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神農大山中的秋日忒短,晌午飯剛過一個時辰,茫茫山林就暗淡下來。
墨家講究節用苦修,即或財貨富有,也生活得異常簡樸。墨子和子弟們一樣,一天只吃兩頓飯。第一頓叫『早飯』,在早晨的辰時,日頭爬上山頂的晨練之後。第二頓叫『晌午飯』,在未時太陽西斜之際。晚上叫『喝湯』,不算做正餐,只供給耕田、採藥、習武和職司防衛的虎門弟子。有大的全體性行動時,則所有人都有晚湯。目下正常時日,玄奇沒有必要喝湯,太陽落下西山之後,便向總院城堡最深處的尚同坊而來。
尚同坊在山根,是老墨子會見弟子議論大事的山洞。所謂『尚同』,就是崇尚同一。見諸實踐,就是追求統一。這是墨子的十大主張之一,用之於山洞命名,寓意着這座山洞是弟子與老師達到同一主張,從而統一行動的地方。隨着老墨子年高隱退,墨家弟子們已經很少在尚同坊議事了。玄奇在神農大山十二年,只在這裡和老師見過三次。當然,她作為老墨子晚年唯一的親授弟子,一年中總能見到老師幾次。但在這裡和老師見面與在書房和老師見面大不相同。在書房解惑,老師是一個慈祥的老人,但在尚同坊議事,老師就變成了堅剛嚴厲的『巨子』。每逢在尚同坊議事,玄奇便忐忑不安,覺得這裡最缺少墨家的親和,連老師在內,每個人都冷冰冰的。將近山洞,她又一次心跳起來,總覺得心裡不塌實,但一想到老師的明睿深邃和博大胸懷,又一下子坦然起來,步子也不覺輕快了。
尚同坊原先是個滴水的岩洞。墨家建城,那些通曉百工的弟子們,在墨子指導下將這座陰暗潮濕的滴水洞進行了大改造。非但神奇的解決了滴水,而且鑿出了幾條通向山體外的風洞光窗,那乾爽山風便浩浩湧入,日間還可以照到一兩個時辰的陽光。數年之後,這座山洞便成了乾燥舒適的一個所在。最奇妙的是,這座山洞流進來的風中充滿了濃郁的綠樹山花的清新香味兒,竟是山中其他任何地方也沒有的。誰走進這裡,都要情不自禁的做一番深深的吐納。為了這個奇妙的好處,四大弟子一致認為應該將老師的書房建在此處,有利於老師延年益壽。老墨子卻哈哈大笑,『老夫兼愛天下,豈能獨享上天所賜?』於是這座山洞便做了尚同坊,平日裡誰都可以來,身體衰弱的弟子,還可以搬到尚同坊隔開的小間裡養息。
此刻,執事子弟已經將石墩在洞口的岩石平台上擺好。按照墨家的『節用』規矩,凡有山月,便不可做燈。今夜秋月高懸,明澄清澈,自然便成了月下議事。玄奇第一個到來,她看了看石墩位置,便將一個自己帶來的布棉墊兒鋪在了老師的石墩上。正在收拾的少年執事弟子笑道:『玄奇姐姐,我知道你會帶來的。我等要鋪上熊皮墊兒,老師準定要罵要扔呢。只要你鋪上,老師皺皺眉頭也就坐了。真沒辦法。』玄奇笑道:『老師年高,石墩太得冰涼,略微襯襯最好。熊皮太燒,老師尚健旺,坐不得呢。這個棉墊兒乾脆留下,我不參加議事時你就給老師鋪上。』少年高興道:『好也!聽玄奇姐姐的。我去請老師了。』便一溜小跑走了。
離尚同坊一箭之地的一座小竹樓里,一個老人正凝望着天上的月亮沉思,一動不動,仿佛佇立在那裡的一座銅象。良久,老人一聲深重的嘆息。
『老師,師兄師姐已經到了尚同坊。』少年弟子跑來輕聲稟報。
『知道了。』老人轉過身來,『走吧。』
『老師,請穿上這雙布履,很軟的。』少年蹲下來為老人穿鞋。
『忒煩。老夫一生打赤腳,小子不曉得?』老人笑罵。
『玄奇姐姐說,秋霜冰冷,腳下要暖和一些呢。』
『又是玄奇姐姐,小妮子!難道老夫的禿頂也要戴上棉冠不成?走也,休要羅嗦。』老人一邊笑罵,一邊下樓,竹梯竟然毫無聲息。下得竹樓,老人赤腳走在石板道上,腦後一圈長長的白髮襯着紅亮的禿頂,大袖飄飄,步履輕快,竟是沒有絲毫的老態。
這個老人,就是名震天下的墨子。
