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不到五年,齊國已經是生機勃勃,百業興旺,文明昌盛,隱隱然成為與魏國並駕齊驅的第一流大國。這時候的齊國,朝堂大臣有騶忌、田忌、鄒衍、晏舛、段干朋等名臣名將,地方大臣更是清明勤政人才濟濟。然更令齊國雄視天下的,卻是他們的稷下學宮。歷經二十餘年精心培植,稷下學宮已經是名士繪萃,精英雲集,成為齊國取之不竭的人才寶庫。視人才為國寶的齊威王,每每說到稷下學宮,便豪氣勃發,『稷下學宮收盡天下英才,齊國豈能不一統天下?』
世間事錦上添花。就在齊國沐浴着海風崛起的時候,兩位名震天下的人物來到了臨淄。一個是大張旗鼓堂堂正正來的,一個卻是無聲無息秘密來的。
齊威王接到兩路稟報,精神大振,霍然離席道:『丞相、學宮令隨本王迎候大師。上將軍安排先生便是。』田忌答應一聲,便興奮的走了,畢竟那位神秘人物對他這個上將軍來說是太重要了。齊威王便和騶忌各乘軺車,急急趕到城外。
臨淄南門外的迎送亭已經隆重的佈置了起來。齊威王站在亭外軺車上,遙遙望着通往魯國的官道。大臣們則分列站在亭外,紛紛低聲議論着,顯得很是有些激動。齊國就差這麼個大宗師,而今他終於來了!
『稟報我王,車騎已現!』
『丞相,隨本王迎上。』齊威王一跺腳,軺車轔轔駛上官道。
迎面煙塵大起,一支沒有旗幟的車隊隆隆北來。遙遙可見每輛車都是兩馬駕拉,馭手全是長衫布巾的儒生打扮。戰國時代,便是大國特使,除了騎士護衛,尋常也只有一輛軺車和兩輛行李車。尋常名士週遊,能有一車就算是極大的排場了。這支車隊卻有十三輛雙馬快車外加一輛青銅軺車,雖然沒有旗幟,卻也是氣勢非凡,絕非尋常學派名士可比。青銅軺車下肅然端坐的是一個五十多歲鬚髮見白的男子,面目清朗肅穆,三綹長鬚被風吹起,顯得瀟灑凝重而極有內涵。
迎來的齊威王不禁高聲讚嘆,『孟夫子果然不凡!』
來者正是名動天下的孟子車隊!這位高才雄辯灑脫不羈而又堅如磐石的儒家領袖,在戰國之間已經奔波了二十多年。象當年的孔子一樣,他的奔波使儒家的學問種子撒遍天下,但卻始終沒有實現自己的實際追求為政一國並以儒家理想治國安邦。但孟子沒有灰心。他堅信在這大爭之世,天下必有他一展報復的禮儀大邦。魏國他去過多次,原以為富庶風華的魏國最需要儒家名士,不想魏惠王對他奉若上賓,每天和他談天說地議古論今,卻從來不問他治理邦國的大政方略,看樣子大有將他當作食客養起來的光景。孟子雄心勃勃,肩負中興儒家的大任,豈容得此等難堪與尷尬?但孟子畢竟是孟子,他彬彬有禮的向魏惠王告別,說明了重新出遊的願望。魏惠王竟是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儒家博學,正是從遊歷天下中得來!本王相贈夫子書車十輛,黃金百鎰,以資行色!』孟子內心發涼,便長長一躬,斷然離開了安邑。他久聞齊國稷下學宮的名聲,便借着遊學名義到齊國來了。
『夫子,好象有人迎接?好象是大臣!』駕車的萬章頗為驚訝,高聲回頭提醒老師。
後面車上一個弟子站起來瞭望,『啊!是齊王!沒錯,王旗,是齊王!』
萬章知道公孫丑的眼力極好,便『吁』的一聲挽韁停車,回身拱手道:『夫子,齊王在官道迎接,要否下車,列隊緩行?』
孟子微微睜開眼睛,略微思忖,『照常行進。』
『是。』萬章向後高聲道:『照常行進,切勿喧譁。』一抖馬韁,車隊轔轔啟動。
官道邊的齊威王君臣卻已經下車,在道邊肅然拱手迎候。見孟子的青銅軺車轔轔駛來,齊威王當道拱手高聲道:『齊王田因齊,恭迎夫子蒞臨!』
萬章機警細緻,早已經將車速減緩,此時正好將軺車停穩。孟子霍然從軺車傘蓋下站起,深深一躬,『不知齊王在此,孟軻唐突擋駕,多有得罪了。』
『夫子,田因齊專程來迎,非有他事。』齊威王笑着上前來扶孟子下車。
孟子大禮拜伏在地,『孟軻何德何能,竟勞齊王迎候郊外?』
齊威王連忙扶起孟子,爽朗大笑,『夫子學問,天下魁首,田因齊自當敬賢禮遇。夫子,這位是我齊國丞相騶忌。這位是稷下學宮令鄒衍。』
騶忌、鄒衍一齊拱手,『見過夫子。』
孟子恭敬還禮,『得見二位大人,不勝榮幸之至。』
說話間,已到迎送亭外,跪坐在大紅地氈上的樂隊奏起了祥和宏大的樂曲,孟子肅然拱手,『齊王,此【小雅】乃天子迎送諸侯之樂,孟軻如何敢當?』
