝點,連這些公使夫人,都約定到海宴堂恭祝。老佛爺對着繆供奉道:『滿洲婦人的大妝,你想見過了。只你漢婦的大妝,連我都未一見,朝珠補服,算不來是大妝。』繆供奉道:『漢婦大妝,不過鳳冠霞帔。』老佛爺道:『他們來賀壽這天,你可穿了進來。』繆供奉也是一句空話,竟弄到自己身上,倒也無可辭謝。只得頂着鳳冠,披着霞帔,束着朝裙,下面又系纖趾,腳輕頭重,連站都站不穩,勉強向老佛爺行禮。老佛爺笑不可仰,叫他立在廊下,跟着宮眷接客。起初幾個福晉、格格,大半廝熟的,不過說:『繆太太如何這樣?』有的說:『漢人應該如此。』有的說:『老佛爺同他玩笑。』只有西國婦女,捏捏他的鳳冠,翻翻他的朝裙,只恨不曾帶得攝影機,將他留個模樣。繆供奉一日忙下來,真是目昏頭脹,偏有些羨慕他的,說道:『天恩高厚,聖眷優崇。』這不是事非經過不知難嗎?老佛爺朝賀地方,大都改了裝飾,用着什麼電燈、電扇及留聲機,只是演劇以外,又添出雜劇、秧歌。記得有人分詠道:薄霧籠煙月未升,頤和殿角隱層層。內官走馬開金鑰,萬盞齊明電氣燈。
豐潤杭州便面嬌,內宮舒捲嫩涼招。殿頭電氣雖清暑,適手終輸五葉雕。
笙歌初罷晝簾沉,百戲紛陳斗蕙心。新制留聲機匣妙,花前不按八音琴。
西狩歸來奏管弦,笙歌不減太平年。梨園供奉均三品,但恨無過小叫天。
雜劇紛陳總濫觴,十翻鼓急似奔瀧。秧歌獨博慈顏喜,迭就新聲字字雙。萬壽演劇這盛典,婦女入座聽戲,照例只有王公福晉、夫人、格格等,不知怎樣夾入個漢妝女子。左顧右盼,頗為驕倨。
大眾叫他李大姑娘,說是總管李蓮英的妹子。論這李蓮英在內當差,為時已經長久,有人說他曾為皮匠,有人說他私販硝磺,所以叫做皮硝李。總之河間府例出太監,太監有什麼好人?蓮英機警善辯,老佛爺非常寵愛。先在梳頭房伺候,蓮英將滿俗叉子髻,翻成新樣,平分兩把,後垂燕尾,較昔增高寸許。老佛爺賞識得很,滿婦便爭相摹仿。後來蓮英升做總管,老佛爺的風鬟雲鬢便委託妹子進宮梳掠。李妹的來意,名雖為着梳頭,卻想乘閒得幸光緒,學那李延年的故事。哪知光緒比不得咸豐、同治,溺情聲色,對着李妹異常疏淡。李妹見不是路,只好掉轉來巴結老佛爺。老佛爺因兄及妹,有時還叫他在旁侍膳。舊例后妃都不賞坐,卻叫李妹小杌側坐,說:『你等是滿妝,不坐無妨。他是漢妝纖足,不耐久站。』因之宮人都稱他李大姑娘。大姑娘除卻老佛爺外,連皇后、瑾妃,都不在眼。宮眷是人人側目,只是奈何他不得。
老佛爺的妹子醇王福晉,系光緒的生母,有時入宮來探望阿姊,遵着國禮,只能站了回話。大姑娘反有座位,因之連朝賀大典,無不託疾。此番聞得有大姑娘在座,他也不屑同列,只說病還未愈。經不得老佛爺派內監再三催促,總算勉強上輦。
行禮以後,望着大姑娘濃妝艷抹,同福晉、夫人、格格,混在一起,依然叩頭避席。遄回醇邸,向醇王備述一切,並道:『我朝祖制,禁止漢妝婦女入宮。近來有這書畫供奉繆素筠,已經破格,然卻能循分供職,年紀也老了。現在弄出這李大姑娘,不妃不主,算是什麼東西?大眾不聽見諫阻一聲,究是何故?