春秋以來,有兩個名聲若日月的『子』使天下人撲朔迷離,一個是鬼谷子,另一個就是這個墨子。所謂撲朔迷離,一是沒有人能夠確切的說清他們是何方人氏?二是誰也不知曉他們活了多大年歲?三是他們都有天下人所不能理解的諸多特立獨行處,多被人罵為『賤行乖僻』。
先說這一,鬼谷子生身生地雖然朦朧,畢竟還限定在中原哪一國人的爭論上。這墨子不然,儘管有人說他是宋國人,在宋國做過大夫。也有人說他是魯國人,在魯國儒家求學多年。但更多的人認為,他根本不是華夏子民,而是來自西方異國的怪人,甚或有人說墨子根本就是天外來客!這是因為他生得與中原人迥然有異,高鼻深目,身材高大卻又略有佝僂,天生禿頂,一生赤腳。儒家的孟子最恨墨子,一罵他『無父』,二罵他『摩頂放踵利天下』。『無父』是罵墨子生身不明,終身無家,自己無生父,也不做人生父!『摩頂放踵利天下』,罵的是這個禿頂〔摩頂〕沒有別的本事,就是憑着一副異相與一身苦行施小惠於天下!言外之意,是罵墨子沒有正經的救世主張。首座弟子禽滑厘氣憤孟子刻薄,請老師自陳身世以正視聽。墨子大笑,『聖者以言行立於天下。吾生於何方,與大道何干?』竟是不予理睬。後來,墨子無意中對苦獲說了一句,『吾乃北方之鄙人也。』只此一句,言猶未盡,卻不再說了。究竟是北方何地何國?戎狄?匈奴?還是華夏?誰也不知道。
再說這二,鬼谷子與墨子都在春秋中後期和戰國初期有頻繁活動,誰也說不清他們活了多大年歲。鬼谷子的知名弟子主要在戰國初中期,還可以大體上說個八九不離十。墨子則幾乎無從說起。他在儒家與孔子的孫子子思同門修習,不滿儒家的迂闊復古,與儒家子弟們激烈論戰,使孔門三盈三虛,名聲大振,旋即自創墨家學派,長期在列國奔走推行。這該當是春秋中後期的事兒,到戰國初期,已經有將近百年,墨家已經是天下顯學了。孟子是子思的學生,子思已經不在人世了,儒家的孟子已經成了風雲名士,可與子思同門修習的墨子竟然還時時有蛛絲馬跡。說老墨子還活着吧,經常是十數年不見動靜,這在戰國大師級的名士中幾乎不可能做到。可說老墨子死了吧,又常常在人們完全無法想象的時候突然的閃現有些事是只有老墨子才能做出來的。久而久之,老墨子就變成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人物,誰也說不清楚他的生滅蹤跡。有人說墨子早死了,有人說他還很健旺的活着,還能活一百年。就是身邊的弟子,也沒有人能說清他的確切年歲。
這三就更是說不清楚。鬼谷子與墨子,都有世人難以理解的奇特主張和行為。鬼谷子崇尚法制、權術與兵學,認為只有這些強力神秘的東西才能消滅人的惡性。他詆毀一切迂闊無用的儒家道家陰陽家,門下弟子不是治國大才就是軍中上將,前者如李悝,後者如龐涓孫臏以及後來大名赫赫的蘇秦張儀。墨子則不然,他仿佛生來就有悲天憫人的胸懷,痛感庶民的無盡痛苦,對治國弄權那一套很是冷淡,所有的學問都為了拯救賤民。他提出了救世的十大主張:兼愛、非攻、節用、節葬、尚賢、尚同、敬天、明鬼、非樂、非命。這十大主張都是為了窮苦的賤民和辛辛苦苦不得志的賢者。十大主張中,兼愛是根本,是太陽,其餘的都是兼愛生發出來的星辰枝葉。墨子非但這樣說,也實實在在的這樣做。不娶妻,不生子,布衣赤腳,粗茶淡飯,自耕自食,風餐露宿,帶着弟子奔走列國,教庶民百姓百工之術,制止強國對小國弱國的刀兵欺凌。貴族名士罵他的所作所為是『賤人之行』,是『無父之徒』,極盡刻薄。但墨子從來不為所動,堅韌不拔的身體力行,人格學問竟象泰山北斗一般矗立起來,名振列國,天下景仰。追隨墨子的弟子越來越多,墨家的勢力也越來越大。而且這些弟子都是忠心耿耿,一聲令下,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面對死亡,絕不轉動腳跟逃跑〕。鬼谷子的怪異,在於驚世駭俗的多種高精尖學問,不是治一學而成大家,而是治多學皆成大家!這在天下諸子百家中絕無僅有。墨子的怪異,則在於終其一生與世俗強權格格不入,胸懷經天緯地之才而甘為賤人苦行,不做官更不求官,風風火火的奔走全部為的扶弱救困;兼愛天下,蔑視強權,卻在墨家內部搞出一套權威分明的『巨子』制;巧思巧工,連著名工師公輸般都自嘆弗如,卻又崇信鬼神怪異……端的是龐大博雜得理不出頭緒。這樣的流派諸子百家中更是絕無僅有。
