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這天夜裡,櫟陽城瀰漫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躁動和不安。
金令箭使者帶回的消息尚來不及從國府中傳出,按說這座久經風浪的小城堡應該是安靜如常的。但讓秦國人想不到的是,山東六國爲了在瓜分秦國的行動中爭得各自利益,先行摸清秦國底細,各國在會盟之前便已經向秦國要地派出了大量的商人間諜。他們潛入秦國,一是搜集軍情政情,二是散布流言製造混亂。這些滲透秦國各地的密探,千方百計的結交國府重臣和地方官員,將六國分秦的消息秘密透漏給他們,希望能分化秦國上層,能瓦解那些頑固的老秦人。
那時侯,秦國由於長期被魏國封鎖在驪山以西,物資匱乏,國弱民窮。所以對這些以經商爲名且帶來罕見財貨的商人格外寬厚,壓根沒有想到他們會是六國坐探,對他們傳播的消息也認爲是民間傳言,從不在意。按照龐涓事先的秘密指令,六國會盟一結束,便是密探們在秦國各地製造散播流言的發動日。金令箭使者黃昏進入櫟陽,是誰都知道的大事。它給了間諜們一個信號,他們出動的機會到了。在夜幕落下的時候,零零星星的店鋪里開始有了遊蕩的神秘生意人,他們一邊買點兒東西一邊漫無邊際的和店主與客人攀談,無意中說到『聽說』的壞消息;還有一些和櫟陽老秦人有來往的客商,便帶著幾條干肉登門拜訪老友,在有意打探老友是否知道壞消息的同時,無意的說出六國大兵壓境的更壞消息。不消兩三個時辰,壞消息便在櫟陽城瀰漫開來。小小櫟陽城只有五六萬人口,居住的都是老秦國的本土之民,他們世世代代都和山東打仗,本來對那國要打秦國這樣的消息從來只當作沒聽見。可這次不同啊,這次是山東六大戰國同時對秦國用兵,秦國豈不是面臨滅頂之災了麼?那要死多少人哪?城池、土地、店鋪、牛羊、老人、孩童,難道都要毀於一旦麼?人群之中的慌亂恐懼是相互感染的,瀰漫感染中又無形誇大著這種恐懼和慌亂。素來鎮靜自若的櫟陽城,一夜之間竟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
這一切,秦孝公和秦國重臣都無從覺察。慌亂在黑夜繼續瀰漫著加重著。
天交四鼓時,政事堂書房依舊燭火通明。秦孝公一直在羊皮大圖前踱步沉思,時而停下來在竹簡上寫幾個字,便又開始踱步。老內侍黑伯將那一鼎燉牛肉已經燒了五次,還是依舊放在書案上。黑伯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熱,絕不去出聲打擾他的年輕君主。相反,看見君主沉重的思慮,他白髮蒼然的老臉上倒是分外安詳。先主獻公箭傷發作行將辭世前,曾指著他對這位未來君主說:『黑伯歷經秦室三世,忠貞高義,渠梁善待之。』爲了這一個囑託,老內侍黑伯打消了回歸西域故土的念頭,仍舊留在了新君身邊。久經滄海的黑伯對新君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這位年輕人竟然具有和他這樣的老人一樣的深沉,說話極少,大多時間都在書房翻閱那無窮無盡的竹簡,忘記吃飯決然比準時吃飯的次數多。憑經驗,黑伯知道對這樣經常皺眉深思的主人絕不能嘮嘮叨叨的提醒什麼,打碎一件器皿他會一笑了之,可攪擾打斷了他的沉思默想,他一定會大發雷霆的。在國君沉浸在冥思苦想中時,黑伯永遠耐心的肅立在書房外的陰影里,等待著滿足他醒悟過來的任何需求。
突然,黑伯聽見了什麼!一個縱躍,輕輕落在了院中。
『黑伯,雍城來使麼?』秦孝公平靜的聲音從書房傳出。