齊威王大笑,『夫子啊,樂禮等級當真不成?好聽罷了。』
鄒衍笑道:『夫子啊,恪守禮制,何有今日之天下?』
孟子也豁達的縱聲大笑,『笑談笑談,孟軻又迂腐了一回。』
孟子的坦誠爽朗,使略微拘謹的氣氛頃刻消散。齊威王笑道:『夫子遠來,車行勞頓,先行歇息,來日我當親為夫子主持論戰大會,一睹夫子風采。』
孟子謝過,便由稷下學宮令鄒衍陪同着進了臨淄城。
齊威王對騶忌一揮手,『丞相,還有一位,隨我去看。』
君臣二人輕車簡從,繞道西門進得臨淄,便到了一座清幽的府邸前。這座府邸門口沒有森殺肅立的衛士,倒象是一座清淨的書院。要不是齊威王路上說明,騶忌真不敢相信這是威勢赫赫的上將軍田忌的府邸。田忌是王室貴族,是齊威王的庶兄,是田氏王族中很有實力的一支。田氏本是在姜齊內部割據成長起來的貴族勢力,奪取齊國政權後,田氏成為王族,內部卻仍然保持着各自的地域勢力。這種地域勢力被長期默認為田氏各支脈的封地,國家〔王室〕和『封地』貴族各收取一半賦稅,『封地』的官吏也是貴族推薦國君委派,既聽命於王室,又聽命於貴族。王權強大的時候,這種『封地』與國家土地沒有兩樣。王權衰落的時候,『封地』貴族便成為幾乎完全自治的一方勢力。期間變數,完全取決於政權勢力的此消彼長。齊國在王族封地這一點上,與天下諸侯及魏楚燕趙韓沒有更大的不同,基本上維持在人治的框架內。正因為如此,田忌這種王族大臣,不象騶忌這種士人出身的官員,他們即或不在王室做官,也有世襲的封地,在臨淄依然會有很豪華氣派的生活。田忌又做了上將軍,其府邸無論豪華威勢到何種程度,人們也不會覺得驚奇,倒是這種書院般的高雅脫俗,倒使騶忌大大的出乎預料。尋常同朝共事,騶忌對王族大臣總是有着一種本能的戒備,一律不與這些大臣私人交往,自然也從來沒有來過上將軍府。今日一看,對田忌的本能戒備竟是減輕了許多。
也沒有人通報,便見大門打開,田忌匆匆迎出,深深一躬,將二人接進正廳。
『先生如何了?』齊威王急切問道。
『稟報我王,先生傷殘嚴重,狀況不佳,急需治療修養。』
『太醫來了麼?』
『太醫令親自前來,已為先生剔去兩腿腐肉碎骨,目下先生正在昏睡。』
齊威王喟然嘆息,『一世名家,竟至於此,令人痛心也。』
田忌思忖有頃道:『臣以為,先生入齊之事,暫且不做透漏。先讓先生住在臣府療傷,痊癒後再做計較。』
齊威王點點頭,『先生乃我齊國人傑,務必傾盡全力,恢復先生身體。』
『臣明白。』田忌肅然拱手。
齊威王看看騶忌,微微一笑,『丞相啊,此人乃天下聞名的兵家名士。他能康復,乃我齊國大幸也。丞相可知他是何人?』
騶忌不喜歡過問不需要他知道的事,也從不對自己不清楚的事貿然開口,所以一直平靜的沉默着。然自己也是名士根底,豈能不知天下聞名的大家?見國君相問,便笑道:『是否兵家祖師孫武的後裔,孫臏?』
齊威王大笑,『正是。齊國有此大才,文武兼備,何懼天下?』
孟子住進了六進大宅,弟子們大是激動。
據鄒衍介紹,這是齊國中大夫規格的府邸,只有對稱為『子』的學派領袖才特賜,尋常名士只是三進宅院。孟子在鄒衍陪同下,看了一遍住宅。進大門的兩側是僕役門房,第一進是一個大庭院,山水竹草具備,很是雅致;第二進是正廳,寬大敞亮,陳設華貴;第三進為書房琴室,其寬闊足以擺佈他的七八車書;第四進為寢室,帳幔掩映,浴室精巧,為孟子生平未見;第五進是炊廚房,足以讓五六名廚師一展身手;最後一進是一片後園連同一個偏院,是門客住房,正好做孟子學生們的住處。看了一遍,弟子們是交口讚嘆。孟子雖然沒說話,心裏也頗為滿意。畢竟,這是齊國敬賢,總算是賜給自己的府邸,比魏國住在豪華的驛館感覺要好得多。
安頓好之後,萬章、公孫丑來勸老師去看稷下學宮。孟子雖然也想看看這座名震天下的學宮,但想想還是忍住了,『你們去吧,為師要歇息歇息。』萬章、公孫丑便高興的去了。
稷下學宮坐落在王宮的正南。萬章和公孫丑對中間相隔的『齊市』實在沒有興趣,但穿過街市的感覺,竟還是讓他們大為驚訝。連綿無際的店鋪帳篷,比肩磨踵討價還價的市人,魚鹽混雜的奇特腥臭,堆積如山的鐵材布帛,琳琅滿目的精鐵兵器,都是他們在任何官市沒有見過的。匆匆走出街市,竟用了整整一個時辰!兩人不禁大為感慨,說回頭一定讓老師來走走『齊市』,看老師有何評點?