蓮英雖叫總管,一樣是個奴才,他妹子仗着老佛爺,瞧人不起,將來不知縱容到何等地步呢。』醇王道:『這等事你也不必介意。只要皇帝不為所愚,三五年後,總要遣嫁。無品級婦人,如何好准入宮?比不得大姑娘時候了。』福晉只權且忍耐。
大姑娘在宮裏,陪着老佛爺做兩件事,一樁是擲骰,一樁是唱曲。從前乾隆時代,曾取【列仙傳】人物,繪為【群仙慶壽圖】,用六骰比較勝負。老佛爺晚年重加修訂,稱為【八仙過海】。后妃宮眷,圍坐取樂,大姑娘無不入局,老佛爺以勝為喜,大眾自然趨奉他。只是后妃宮眷,各有各事,全仗大姑娘終日追隨。到得老佛爺興倦,大姑娘還能曼聲度曲,取悅慈意。這卻都是南方小曲,無非佳人才子,非常媟嫚,老佛爺殊為娛樂。這大姑娘果然一步走不開,一刻離不得。老佛爺還扮了觀音的服裝,叫蓮英扮着善財,大姑娘扮作龍女,分列兩旁,合攝大影,置諸寢殿。曾有人詠以詩道:垂簾餘暇參禪寂,妙相莊嚴入畫圖。
一自善財承異寵,都將者佛當嵩呼。
大姑娘受了這樣恩眷,他還放不過光緒。暗中請求老佛爺,叫他密諭光緒,納為貴人,將來再晉封號。光緒既惡蓮英的專恣,又惡大姑娘的狷薄,想起珍妃無罪墮井,益增傷感,只回奏:『祖制不許,恐遭廷議。』」大姑娘一計不成,再用一計,要想老佛爺寄他為女,賞個封號,可以指配王公,雖比不得榮壽的尊貴,究竟不至下儕廝養。若佛爺問過皇后。皇后也說:『大姑娘不是宗室,未便破例。』大姑娘從此深恨光緒帝后,只在老佛爺前十分讒譖,弄得母於姑媳,時有閒言,蓮英幫着妹子,不免附和。老佛爺不滿光緒,凡屬覲見儀節,都要親自御殿。只是三海一帶,半為庚子所毀,儀鸞殿的舊址,井花暮雨,宮樹夕陽,對之更形落寞。況且新年朝賀,外賓紛至,舊殿多嫌湫隘,便命工部在舊址籌築。工部仰承意旨,參用西式,裝成橫型呈閱,偏是不愜老佛爺的意,只得重行修改。第二次才算鑑定,大興土木,刻日告成。殿中只御座仍照舊制,其餘陳設,盡從歐洲俗尚,以資便利,賜名叫『海晏堂』。這海晏堂與瀛台密邇,三海中實別開生面。海寧王國維【頤和園詞】中道:國事中間幾翻覆,近年最憶懍來辱。草地間關下澤車,郵亭倉猝蕪萎粥。上相留都擁大牙,東南諸將翊皇家。坐令佳氣騰金闕,復道都人望翠華。自古忠良能活國,於今母子仍玉食。
宗廟重聞鐘鼓聲,離宮不改池台色。一自官家靜攝煩,含飴無異弄諸孫。但看腰腳今猶健,莫道傷心亦已陳。
這是敘明各國媾和,使臣修好。莫說峨冠博帶短服勁裝這些外賓,自有翻譯官員,從容承值。那婷婷裊裊、花枝招展一班公使、參贊夫人,應該有個閨閣的舌人,傳宣德意,又要流利,又要大方,實在頗難其選。恰好裕朗西差竣回京,他這位公使夫人,夤緣蓮英兩兄妹,叫他在老佛爺面前,保薦二女,老佛爺果然召見,公使夫人是按品大妝,兩個女兒,卻都是西妝,夫人本來是交際家,自然工於應對,女兒綃冠縠帔,雙舄跫然,兼之眉畫春山,眼凝秋水,瓠犀淺露,益顯出態度輕盈。
老佛爺着實喜歡,說:『我們旗人中有這兩朵姊妹花,可雲難得。』問過名字,一叫德菱,一叫龍菱,說在宮中練習禮節,作為宮眷。公使夫人謝恩退出。從此德菱、龍菱,便在宮中侍奉老佛爺了。正是:喜貴鸞章書五色,新調鸚語樹雙聲。欲知後事,且聽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