話音落點,宮門將領已經大步走入,向亮燈窗戶拱手道:『稟報君上,雍城令星夜東來,從秘道入城,請求緊急晉見。』
『快請。』秦孝公已經走出書房,站在了檐下。
將領飛步而出。片刻間,滿臉灰土的一個黑衣人便站在了秦孝公面前,『雍城令嬴山夜半唐突,尚請君上恕罪。』
秦孝公走下台階,打量著雍城令笑道:『看來,櫟陽秘道太窄了,竟然使一員大將變得土鼠一般。』說著拉起雍城令的手,『來,到書房說話。黑伯,來一鼎燉羊肉。』
剛進書房坐定,雍城令便急促拱手道:『君上,雍城流言四起,都說山東六國要一起攻打秦國,吞併秦國!雍城已經有民眾逃亡了。我連夜東來的途中,見到灃鎬之地的民眾也在稀稀落落的向東逃亡。臣下不知究竟出了甚事?再不制止,秦國腹地就要不戰自潰了!』
秦孝公霍然站起,略一思忖便斷然命令,『黑伯,即刻辦理幾件事。一,立即命得力護衛到櫟陽城內探聽動靜。二,宣櫟陽令立即來見。三,速持兵符調遣兩千騎士,半個時辰後在國府門前待命。四,請左庶長即刻選派二十名幹員待命。』
剛剛走進書房的黑伯,放下食鼎,答應一聲,便輕步去了。
雍城令霍然站起,『君上有何差遣?臣當萬死不辭。』
秦孝公壓壓手:『你先吃完這鼎羊肉,攢點兒勁力再說。』
這時庭院中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秦孝公眼睛一亮,一員頂盔貫甲的將軍已經站在他面前,『櫟陽令子岸奉命晉見!』
『子岸,好快也!』
『臣巡查到國府門前,恰遇宮使宣召,便即刻來見。』
『好。』秦孝公面色驟然嚴峻,『可曾察覺櫟陽城有何動靜麼?』
櫟陽令沉吟搖頭,『臣並未覺察到異樣。只是,只是感到今夜街上的行人多了些,往日四更天街中很少碰到行人的。』
秦孝公微微冷笑,『你也忒遲鈍了些。櫟陽雍城,乃至整個秦國,已經謠言四起了,已經開始有人逃亡了。一夜之間,謠言遍布秦國,這只能是山東六國的秘密坐探所爲,決非有他。秦國不怕大兵壓境,最怕內部山崩,今夜就是秦國生死存亡的關口,明白麼?』一席話語氣嚴厲,神色凜然。
『是!臣下愚鈍,請君上懲戒。』櫟陽令躬身請罪。
『給你增派兩千公室親軍,限你天亮之前,將櫟陽城的六國商賈全部拘禁起來。然則不許觸動財貨,不准打殺一個,要他們衣食如常全部存活下來。死傷一個,唯你試問!能辦到麼?』
『能!臣下若有半點差池,提頭來見!』櫟陽令激昂領命。
這時,白髮蒼蒼的黑伯已經無聲的站在書房門口,雙手捧著兵符道:『君上,兩千親軍騎士已在宮門列隊等候。』
秦孝公點頭,『黑伯,將兵符交給櫟陽令。子岸即刻行動。』
櫟陽令子岸接過沉甸甸的青銅兵符,雙手一拱,『臣告退。』大步而去。
『君上,臣下想即刻趕回雍城,拘禁六國商探。』雍城令已經在秦孝公向櫟陽令布置時,感到了事情的急迫和嚴重,也從新君的論斷中知道了危險的根本所在。剎那之間,他對這位年輕國君的剛毅果決與迅疾處置由衷欽佩,匆匆吞下一鼎肥羊肉,便霍然起身請命。
秦孝公拉起雍城令的雙手殷殷叮囑,『山兄,雍城是老秦根基所在,也是鎮守西部之大本營,決不能被六國商探攪亂。爲了四百年老秦國不斷送在我輩手中,辛苦山兄了。』
『君上,』雍城令眼中淚光閃閃,『老秦族百鍊精鐵,嬴山決然不辱君命!臣告辭了。』
『山兄且慢。』秦孝公回頭對黑伯吩咐,『立即將我的彤雲駒牽來等候。』又回頭道:『山兄,我再派二十名特使跟你一起出發,沿途城池各留一名,宣諭公室急令,搜捕拘禁六國斥候坐探。沿途各城若有阻礙抗拒者,山兄有先斬之權。』說完,回身在劍架上取下那柄銅鏽斑駁的古劍,雙手捧到雍城令面前,『這是先祖穆公留下的生死劍,請山兄持此劍西行。』
雍城令當然知道這柄穆公銅劍的巨大權力,也分明感到了新君將穩定西部的重任象山一樣壓在了他的肩上。他恭敬的接過青銅生死劍抱在懷中,向秦孝公雙手一拱,大步走出書房。