然則,無論多麼不為天下人理解,數十年間,墨家竟無可置疑的成了天下諸侯誰也不敢小視的一支力量!有人說,墨家是天下的『政俠』,是超然於所有國家之外的正義力量。強悍的大國縱然有戰車鐵騎,可是對那些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墨家劍士也畏懼三分。天下之大,唯墨家敢於仗劍而起,血流五步,而使天下縞素!這對一切邪惡的力量都是一種極大的震懾。春秋戰國之世,大國提起墨家就搖頭,小國提起墨家卻讚美不止。暴虐國君說到墨家就額頭冒汗,賢明國君說到墨子就坦然舒暢。
雖則如此,進入戰國,老墨子還是深居簡出,誅暴利劍輕易不出鞘了,墨家大隊也極少開出這座神農大山。將近三十多年,天下關於墨家的神奇故事漸漸少了起來,有人說墨子早已經死了,墨家也散夥了。流言傳入深山,老墨子哈哈大笑,但依然隱居大山紋絲不動。
老墨子踏着月光,走得很輕快。他很瘦,很高,頭很大,寬闊的前額和那片紅亮的禿頂連成了一片廣闊的智慧高地,一圈霜雪般的白髮在高地邊緣銀絲閃亮,就象紅色岩石上永不解凍的冰雪。他的步幅很大,一雙大赤腳片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與穿鞋者一模一樣的清晰堅實的腳步聲,可知他腳上的老繭有多厚!玄奇有次笑問:『老師腳上的老繭,有大禹腿上的老繭厚麼?』老墨子大笑,『大禹只磨了十三年,股繭何足道哉!老夫腳繭,惟刀幣可比耳!』
當墨子走到尚同坊外的時候,已經遠遠看見了等候在月下的弟子們的身影。弟子們也已經聽見了老師的腳步聲,一齊在岩石平台上遙遙拱手,『子門弟子恭候老師。』老墨子大手一揚:『多日不見,想爾等小子哪。』一陣大笑,竟是山鳴谷應。
玄奇快步走來,扶着墨子走到中間石墩前。老墨子看看石墩上的棉布墊兒,又看看玄奇,搖搖頭卻沒說話,便坐了下去。執事的少年弟子在背後偷偷向玄奇做個鬼臉,玄奇不禁『嗤』的笑了出來。老墨子回頭一瞪眼,少年弟子連忙便跑,玄奇和禽滑厘幾個哈哈大笑,老墨子笑罵道:『小子好沒出息。』瞬間笑容斂去,緩緩道:『何事?說吧。』
禽滑厘拱手道:『稟報巨子,衛鞅在秦國名為變法,實則大肆殺戮。我等議定誅暴救秦。玄奇師妹提出異議。呈請巨子裁決。』
『玄奇,說說你的道理。』老墨子淡淡緩緩。
玄奇從石墩上站起拱手道:『稟報巨子,玄奇以為,衛鞅乃法家名士,嬴渠梁乃發奮之君,他們君臣不會亂施刑殺,其中肯定另有隱情。望巨子詳查定奪。』
『玄奇,你了解衛鞅?了解嬴渠梁?』老墨子半閉的眼睛陡然睜開,銳利的目光從深邃的眼眶中射出,仿佛能穿透人的五臟六腑。
『稟報巨子,玄奇在魏國安邑見過衛鞅,其人舉止方正,論政極有見地,是以玄奇曾助他逃出魏國。秦國新君嬴渠梁,玄奇隨大父見過兩次,其人發奮圖強,求賢若渴,絕然不是昏暴國君。請巨子詳查定奪。』
老墨子微微冷笑:『玄奇,爾語音顫抖,面色泛紅,辭色偏激,何曾有墨家子弟論政定暴之公允心境?從實說,爾之論斷,有無隱情?』
『老師,不,巨子。』玄奇驟然慌亂起來,脫口而出,『他絕然不是暴君!不會濫施刑殺!』
老墨子聲音一沉,『玄奇,你對申不害、韓侯,也會如此論斷麼?』
『稟報巨子,玄奇不了解申不害與韓侯,不敢貿然評判。』