出得街市向南百步之遙,便是一道寬闊的松柏林帶。走進松柏樹林,陣陣清風啾啾鳥鳴,便將身後的大市隔在了另一個世界。眼見一座高大的木牌樓矗立在夾道林木中,樓額中間雕刻着四個碩大的綠字學海淵深。木牌樓前立着一方橫臥於石龜之上的白玉大碑,上面刻着四個斗大紅字稷下學宮。木牌樓極為寬闊,最豪華寬大的王公馬車也可以直駛而進。木牌樓兩邊各有兩名藍衣門吏垂手肅立,一名紅衣領班在門前遊動。牌樓後便遙遙可見大片綠樹掩映中的金頂綠瓦和高高的棕紅色木樓。
萬章、公孫丑被這宏大的氣魄震懾了!走遍天下,哪個國家能將學宮建得如此肅穆恢弘?原想稷下學宮縱然有名,也無非是學風有名而已,學宮本身無非是一片房子,能有何令人嚮往處?今日一看,不說裏邊,僅這外觀,就和王宮、太廟具有同等的莊嚴氣勢。這種氣勢絕不是房子庭院的大小,她意味着文明在齊國的神聖地位,這在哪個國家能做到?
不由自主的,兩人對着白玉大碑深深一躬。紅衣執事看見,上來一拱手道:『請二位士子出示府牌。』公孫丑恍然笑道:『啊,府牌是在這兒用的?我等新來懵懂,請諒。』說着兩人各自掏出一張小銅牌遞上。紅衣執事看後笑道:『啊,二位是孟夫子門生,請進。要否派人帶二位一游?』萬章道:『多謝。不用了,我等自看方便些呢。』
二人走進學宮,卻見牌樓大門內是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大道兩邊是平展展的草地和樹林,林間石桌石凳錯落有致,形成了一個一個天然的聚談圈子,激烈爭論的聲音隱約可聞。時見長衫士子手捧竹簡在林間長聲吟誦,使人頓生讀書清修之心。林蔭大道的盡頭,卻是一片一片的樹林與屋頂,十幾條小道網一般通向縱深。一時間,二人竟不知何去何從?正在徘徊迷惘之中,一個年輕的藍衫士子從一片樹林中飄然而來,『二位,可是孟夫子高足?』
『正是。在下萬章、公孫丑。閣下高名上姓,如何識得我等?』
『我乃齊國荀況。孟夫子來齊,學宮早已人人皆知了。』士子一指林間,『二位請看,他們都在準備和孟夫子論戰呢。』
『原來是荀況學兄!久聞大名,也算我儒家同門呢。』公孫丑很是高興。
『我這儒家是旁門表儒,何敢當同門之譽?』
萬章笑道:『敢問荀況學兄,何謂旁門表儒?』
荀況爽朗大笑,『旁門者,非孔子嫡系門下也。表儒者,取儒家學問,棄儒家為政之道也。為此,不敢自列於儒家門牆之內。』
『就是說,荀況兄反對井田仁政,只取治學之道?』萬章笑問。
『時也勢也,不敢抱殘守缺。』
公孫丑揶揄笑道:『首鼠兩端,何其狡猾?』
三人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荀況道:『二位初來,我陪二位一游吧。』
三人同行,談笑風生,自是話題洶湧。相互究詰了一會兒,荀況笑道:『就此打住吧。稷下學宮要看的主要是三個地方,爭鳴堂、大國學館、諸子學院。其餘廳堂館舍,最具一看價值的就是藏簡樓了。你們看,前面就是爭鳴堂了。』
走進一片樹林,但見一座大門突兀聳立!從外面看,它很象一座大庭院。大門正中鑲嵌着四個銅字論如戰陣。進得大門,遙見正中一座大殿坐北面南,兩側為長長的廊廳;中間卻是寬闊的露天大場,大場中一排排長條石板上都鋪着紅氈,看樣子足足有千餘人的坐席,顯然便是論戰的主會場。大殿口正中的木架上立着一面大鼓,兩支鼓槌懸於木架,卻竟是大筆形狀!大殿兩側各有一方丈余高的白玉大碑,右刻『錘鍊學問』,左刻『推陳出新』,白玉襯托着斗大的紅字,入眼便令人振奮!
