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9 02:13
上回說到龍陽才子易哭庵,捧這女伶鮮靈芝。其實鮮靈芝並不屬意哭庵,只是在台上望見他,無論朔雪炎風,總是按時入座,卻有點可憐可笑。往往對着他秋波一轉,哭庵以為佳人愛我,竭力替他揄揚。哭庵的詩詞,本算是樊山第二。他名叫順鼎,號叫實甫,雖則從進士出身,到民國才署過印鑄局長。
年紀固然老了,光景也並不充裕,無如入了鮮靈芝的魔,憑你唱工做工,怎樣高妙,他說總及不來鮮靈芝。
鮮靈芝不滿二十歲,他丈夫丁靈芝,從前也是唱戲的,約莫有四十左右。有人還說是鮮靈芝的繼父,因為他父親早故,他母親帶了鮮靈芝,嫁到了丁家。鮮靈芝是個黃毛丫頭,不道身材漸長,面目漸俊,丁靈芝教他學戲,真是歌衫舞扇,傾動一時。他母親想他賺幾個錢,替他慢慢擇配,等不及母親竟歿了。丁靈芝對着到口饅頭,哪肯放過?老着臉調戲過幾次,鮮靈芝大喊大嚷,才算勉強逃過。不知怎樣醉裏夢裏入了他的彀,從此便陸續來嬲,做他母親的填房。鮮靈芝看得木已成舟,雖則心裏不願意,只得權且忍耐。丁靈芝放出手段來,始而不過罵幾句,繼而動手要打了。鮮靈芝不勝虐待,眉痕眼角,難免露出憂怨的顏色。北京的達官貴客,早替鮮靈芝抱着不平。無如鮮靈芝下午入園,跟包的便是丁靈芝。一出唱完,如同解差押犯人一般,不許稍微停頓,不要說同他講話了。哭庵眼睜睜看他來,眼睜睜看他去。回到寓裏,做首詩,填闋詞,發發牢騷,總說是鸞梟並棲,薰蕕同器,難為鮮靈芝處這苦境。丁靈芝並不防鮮靈芝結識人,只怕他有了外心,或是跟人脫逃,或是遭人攫奪。他到底有點心虛病,說不話響的,這衣食飯碗,不是打破了嗎?哪裏能夠提鳥籠,坐茶店,這樣舒服呢?所以釘進釘出,不肯放鬆一步,丁靈芝真實做『釘靈芝』了。
這日哭庵又到園裏,忽然掛出鮮靈芝臨時請假的牌來,大眾疑他有病,都向園主探問,園主道:『同丁老闆攔嘴,吞了生煙,才救活呢。』哭庵禁不住流下淚來,說:『豈有此理?
丁靈芝混帳東西,竟敢逼死人命,我卻饒他不過!』大眾隨聲附和,群推哭庵起草,馳檄公討丁靈芝,替鮮靈芝吐氣。原來丁靈芝為了鮮靈芝在台上同人飛眼,回去大施責備。鮮靈芝不肯認帳,丁靈芝伸出巨靈大掌,在鮮靈芝粉頭上撲撲兩下,才演出這個慘劇。鮮靈芝醒是醒過來,說此後不再上台,吃粥吃飯,要叫丁靈芝養贍他,省得拈酸吃醋。次日還不曾解決,哭庵的檄稿,已告成了。大眾展開看道:蓋聞媧皇已渺,誰人問未補之情天?精衛不來,何處識可填之恨海?既妓鸞而囚鳳,勢已難堪,況叱燕以嗔鶯,心何太忍!彼傖丁靈芝者,優伶下駟,市井強駔,憚暑日以如焚,肆終風而為暴。竊妻自喜,竟詠狐綏;傍母而飛,本同蜾負。為婦者甘心再醮,因喪所天;為女者忍辱隨行,謂他人父。方意解推衣食,分等於尊親;豈期拂拭衾稠,情侔乎伉儷?韓娥入市,已先鬻引吭之歌;商婦歸舟,偏濫奪纏頭之錦。璧經遭玷,莫可湔除;錢不飛還,但供揮霍。猶復行監坐守,妄用其狐疑;幕擊朝棰,預防其蠆謗。致令女伶官鮮靈芝生機頓絕,樂趣難求,願投苶毒於蓉城,免嘆仳離於蓷谷。誠可憫矣!孰為拯之?