國府大門外,黑伯牽著一匹火焰般的雄駿戰馬在靜靜守侯,見雍城令出來,躬身道:『大人,左庶長府二十名特使在此等候。』雍城令嬴山眼睛一掃,二十名特使人人身穿軟甲,背上各背一個長長的竹筒,知道他們已經準備就緒,便高聲命令:『全體上馬!』二十名特使齊刷刷躍上馬背。
此時,雄駿的彤雲駒看見了宮門台階上的主人,不禁前蹄刨地咴咴噴鼻。秦孝公大步走下台階拍拍彤雲駒的頭,一指雍城令,『彤雲,你跟山兄跑一趟雍城,有勞了,啊。』彤雲駒短促嘶鳴著蹭了蹭主人的臉,便安靜下來。秦孝公雙手將馬韁遞給雍城令,『山兄,請上馬。』雍城令接過馬韁,翻身上馬,一抖馬韁,彤雲駒向秦孝公一聲嘶鳴,馳向長街。
秦孝公正欲回身,卻聞馬蹄如雨,又一匹快馬飛到。來人翻身下馬,拱手高聲道:『左庶長嬴虔,晉見君上。』
『大哥啊?好!我正要請你來呢。走,進去說。』
『君上四更天需要二十道特使冊命,事非尋常。派定特使後我便立即趕來了。』
秦孝公顯然感到高興左庶長嬴虔來得正是時候。進得書房,秦孝公便將六國會盟與夜來的危機情況以及自己的部署,匆匆說了一遍。嬴虔聽完後,大刀眉擰成了一窩疙瘩,拍案罵道:『魏罌!狗彘不食!秦國那麼好吞?崩掉肥子滿口狗牙!』秦孝公忍不住一笑,『大哥呵,目下是我們腹心疼痛呢,可有良藥?』
嬴虔似乎感到方才有所不妥,肅然正容道:『君上莫擔心,且先使國中安定,而後再議對付山東六國。櫟陽與雍城老秦人居多,不易大亂。目下應急之策,當在拘禁六國奸商與秘密斥候之後,即刻派出數十名文吏,到城內國人中宣諭闢謠,大講六國分秦乃虛張聲勢,公室自有應對良策等。櫟陽國人久經風浪,一經國府挑明,人心自安。雍城與渭水平川的安定當也不難,只有北地、隴西、商於幾縣山高路遠,需要費點兒功夫。』
『大哥所言甚是。此事需要即刻辦理。就請你在國府選出幹員,半個時辰後到民眾中宣諭,務使人心安定。山區邊地,國府另派特使星夜前往。』秦孝公起身,鄭重的拱手叮囑,『大哥,茲事體大,務請不要假手與人。』
嬴虔肅然拱手,『君上放心,嬴虔當親率吏員到城中宣諭。』說完大步匆匆出門去了。
秦孝公送走左庶長嬴虔,沉思有頃吩咐道:『黑伯,給我一身平民服裝,我要到城中走走。』
『君上,你可是一天一夜沒吃沒睡了。』黑伯終於忍不住輕聲勸阻。
『黑伯,你不也一樣麼?』年輕君主笑了,『六國亡我之心不死,吃睡能安寧?去吧。』
黑伯無聲無息的去拿衣服了。這中間,派出去探聽城內動靜的內侍和文吏紛紛來報,櫟陽城的確是人心惶惶,有人甚至收拾家當,準備天亮借出城耕耘之機逃走別國;櫟陽令率領兩千軍士正在搜捕六國商人密探,密探們哭哭鬧鬧,城中雞鳴狗吠,國人民戶很害怕,幾乎家家關門了。秦孝公聽得心中不安,更是決心走出國府看看國人亂成了何等摸樣?櫟陽可是秦國和山東六國誓死抗爭的根基,櫟陽一亂,秦國豈能安寧?
這時,黑伯捧來了一身粗布衣服,他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尋常的布衣老人,矍鑠健旺的神色竟是從臉上神奇的消失了。
『黑伯?你?也去麼?』秦孝公頗感驚訝。
黑伯點點頭,『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先人留下的老話。』
剎那之間,年輕君主的眼眶濕潤了。他默默接過粗布衣穿好,聲音諳啞的說了一句,『黑伯,走吧。』便大步出門。當一老一少兩位布衣秦人走進曲折狹窄的小石巷時,櫟陽城中的雄雞開始打鳴了,高高聳立的櫟陽城箭樓已經顯出了一線微微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