『好大氣魄,當真沒想到也。』公孫丑油然感慨。
『我師就要在這裏,論戰天下學子?』萬章問。
『對了。稷下學宮規矩,凡諸子名家來齊,必得舉行爭鳴大論戰。久聞孟夫子雄辯無匹,稷下士子都想求教一番呢。』
孫丑不禁興奮點頭,『好啊,看看你這表儒如何挑戰?』
萬章卻是微微冷笑,『只怕稷下學宮沒幾個人能與我師對陣呢。』
荀況卻是哈哈大笑,『天下之大,豈能讓英雄寂寞?兄台,也莫將孟夫子當作尊神也。』說着遙遙一指,『兩位看看前邊,稷下學宮可是囊括了天下諸子百家呢,還能沒有孟夫子敵手?』兩人見荀況豪爽可親,倒也沒有為他的狂傲生氣,隨着荀況腳步出得爭鳴堂左拐,便見遠處大片屋舍隔成若干小區,紅牆綠瓦,樹木沉沉,極是幽靜。荀況笑道:『看,那便是大國學館區。內中主要有周、魯、魏、楚、韓、趙、燕、宋、鄭、吳越十個學館區。』
『噫?如何沒有秦國?』公孫丑不解。
荀況笑了,『秦國乃文學沙漠,既無學風,又無學子,何以建館?』
『秦國也有招賢館了,還去了不少士子呢,法家衛鞅嘛。』萬章明是提醒,暗中卻是不服荀況『論必有斷』的氣勢。
『文明風華,在於積累。一國文明,絕非開一座招賢館就能立杆見影的。秦國距離中原文明,至少有一百年距離。』荀況對秦國的輕蔑是顯然的。
『有理有理。』公孫丑憨直,竟是大為贊同。作為儒家子弟,誰對這個孔夫子拒絕訪游的秦國自然都絕無好感。萬章也是如此,只是不想附和荀況而已。三人邊談邊走,不覺來到又一片館舍前。這片館舍各自建在一座一座的小山包上,綠樹環繞,大有隱居情趣。
『你們看,這裏是諸子學院。凡成一家之言,又能開館授徒的名家,均可在這裏分得一座獨立學堂,大則二十間,小則七八間。給孟夫子的最大,二十五間,正在收拾呢。』
萬章有些驚詫,『諸子學院?現下,容納了多少家?』
『現下麼,大約已經有九十多家了。天下學派,幾乎全數進入稷下學宮了。』
萬章大是搖頭,『以我看,稷下學宮這諸子學院,卻是有些輕率。』
『噢,這個說法新鮮,何以見得輕率?』
『立學院者,當非天下顯學莫屬。』萬章顯出名門高徒的特有矜持,『九十多家,魚龍混雜,豈能為天下文明之先?』
『以足下之言,何派堪稱天下顯學?』
公孫丑笑了,『哎呀荀兄,你如何連天下顯學都不知曉?儒墨道法四大家嘛。』
突然,荀況放聲大笑,『啊呀呀,久聞孟夫子霸氣十足,不成想門下弟子卻也小視天下了。請告孟夫子,二十年後,天下顯學還會增加一家,那就是荀學!』
萬章自覺方才論斷說得不是地方,便也笑了起來,『荀況兄志在千裏,萬章佩服。』
公孫丑卻憨直笑道:『我看荀況學兄,倒有些狂妄呢。』
荀況豁達的笑了,『好了,不爭這一日之長短了。再往前看吧。』
『哪邊呢?』公孫丑指着三座棕紅色小樓問。
『那就是藏簡閣。』荀況笑道,『三座木樓共藏書五百多萬卷,非但有諸子百家,連各國政令都有專門收藏。僅憑這藏簡閣,稷下學宮也足以傲視天下了。』
萬章感慨,『莫說學而優則仕。我看,就在稷下學宮遨遊修業,此生足矣!』
公孫丑卻少有的露出詭秘的一笑,『敢問荀況兄,齊王將天下學子盡收囊中,卻很少用他們入仕為政,是何用意?』
荀況不想公孫丑有此一問,愣怔着竟不知如何回答,有頃笑道:『在下尚未想過,願聞公孫兄高見。』
公孫丑搖頭,『莫非,想盡聚天下大才,使別國無人可用?』
三人哈哈大笑。荀況拊掌道,『公孫兄之論匪夷所思,妙極!』
暮色降臨,萬章和公孫丑方才匆匆離開學宮。一路上,兩人說起魯國本來與齊國相鄰,且為禮儀文明首邦,而今非但失去了文明大國的地位,且弄到幾乎要亡國的地步,不禁感慨中來,唏噓淚下。回到府邸向老師講述了在稷下學宮的所見所聞和感受,孟子竟是沉默良久,喟然一嘆,『儒家遭逢強權肆虐、人慾橫流的大爭之世,自祖師孔夫子起,奔波列國二百多年,終究未遇文明之邦一展報復。齊國氣象,為師也看不錯,修文重武,禮賢下士。然則方今戰國推崇強力,借重法家兵家,對我儒家多有虛禮,少有重任。齊王雖說對我敬重有加,稷下學宮更是天下難覓的修學仙境。可是,我們究竟能否將齊國作為永久根基,目下還很難說。究其竟,儒家是盛世安邦之學,是修身齊家之學,是克己正身之學。惟其如此,也是生不逢時之學。時也勢也,我儒家將有一段漫漫低谷。我門同人一定要強毅精神,受得起冷遇,要象墨家那樣刻苦自勵,方能復興儒家於盛世之時。』
『謹遵師教,刻苦自勵,復興儒家!』萬章公孫丑異口同聲。
『弟子們須當謹記,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頗有些悲壯。
萬章與公孫丑被老師深深的感動了,回到跨院一說,弟子們竟是議論紛紛,究詰辯駁,探求真諦,一夜未能入睡。
旬日之後,齊威王領丞相騶忌、上將軍田忌、學宮令鄒衍,來隆重的迎接孟子師徒正式進入稷下學宮。進入的盛典就是特為孟子舉行的論戰大會。這是齊威王與騶忌商議好的,既表示了對孟子的極高禮遇,又能試探孟子的為政主張。雖說天下都知道儒家的為政之道,但在戰國時代,名家大師對鼻祖的主張作出順應潮流的修正,也是屢見不鮮。齊威王期待的正是這種改變。
爭鳴堂人如山海。露天庭院的長排坐席上是諸子學院與大國學館的弟子群。孟子的隨行弟子三十餘人則被安排在中間位置。前排幾乎是清一色的成名大家慎到、淳于髡、田駢、倪說、尹文、宋銒、莊辛、楊朱、許行、公孫龍等,最年輕的荀況則坐在前排末座。庭院坐席的後一半,全部是各國前來求學的『散士』。兩廂長廊下擁擠得嚴嚴實實的,是頗有神通而又欣賞風雅的各國商人,他們沒有資格入席就坐,只能站立在兩廊聆聽。大殿正中是齊威王君臣,突前主案是孟子坐席。
看看場中已經就緒,稷下學宮令鄒衍向大殿兩角的紅衣鼓手點頭示意。