『玄奇,』老墨子冷冷道:『小小年歲,就有了機心?爾與大父,在韓國和申不害談論三個時辰,何以就不敢貿然評判?』
玄奇大感意外,一時語塞,竟說不出話來。
『再說,爾為何對秦國新君如此堅定,竟不顧墨家查實的消息?』
玄奇本想將自己對嬴渠梁、對衛鞅、對秦國的了解和想法向老師細細講說,也相信老師會象教誨他們學問時一樣耐心聽,認真想。萬萬沒有想到一開始就讓老師覺得不對味兒,將自己陷於尷尬困窘。關心則亂,智慧的玄奇竟然心亂如麻,後悔自己沒有冷靜的準備說辭,也後悔自己忘記了老師在作為『巨子』斷事時和作為『老師』解惑時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此時此刻,說自己和這個新任國君有淵源麼?萬萬不能,那樣非但會在墨家被定為『私情枉法』的大罪,而且會給他幫倒忙,使事情不可收拾。哪麼,如何解釋自己明確堅定的判斷呢?看來只有將錯就錯,好在自己並不違背良心,不是為一個真正的暴君開脫。心念及此,玄奇抬頭看着老師,明明朗朗道:『回巨子,對秦國新君的評判,乃弟子親自觀察所得,當否尚請巨子決斷。』
鄧陵子冷笑道:『觀察?玄奇師妹,你對申不害難道就沒有觀察啦?』
老墨子大手一揮:『鄧陵子休得多言。論事焉有誅心之理?』
禽滑厘拱手道:『弟子以為,秦國之事當重事實。玄奇師妹與秦國素有淵源,且在櫟陽見識過秦國新君,持有異議不足為奇,現已尚同,巨子不必追究。』
『好!禽滑厘襟懷,爾等當做楷模。』老墨子爽朗大笑,又驟然收斂,肅然道:『秦國暴政,老夫略知。我墨家三十餘年收劍封刀,意在觀察變法之效。目下韓國、秦國、齊國都在變法,然均以殺戮為變法手段,不去觸及根本。墨家要讓天下知曉:靠殺人變法者,天理不容。墨家要給天下一個警示。爾等以為,當從何入手?』
『從秦國入手!』四大弟子異口同聲。
墨子面色肅殺,『正是如此。秦國起於戎狄,長久征戰,本多暴戾之氣。若以變法為理由,殺戮過甚,這個國家就會走上邪路,庶民就會永無寧日。不給秦國以血的教訓,秦國君臣就不會珍惜庶民性命。爾等說說,該當如何教訓秦國?』
禽滑厘:『弟子之意,當由苦獲師弟率神殺劍士三十名潛入櫟陽,奪衛鞅首級。由鄧陵子師弟率虎門勇士二十名,將嬴渠梁擒來總院,由巨子給予教誨。另由弟子與相里勤師弟率墨家劍陣,在陳倉峽谷接應。』
『大師兄部署甚善,請巨子定奪!』鄧陵子很是激動。
老墨子凌厲的目光盯住玄奇,『苦獲一路,當由玄奇率領。其餘可也。』
玄奇看着老師,驚訝愣怔着說不出話來,猛然,她一頭栽倒在地上。相里勤驚叫一聲,上前扶住玄奇,『苦獲,快,銀針!』
老墨子臉色驟變,大袖一甩,『成何體統?讓她醒來見我!』大步而去。
老墨子顯然很憤怒。他雖然將墨家的日常事務交禽滑厘率子門弟子處理,但最重大的決策和最重要的權力他仍然掌握在自己手裡。其所以如此,並非墨子以權術之道治理學派,而是基於非常實際的考慮。一來是自己並沒有年邁力衰神志不清。二來是惟恐弟子們在大行動中有失洞察而損害墨家的信仰。三呢,則是墨子對自己的骨幹弟子們不很滿意。雖說禽滑厘幾個大弟子也算久經風雨,但在胸懷氣度學問技能以及品德修為方面,總是缺少一種大師風範。這一點,墨子倒是佩服自己的宿敵儒家,孔子之後竟然出了個孟子,將瀕臨絕境風雨飄搖的儒家竟硬是挺了起來,在戰國時期仍然成為天下顯學。自己身後眼看是沒有這樣的大才,墨子心中總是有些空蕩蕩的。對於墨子而言,沒有妻子,沒有兒子,完全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但在畢生開創的正義大業上沒有一個理想的繼承者,卻是一種深深的遺憾。