某等前席借籌,代庖越俎,敢備纓冠之救,先為鳴鼓之攻。或付諸棘庭,懲其餘罪;或播諸菊部,聽彼公評。務使丁靈芝悔悟知非,負荊特進先生之酒;尤願鮮靈芝居游得所,護花常為處士之旛。此檄。
大眾道:『好好!就此印發罷。』丁靈芝知道犯了眾怒,怕人送他到警署裏去,不得已叫園主出來調停,請諸位放開手,不要計較,他情願置酒謝罪。一面仍勸鮮靈芝登台演戲,平一平諸位的氣。鮮靈芝牮了上風,從此恢復自由,比不得從前的束縛。鮮靈芝着實感激哭庵,有的說拜做弟子,有說拜做義女,好在鮮靈芝葳蕤自守,哭庵又鬚髮〔髟參髟參〕,用不着丁靈芝防範了。大眾讀過檄文的,詩詞歌詠,一概來做應聲蟲。哭庵編輯攏來,匯成一卷【焚芝吟】。鮮靈芝的大名,果然流傳南北了。北京大開伶榜,分為色、藝兩部,鮮靈芝選了藝部的內閣總理。
這消息傳到上海,有人要照樣辦理,只因上海女伶不多,決計先行花國選舉。第一任總統叫冠芳,嫁的是江西人陶家瑤,第二任內閣總理,便是蓮英。蓮英本系杭州旗人。借這『總理』兩個字,轟動起來,捧場的果然極盛。燈光焰焰,牌聲隆隆,酒氣重重,歌喉緩緩,一到夕陽西下,門口的馬龍車水,連數都數不清楚。蓮英只有母親,後來又添出假父,兩枝老槍,終日略不停歇,靠着蓮英早起暮息,有時要奔走到夜裏三四點鐘。
吃堂子飯的人,隨你飢腸轆轆,總說是不餓,隨你珍羞滿桌,總說是不吃,寧可鬼鬼祟祟回去吃冷泡飯。蓮英還有一口煙,吃過了又要掠發,又要搽粉,該有一歇停頓。無奈這班少年叫局,都以為來得快,坐得久,算是體面,而且還有個先來後到。
接連幾個局轉過來,體諒的坐歇便了,不體諒的,還要力竭聲嘶的喊,一出不夠,再添一出。喊完了逼他划拳代酒。那面等得不耐煩,到了還要聽排揎,只得大人長,大少短的敷衍。剛剛趕得回來,打茶圍的一淘進,一淘出,哪個可以得罪?有時認真出門了,那班人還說在小房間裏窩心,或是說在小房子裏偷局。如今上海滿坑滿谷,都是旅館了,都是汽車行了。三五個少年,開他一個房間,叫幾個倌人來胡調,嬲到天明,大眾一鬨而散,這算是安分的。否則租他一輛汽車,不管倌人生的、熟的,有事沒事,硬要邀他同去兜風,不是黃浦灘,便是徐家匯。有點交情的,藉此可以談談近況,若是不甚相識的,在路上飽餐風露,仰觀星月,究竟有什麼意味?偏這一班少年,有的是買辦兒子,有的是店鋪小開,仗着祖父有幾個錢,國文也不識,洋文也不懂,結識幾個白相人,強凶霸道,專在倌人身上討便宜。稍為有點不舒服,甩出白相人來,翻台面,打房間,這也數不見鮮了。
蓮英這年交了花運,誰知正是交了劫運。煌煌的花國總理,大眾都要來瞻仰瞻仰。其實蓮英風頭已過,加了幾分煙色,並不標緻。況且又是旗人,背直腰挺,絕無婀娜的態度。只有一雙天足,底平指斂,行步姍姍,既不同揚州腳的一拐一拐,又不同蘇州腳的一塌一塌,穿着長襔,刷着前發,別有一種風度。
這時正在得意,所以笑啼皆美,咳唾都香。蓮英原有個意中人。
久想脫離苦海,只為得有點夙債,未曾歸楚。妹子年紀太小,不能夠支持門戶,他母親留他一年半載再嫁。蓮英急於蓷浴,才去運動這總理。看看生涯鼎盛,懍起一股精神,望前直撲。這班少年為的是轟熱灶,花頭動輒一打,把房間盤踞起來。你在東邊,他在西邊,把蓮英弄得團團轉。不但娘姨大姐,用不着值台面,連蓮英的妹子,亦不許他代表。蓮英一手遮得一個太陽,不知怎麼開罪了伍少爺。伍少爺也不曾露過聲色,依舊來碰和吃酒。蓮英哪裏理會得,只是近日新來了幾戶客人,內中有個金大少,同伍少爺似曾相識。上海的花酒朋友,本沒有什麼深交,姓金的叫過幾個局,這晚又在旅館裏來叫。