紅衣鼓手擂動大筆形的鼓槌,兩面大鼓響起密集的戰陣鼓聲,隆隆滾過,催人慾起。一通鼓罷,司禮官吏悠長高宣:『稷下學宮,第一百零五次爭鳴大戰,開始!』
鄒衍走到大殿中央開宗明義,『列國士子們,稷下學宮素來以學風奔放、自由爭鳴聞名於天下。這第一百零五次大論戰,專為孟夫子而設,乃稷下學宮迎接孟夫子入齊之大典。學無止境,士無貴賤,諸位皆可向孟夫子挑戰爭鳴……』
場中有人高聲打斷,『學宮令莫要空泛,還是請孟夫子講吧。』
鄒衍抱歉的一笑,向孟子坐席拱手,『孟夫子,請!』便入了大殿西側的坐席。
孟子環視會場,聲音清朗深遠,『諸位,儒家創立百餘年,大要主張已為天下所熟知,一一重申,似無必要。莫若列位就相異處辯駁詰難,我來做答,方能比較各家之學,緊扣時下急務。列位以為如何?』
『好!』『正當如此!』場中一片呼應。
前排一個沒有頭髮的瘦子起立,拱手笑道:『孟夫子果然氣度不凡。在下淳于髡,欲以人情物理求為政之道,請孟夫子不吝賜教。』這淳于髡是齊國著名的博學之士,少年時因意氣殺人,曾受髡刑,也就是被剃去長發,永遠只能留寸發。在『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得絲毫損傷』的時代,截發髡刑是一種極為嚴重的精神刑罰。這個少年從此就叫了淳于髡。他變賣家財,週遊天下,發奮修習,二十年後回到臨淄時竟是一鳴驚人。後來便留在了稷下學宮,成了齊威王與丞相騶忌的座上客。他學無專精卻博大淵深,詼諧機敏,急智應對更是出色,臨場辯駁好說隱語,被人稱為『神謎』。他所說的『以人情物理求為政之道』,實際上就是他說一條人事物理,孟子就得對答一條治國格言,實際考校的是急智應對。這對正道治學的孟子而言,雖則不屑為之,但也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嚴重挑戰。
場中已經有人興奮起來,『淳于子乃隱語大師,孟夫子一旦卡住就完了!』
萬章對公孫丑低聲道:『別擔心,正好讓他們領教夫子辯才。』
孟子看看台下這個身着紫衫的光頭布衣,坦然道:『先生請講。』
『子不離母,婦不離夫。』淳于髡脫口而出。
『臣不敢遠離君側。』孟子不假思索。
『豬脂塗軸,則軸滑,投於方孔,則輪不能轉。』
『為政施仁,則民順,苛政暴虐,則國政不行。』
『弓干雖膠,有時而脫。眾流赴海,自然而合。』
『任賢用能,不究小過。中和公允,天下歸心。』一言落點,便有人忍不住大喊,『妙對!』周圍士子噓聲四起,示意他立即噤聲。
『狐裘雖破,不可補以黃狗之皮。』
『明君用人,莫以不肖雜於賢。』場中一片掌聲,轟然大喊,『彩!』
淳于髡靜靜神,突然高聲,『車輪不較分寸,不能成其車。琴瑟不調緩急,不能成其律。』
『邦國不以禮治,無以立其國。理民不師堯舜,無以安其心。』
孟子此語一出,卻引起軒然大波。有人歡呼,有人反對。歡呼者自然讚嘆孟子的雄辯才華和王道主張。反對者卻高喊:『迂腐!堯舜禮治如何治國?』這顯然針對的是孟子回答的內容。孟子弟子們立即一片高喊:『義理兼工!夫子高明!』
淳于髡顯然不服,對場中銳聲高喝:『我還有最後一問!』場中頓時安靜下來。
『請問夫子,儒家以禮為本,主張男女授受不親。然則不知嫂嫂落水,瀕臨滅頂之災,弟見之,應援之以手乎?應袖手旁觀乎?』
場中轟然大笑。一則是淳于髡的滑稽神態使人捧腹,二則是這個問題的微妙兩難。許多人都以為,這個問題一定會使正人君子的孟夫子難堪迴避,那就等於儒家自相矛盾而宣告失敗了。孟子弟子們頓時一片緊張,覺得這淳于髡未免太得刁鑽。
孟子卻喟然嘆息,『儒家之禮,以不違人倫為本,以維護天理為根。男女授受不親,人倫常禮也。嫂嫂溺水,非常之時也。非常之時,當以天賦性命為本,權行變通之法,援之以手,救嫂出水。否則,不違人倫而違天理也。』
淳于髡急迫追問:『既然如此,天下水深火熱,甚於婦人溺水多也,夫子何不援手以救,而終致碌碌無為乎?』
這顯然是在譏諷孟子一生奔波而終無治國之功。士子們一片大喊:『問得妙極!』
孟子卻是不惱不憂,坦然回答:『婦人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救之以道。儒家奔波列國,傳播大道,雖未執一國之政,卻也廣撒仁政於天下,何謂碌碌無為?若蕞爾之才者,思得一策,用得一計,於天下不過九牛之一毛,與儒家之弘揚大道,何能同日而語?』
『好!』『彩』掌聲與喝彩聲雷鳴般響起,淹沒了孟子的聲音。
淳于髡拱手高聲道:『孟夫子才學氣度,自愧弗如!』
會場正中一個年輕的士子霍然站起,『孟夫子方才說到,謀劃於廟堂者乃蕞爾之才,傳播大道於天下,才是援手救世。敢問孟夫子,天下萬物,何者為貴?何者為輕?』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似乎沒有絲毫的猶豫。
全場不禁肅然安靜。孟子的論斷不締是振聾發聵之音,使天下學子們大是警悟。且不說自古以來的貴賤等級傳統與沉積久遠的禮製法則,就憑身後坐着國王,而孟子本人和所有的士子一樣都期盼着國王重用這一點,孟子敢於如此坦然自若的講出這一論斷,其胸懷與勇氣,都不能不使人肅然起敬。良久,場中再次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待到場中重新安靜下來,前排的慎到站了起來,『請問夫子,天下動盪,根本卻在於何處?』慎到乃法家名士,也是稷下學宮的大宗師之一。他這一問,卻是在搜求為政之根,看孟子如何作答,是執法?還是守禮?