墨子相信天道鬼神,認為這些冥冥之中的意志,總要在人世尋找一種防止人群頹廢墮落的力量,這種力量就是自己和自己創立的墨家。墨家的正義之劍其所以所向無敵,從根本上說,那是天道的意志,是鬼神的力量。上天其所以選擇墨家,那是因為墨子具有超凡的天賦品性和學問技能,他所倡導的主張能夠代上天言道,能夠代鬼神辨明人世間的善惡恩怨,能夠堅如山嶽般的懲惡揚善。
墨子沒有父親,母親是遙遠北方的大山裡的一個女人。在墨子的記憶中,母親獨居大山,一生都沒有見過一個男人。有一年春天,女人到山中砍柴,累倒在清泉邊的山石上,夢見一隻黑色的大鳥飛入懷中,醒來時已經生下了一個男孩兒。母親給他取名『烏』,因為他是黑鳥的兒子。母親說他生下來就是只有一圈頭髮的禿頭,腳很大,腳繭厚得教人吃驚,就象一個滄桑跋涉的老頭兒!墨子記得自己長得驚人的快,六歲時已經成了一個身高五尺的少年。幼小的他,內心總是隱隱約約的覺得自己應當離開大山,應當向南邊去,竟整天怔怔的望着南方發呆。八歲時,健壯的母親竟然莫名其妙的死了,無疾而終,仿佛到人世來就是為了生下這個兒子。墨子在山腰密林挖了一個土坑,埋葬了母親,就漫無目標的向南方流浪。記不清走了幾年,墨子終於到了繁華富庶的華夏中原。
在大河南岸的宋國,一個小吏收留了這個怪異的小流浪者,讓他做家裡的僕人。
小僕人在收拾書房竹簡時,竟然發現自己對竹簡上的字似乎隱隱約約都認識,等主人回來一問,竟然念得大體都對!小吏大驚,視為天人,立即舉薦給宋國君主,於是小僕人『烏』就做了宋國的太廟小吏。『烏』覺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叫,自己給自己改名,將『烏』變做『墨』為姓,取名為『翟』,意思是深山裡一個長尾巴的野雞。從此以後,中原就有了墨翟這個人。三年以後,墨翟辭官掛冠,出遊魯國,在孔子的後輩儒家門下求學。那時侯,墨翟才十八歲。可是這個禿頂赤腳高鼻深目的青年,卻驚動了所有的儒家弟子。他好象延續了一種未知的智慧,對艱深博大的儒家學問竟是過目不忘,一通百通。一年之後,墨翟開始向儒家挑戰,駁斥儒家學派的荒謬虛偽守舊和迂闊。儒家子弟輪番上陣,竟是不能抵擋!即使孔子的孫子子思,在與墨翟的論戰中也敗下陣來。天下學子聞名而來,大會魯國,卻都盡在聽墨翟論學,使儒家丟盡了臉面。儒家子弟群起聲討,墨翟憤而離開儒家,到處講學,幾年內便創立了自己的一套墨家學說。
天下名士無不驚異,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後生學子,如何竟能提出非飽經人生憂患而不能提出的許多高深命題和主張?更重要的是,墨翟提出的這些主張,個個擊中人世苦難的要害,每一個命題都煥發出絢爛的光芒,給勞苦庶民和飽受蹂躪的人世,活生生呈現出一張救世的風帆。更令天下學子汗顏的是,墨子非但言論驚人,行動更是驚人。他是天下學派宗師中唯一拒絕入仕而苦行救世的一個!布衣粗食,扶危濟困,誅殺酷吏,消滅暴政,使兼愛的光芒普照苦難的人生這種境界,這種精神,這種意志,這種品性,這種力量,是天下任何學派都不能望其項背的。
天下名士尊墨翟為墨子,推墨家為天下顯學。
當然,墨子也不是沒有敵人。除了儒家處處刻薄惡毒的咒罵墨子對那些刻薄言辭從來報以輕蔑的大笑也還有穩健有力的正面敵人,這就是法家。法家是戰國時代一支最有實力的正面力量。他們認為,墨子的主張與行為乖張偏激,只能拯救人世的小苦小難,而無法使庶民實實在在的富裕,無法使國家實實在在的強大。與其竭盡心力幫助弱國防止侵略,何如法家全心全意的使弱國強大?與其一點一滴的扶危救困,何如法家推行變法而使國富民強?墨家是揚湯止沸,而法家是釜底抽薪。這是法家最有力的駁斥。更重要的是,法家反對墨家無視國家法制的俠義行為,認為墨家對變法潮流是一種悖逆,是一種偏狹的擾亂,根本上與儒家的迂闊倒退沒有兩樣!