蓮英要想回覆他,還是他母親勸他走一趟。蓮英囑咐母親,三十分鐘不回,便好打電話來催。及至到得旅館,什麼小林黛玉幾個人擠着。蓮英叫聲:『金少!』靠着床邊坐下,望過去榻床上有個人,黑魆魆的面孔,亮晶晶的眼睛,只是朝着蓮英看。蓮英問他尊姓,他說姓吳。外麵茶房說汽車來了,姓金的立起來穿好長衫,帶好草帽,邀幾個倌人同去兜風。蓮英推說頭痛,經不得男男女女一勸,只得勉強同走,坐到車廂裏面。早換了姓吳的開車,沿路將小林黛玉幾個人,放了回去。蓮英才有點恐慌,早望着靜安寺路落鄉去了。
蓮英的母親,遵照蓮英的話,過了三十分鐘,打電話到旅館裏,旅館裏回說兜風去了,這也是倌人的常事。等了一夜不回來,不免有點發急。馬路上沸沸揚揚,說徐家匯麥田裏,發現了一具女屍,什麼衣服,什麼褲子,什麼鞋子襪子,地保正在報驗呢。蓮英的母親,又驚慌,又疑惑,帶了小女兒趕來一看,果然是花國總理蓮英。上衣已經拉破了,左鞋已經脫下了,頭頸上掛着一根繩子,顯系是勒死後棄屍的。幾樣鑽飾、金飾,都不見了,馬甲褲帶,均未散亂,只髮髻垂下幾寸。地保看見有了屍主,問過幾句,照例由官廳派員履勘一過,蓮英的母親,補了狀紙,說不到因奸致命,單說是謀財害命。出事的地點,雖是華界,上車的地點,卻是租界,所以仍歸會審公堂辦理。會審官發出賞格,早驚動了包探巡捕,四出兜緝。後來才知道兇犯不是姓金,是姓閻,叫做閻瑞生,是個失業的洋行小鬼。
現在混充白相人,幫凶果然是姓吳。這部兜風的汽車,是姓伍的伍少爺借他的。公堂上票拘閻、吳,早巳逃之天天。伍少爺供稱供給汽車是實,次早閻瑞生交還汽車是實,親見閻瑞生走入某銀行後,從此不見是實。及至問到汽車夫,他供說開到旅館,經不識姓名的少爺,給他飯資浴資,他便將汽車點交是實。
主僕兩個,雖然與此案無關係,不免與此案有點嫌疑。公堂上不好問伍少爺要人,仍是通緝。
閻、吳兩兇犯,不到幾時,在徐州車站上獲住了。有的說是賞格的效用,有的說是冤鬼的靈感。公堂得着電報,派人迎提,哪裏還能逃匿?只得鋃鐺就道,一路押到上海。供出如何設謀,如何下手,如何出境,如何被拘,以及蓮英的拔釵脫釧,蓮英的抗拒呼號,憑你鐵石心腸,也都下淚。不知道閻、吳兩個人,同他有什麼巨怨深仇,定要結果他性命?公堂照例要移入法院,忽然雜出護軍使來,將閻、吳兩犯提去。使署裏偽司法科長,虛張聲勢,連伍少爺的汽車,都要審起來。閻、吳兩犯,希圖乘此卸罪,經不得蓮英的母親,叩頭流血,向使署裏求請伸雪。那科長看着報紙,聽着輿論,知道汽車是審清楚了,兩犯是保全不來了,標出日期,宣佈罪狀,實行槍決。兩犯固然死而無怨,只是閻瑞生系基督教徒,監刑要請牧師懺悔。牧師到了刑場,對着閻瑞生口中念念有詞。瑞生已如醉如麻,瞑目待斃。有人看見姓吳的開了三槍,血流滿地;瑞生只開了一槍,居然軟化,忙忙的盛入棺木抬去了。總之蓮英這一案,閻固為人而死,吳亦為閻而死。幸虧伍少爺垂念瑞生家屬,量為撫恤,這不是伍少爺晦氣嗎?蓮英究是個妓女,拈酸吃醋,弄到人命交關。大眾已經說這上海是萬惡地方,不道名門閨秀,羅敷有夫,也跟着這班無賴少年,吃大萊,看影戲,到旅館裏整夜的住宿,等得丈夫知道,哪裏還肯收他。母親是嫁出女兒潑出水,益發聽其自然。這時錢也光了,名也喪了,身也辱了,臉也厚了。軋妍頭租小房子,這種人不知有多少呢。正是:從此雲泥隔身份,每從露水問姻緣。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