孟子朗朗一笑,『天下動盪殺戮,皆為人之本性日漸喪失。人性本善。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爍也,人固有之也。此乃人之本性。人性猶水之就下。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激水攔截,可使水行於山,然則非水之本性也。濡染以惡,可使人殘虐無道,然則非人之本性也。春秋以來,天下無道,禮崩樂壞,人性墮落,競相為惡,致使天下以殺戮征戰稱霸為快事。此為天下動盪之根本……』孟子這一席話顯然將天下動盪的根源歸於『人性墮落』,必然的結論就是『復歸人性,方可治世』,顯然迴避了法治與禮治的爭端,而將問題提升到了一個雖然更為廣闊卻也脫離務實的層面。饒是如此,還沒有說完,場中已經轟然!
『夫子此言,大謬也!』如此公然的指責,對於孟子這樣的治學大師實屬不敬,場中不禁一片譁然!有人高聲憤然指責,『不得對夫子無理!』『論戰在理,不在呵斥!』
萬章看時,果然不出所料,正是前排最年輕的荀況!萬章微微冷笑,霍然起身,『荀況學兄,言之無物,空有嚴辭,莫非稷下學宮之惡風乎?』
在全場側目的驚訝議論中,荀況仿佛沒有聽見萬章的責難譏諷,面對孟子激昂高聲,就象在慷慨宣戰,『人性本惡,何以為善?惡是人之本性,善乃人倫教化。天下之人,生而好利,是以有爭奪;生而狠毒,是以有盜賊;生而有耳目欲望,是以有聲色犬馬。若從人之本性,必然生出爭奪,生出暴力,生出殺戮!方今天下,動盪殺戮不絕,正是人性大惡之泛濫,人慾橫流之惡果。惟其如此,必須有法制之教、禮儀之教、聖兵之教,以使人性歸化,合於法而歸於治。無法制,不足以治人之惡;無禮儀,不足以教人向善:無聖兵,不足以制止殺戮。明辯人性之惡,方可依法疏導,猶如大禹治水。孟夫子徒言性善,復歸人性,將法制教化之功歸於人之本性。此乃蠱惑人心,縱容惡行,蒙蔽幼稚,真正的大謬之言!』
這一番激烈抨擊,直搗孟子根本,也提出了一個天下學人從來沒有明確提出過的根本問題人性孰善孰惡?一時間全場愕然,竟無人反應,都直直的盯着荀況!惟有孟門子弟全體起立,憤慨相向,輕蔑的冷笑着,只等孟子開口,便要圍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士。
大殿中的孟子緩緩起立,面色竟是異常的凝重,向鄒衍深深一躬,『學宮令,荀況持此兇險巧辯之論,心逆而險,言偽而辯,記丑而博,實乃奸人少正卯再生也。子為學宮令,請為天下人性張目,殺荀況以正學風。』
鄒衍愕然失色,『夫子,如何如何?殺荀況?咳,稷下之風,就講究個爭鳴,如何能動輒殺人?這……』
場中士子們原以為孟夫子要長篇大論的駁斥荀況,都在暗暗期待一篇精闢的文章說辭。卻不想孟子提出了要殺荀況,當真匪夷所思,不禁轟然大笑,噓聲四起。連兩廊下的商人們也騷動起來,紛紛議論,『好生理論便是了,殺人做甚?』『買賣不成仁義在啦,老先生連我等商人也不如啦!』『說不過人就殺人?真是霸道呢!』『是了是了,這殺人確實無理!』
台上的孟子根本不理睬台下騷動,卻又走到齊威王坐席前,深深一躬,『孟軻請齊王為天下正綱紀,烹殺這兇險之徒,以彰明天理人倫。』
齊威王哈哈大笑,『孟夫子啊孟夫子,齊國胸籮四海之士,各抒己見,早已司空見慣了。殺了荀況,你讓稷下學宮何以面對天下?筆墨口舌官司,何須計較忒多?算了算了,夫子請坐。』一直用心的齊威王既敬佩孟子的高才雄辯,又對孟子的論證鋒芒有些隱隱不快。荀況的反擊使他驚喜非常,心中頓時豁亮,看出了孟子的弱點所在。孟子請殺荀況,齊威王覺得他有失大師風範,便不由有些奚落之意。
孟子遭到回絕,心下憤然,鐵青着臉回到坐席。台下卻因此而沸騰起來。稷下學宮的士子們憤憤不平,紛紛議論,『論戰殺人,成何體統?枉為大師!』『孟夫子若主政一國,天下士子便都是少正卯!』『百家爭鳴嘛,動輒便要殺人,真是學霸!』『對!就是學霸!』
公孫丑聽得不耐,高聲道:『人性本善,本為公理!』
士子們立即一片高喊:『人性本惡!』
孟門弟子竟全體高喊起來:『人性本善!』