墨子可以輕視儒家,但是不能輕視法家。法家學子素來敬重墨子,從來沒有一個法家名士對墨子進行過人身攻擊。法家講的是理,儒家罵的是人。假若墨子不是一個超凡的哲人,他也許會在法家的變法潮流和宏大立論面前自甘隱退。然則墨子不是這樣,法家的發難,絲毫沒有動搖墨子。從心底說,墨子也認為法家是匡正亂世的支柱,但是墨家守定的是人世間另一道警戒線,要『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要誅滅的是一切邪惡殘暴,包括法家變法中出現的邪惡和殘暴。人的惡性會從所有的競爭縫隙擠出來,自然包括法家變法這樣的潮流。早期的李悝變法和吳起變法,都在邪惡的鮮血中失敗,李悝退隱,吳起慘死。能因為魏國楚國變法,就抹煞兩國變法中的殘暴麼?近幾年韓國的申不害變法、齊國的齊威王變法、秦國的衛鞅變法,都充滿了殺戮。韓國殺了幾乎所有的權臣,齊國更是用大鼎烹煮官吏,秦國最甚,竟大肆殺戮平民農夫甚至最為苦難的奴隸!如此暴行,能因了他們是變法而一筆勾銷麼?天下沒有變法固然不行,然則沒有抑制變法暴行的霹靂力量更不行。沒有墨家,沒有墨子,天下暴君酷吏豈非要甚囂塵上?
老墨子沒有糊塗。他靜觀變法三十年沒有出山,就在於他期望天下變法能夠以兼愛天下的博大胸懷去做,能夠給天下帶來平和康寧。可是,他最終失望了。且不說變法中的血腥暴行,就是變法後的強國,也沒有變成溫和自重的國家,他們依然在窮兵黷武,在頻頻用兵,在吞滅一個又一個小國弱國!假如變法不能給天下播撒愛的種子,反而使刀兵爭奪更為窮凶極惡,變法之正義何在?如今,秦國這樣一個具有好戰之風的國家,又開始了殺人變法,即或他強大了,也只會給天下帶來更多的災難。
對於這樣的殘酷變法,墨家不應該給予懲戒麼?
望遠處說,墨家和秦國還是有些淵源的。在春秋諸侯蔑視秦國的年代裡,只有道家墨家不將秦國做另類看待,照樣入秦遊學。尤其是墨子將根基扎在神農大山中時,曾經從秦國的南山商道運輸了許多磚石、鐵器與糧食進山。當時秦國雖然很窮,但對於墨家還是很敬重的,只要墨家有要求,秦國關卡從來都是順利放行。秦國雖然不夠強大,但是山東諸侯也是奈何不了秦國。所以墨家也沒有將秦國作為必須援助的小國弱國對待,長期以來,雙方都保持着一種和諧的相處,井水不犯河水,誰也沒有給誰帶來過麻煩與不快。
老墨子的憤怒,在於他感到,秦國變法似乎完全忘記了墨家剷除暴政的力量,竟然敢如此大規模的嚴刑殺戮!是可忍,孰不可忍?骨幹弟子們的反應也似乎太遲鈍了一些。
老墨子本來在一個月前就看到了秘密弟子單獨給他送來的密報,他沒有動作,就是在等待禽滑厘他們的反應,想考驗一下骨幹弟子們對這件大事的反應能力。結果竟是差強人意,老墨子老大不高興。尤其是他最鍾愛的女弟子玄奇,竟然為秦國暴行辯護,直是匪夷所思。
老墨子站在小竹樓上,仰望中天圓月,不禁浩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