荀況周圍的士子們毫不退讓,對着孟門子弟高喊:『人性本惡!』
善惡的喊聲迴蕩在稷下學宮,連綿不斷,引得前來聆聽的富商大賈們也爭吵起來,分成兩團對爭對喊。這種坦率真誠、鋒芒爍爍、不遮不掩的大爭鳴,是中國文明史上的偉大奇觀,也是那個偉大時代的生存競爭方式。它培育出了最茁壯的文明根基,澆灌出了最燦爛的文明之花,使那個時代成為不朽聳立的歷史最高峯,迄今為止,人們都只能嘆為觀至而無法逾越。
論戰結束後,齊威王問騶忌田忌,『卿等以為,孟夫子如何?』
騶忌:『孟夫子學問,堪為天下師。』
田忌:『可惜齊國要不斷打仗,養不得太平卿相。』
齊威王沉默良久,吩咐侍臣,『傳楚國特使江乙進宮。』
江乙已經在臨淄等了三天,聽得齊王宣召,忙不迭帶了禮物入宮。
齊威王淡淡笑道:『江乙大夫,何以教本王啊?』
江乙惶恐拱手道:『齊王在上,這是楚王特意贈送齊王的禮物,請笑納。』身後侍從捧過一支銅繡班駁的古劍遞上。齊王身邊侍臣接過,齊威王笑道:『先請上將軍看看吧。』侍臣便捧到田忌面前的長案上。田忌乃名將世家,對珍奇兵器可說是見多識廣,然對面前這支不到兩尺長的短劍劍鞘卻極為眼生,沉吟間右手一搭劍扣輕輕一摁,便聽『鋥嗡』一聲震音,劍身彈出三寸,頓時眼前一道青光閃爍,劍身竟又無聲縮回!
田忌驚訝之極,拱手道:『我王,此劍神器,臣不識得。』
齊威王笑道:『江乙大夫,此劍何名啊?』
江乙:『稟報齊王,此劍乃楚國王室至寶,只可惜我楚國也無人識得。楚王贈於齊王,以表誠意。』
齊威王悠然道:『好吧,本王收下慢慢鑑賞。哪,楚王是何誠意啊?』
『稟報齊王,我王請高士夜觀天象,見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徑天,秦國當有極大災變。我王之意,欲與齊國結盟,合兵滅秦。』
『如何滅法?』田忌冷笑。
『兩國各出二十萬兵馬,齊國為帥。』
『齊楚相隔,走哪條路?』
『楚國借道於齊國,出武關滅秦。』
『對齊國有何好處?莫非齊國可以佔住一塊飛地?』騶忌淡淡問。
『滅秦之後,土地轉補,楚國劃給齊國二十座城池。』江乙對答如流。
田忌搖頭嘆息,『齊國多年無戰事,只怕糧草兵器匱乏不濟啊。』
江乙慷慨道:『我王料到此點,願先出軍糧十萬斛,矛戈五萬支,良弓五萬張,鐵簇箭十萬支,資助齊軍!』
田忌驚訝的睜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噢?何時可運到齊國?』
『結盟之後,一個月內運到。』江乙很是利落。
騶忌正色問:『還有條件麼?』
『一條,魏國若向楚國發難,齊國需與楚國聯兵抗魏。』
騶忌田忌一齊拱手道:『我王定奪。』
齊威王大笑:『好!楚王一片誠意,本王允諾了。丞相與江乙大夫商談盟約吧。』
一片笑聲,皆大歡喜。隨後便大擺酒宴,騶忌本著名琴師,竟親自操琴為特使奏了一曲。江乙想不到如此順利,高興得心花怒放,開懷暢飲,被四名侍女扶回驛館後,還醉醺醺的合不攏嘴。
江乙一走,齊威王三人便大笑不止。君臣三人對楚宣王的『奇思妙策』感到驚訝,實在想不到竟有如此愚蠢的『滅秦大計』!秦國距離齊國雖然遙遠,但齊國卻從來沒有放鬆過對秦國的監視。秦國的山東商人中齊國商人最多,而每家齊商的僱員中,都有齊威王御史府派出的秘密斥候。他們從各種渠道送回的消息都非常及時,秦國的變化齊國君臣自然非常清楚。齊威王君臣對秦國的強大心裏有本賬,一來,秦國的強大距離威脅齊國還很遙遠,齊國犯不着緊張;二來,秦國強大,必將形成戰國新格局,而這個新格局有利於齊國。基本的原因是,秦國強大首先對魏趙韓楚四國不利,四國要遏制秦國,勢必就會緩和對齊國的壓力,大大有利於齊國的發展壯大。三來,齊國將因秦國強大,而成為天下戰國爭奪的主要力量秦國要想對抗四國,要與齊國修好;四國要想遏制秦國,也必須借重齊國;剩下一個夙敵燕國,也不敢得罪齊國了。在這種格局中,齊國左右逢源,豈非大大的好事?所以,齊國對秦國的強大完全不象魏趙韓楚四國那樣耿耿於懷,而是一副聽其自然的悠然樣子。齊威王君臣確信,齊國只會從中得到好處!
這不,楚國就急吼吼的找上門來要聯兵滅秦了?對楚國特使江乙的連環出使,齊威王的秘密斥候早已經探聽清楚了楚國先行聯魏攻秦,又怕魏國不可靠,便再找齊國這個制約力量;楚國的如意算盤是這樣打的:滅秦利大,魏國齊國必然參加,楚國要得大利卻又戰力不足,就得先期付出〔抵押城池、援助兵器糧草〕以促成聯盟;一旦滅秦成行,楚國既可收回抵押,又可在分割秦國中爭得更多的土地人口。
魏國高興的接受了抵押,先將六座淮北城池拿了過來。齊國自然也高興的接受了援助,先將大批兵器糧草拿了過來。可齊威王君臣清楚極了,齊國完全可以簽定一紙盟約,但絕不會在魏楚出兵之前主動出兵。而楚國魏國的盟約也絕不會順利成行,因為魏國絕不會賣力氣成全楚國的美夢;不管魏楚盟約以什麼理由什麼形式散夥,楚國的六座城池都是永遠不可能收回去了;那時侯,齊國更主動,非但將接受的援助名正言順的留下,而且要譴責楚國背盟,使齊國耽擱了其他行動從而蒙受損失,還可以進一步要求楚國賠償!
楚宣王的這種愚蠢,如何不讓齊威王君臣開懷大笑?
恰在這時,宮外馬蹄聲疾,駐魏國秘使夤夜回國,緊急求見!
秘使帶來了驚人消息魏國上將軍龐涓率領二十萬大軍進攻趙國!
這個消息使齊威王君臣方才的興奮消失得乾乾淨淨,驟然之間茫然無措。魏國這步棋走得匪夷所思!究竟要做什麼?不理睬仍然弱小的秦國,卻要去滅強大的趙國,難道是要真的吞併三晉麼?如果這個目標實現,齊國還能安寧麼?對剽悍善戰的趙國動手,這無疑是最強大的魏國要對天下戰國正面宣戰了!一時間,齊威王君臣竟是說不出話來。
良久,齊威王問:『如此突然?理由呢?』
『沒有理由,不宣而戰。安邑城民情亢奮,叫嚷要統一三晉!』
齊威王和騶忌、田忌相互對視,都現出困惑的目光。正在此時,又是馬蹄聲疾,東阿令差人急報:魏國八萬大軍開進巨野澤北岸草地,統兵將領為太子魏申與丞相公子卬!齊威王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怔怔的看着騶忌和田忌。
田忌斷然命令,『曉諭東阿令,嚴加防守,外表如常,隨時回報軍情!』又對特使下令,『立即從小道返回安邑,及時回報魏軍攻趙進展!』兩使匆匆離去後,田忌道:『我王,丞相,田忌以為魏國此舉絕非尋常,而是要一戰滅趙!巨野澤八萬大軍是在防備齊國救援趙國,我不動,他們可能也不會動。』
齊威王驟然感到了沉重壓力。齊國正在迅速強大,和魏國的決戰遲早都會發生,但他希望這種決戰儘量遲一些發生,齊國能夠更加強大一些,決戰能夠更加有勝算一些。要知道,魏國畢竟是天下第一強國啊。更重要的是,戰國之世,一旦打大仗,各國都會趁勢捲入,企圖火中取栗,非但不能指望有真正的盟友,還必須有能夠同時對付其他國家聯兵合擊的軍力。惟其如此,延遲和魏國爭霸進而統一六國的正面決戰,對齊國極為有利。他想不到的是,魏國竟然先動了手!雖然是對趙國開戰,但他已經驟然嗅到了齊魏對峙的濃烈氣息統一三晉之後必然是齊魏大戰,不想打也得打,否則就是亡國!作為一國之君,他雖然對這場大戰早有預料且沒有放鬆準備,但戰爭就這樣在意想不到的時刻突然迫近,他還是感到大大的出乎預料,以至於倉促間想不明白了。
『魏國如何要陳兵巨野?料定我們一定要救援趙國?』齊威王困惑。
『我王,不是齊國一定要救趙,而是惟有齊國有力量救趙。防住齊國,魏國就可以放手滅趙了。』田忌不愧名將,對這種大謀劃一目了然。
齊威王點頭,『已經如此了,說說,我們該如何應對?』
騶忌:『臣以為,無論如何,當立即進入大戰準備。糧草輜重和大軍應當秘密集結,以免措手不及。至於如何打法?要否救趙?臣尚無定策,請上將軍謀劃。』
田忌沉吟道:『臣贊同丞相之意,即刻集結大軍糧草以做準備。趙國不弱,魏軍攻趙,也非一日可下。如何應對,容臣細細思忖一番。』
『也好,明日午後再議。』
第二天,快馬急報,魏軍攻勢猛烈,兩日之內連下三城,已經直撲邯鄲!
田忌道:『臣預料,趙國使者三日內必到臨淄求救,我王要穩一穩才是。』
『穩一穩不難,難在我究竟如何應對。上將軍何意?』齊威王顯然還是沒有定見。
『即或救趙,也要等到適當時機。』
『上將軍,你要準備和龐涓一比高低?』
『對付龐涓,臣沒有勝算。齊國有一個現成的大才,臣舉他全盤籌劃。』
『噢?誰呀?』
『孫臏。』
齊威王恍然大笑,『對呀,如何便忘了先生?不過,他傷勢如何?能行動麼?』
『一月療養,傷勢已經痊癒,只是身體稍有虛弱。先生只須調度謀劃,支撐當無意外。』
齊威王頓時振作,『走,先去看看先生,一起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