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幽靜的小庭院裡,一輛輪椅緩緩的遊動着,來到高牆下的濃蔭處,輪椅停了下來。
椅上的紅衣人蒼白清癯,一頭長髮和三綹鬍鬚也顯得細柔發黃,讓人覺得他很文弱,也很年輕。只有那寬闊的前額、犀利的目光和溝壑縱橫的皺紋,隱隱顯出他曾經有過的飛揚風華和滄桑沉淪。他專注的看着高牆下一片泥土擺布成的『山川地形』,竟仿佛釘在那裡一般。
他就是孫臏,一顆光芒乍現便又驟然消逝的神秘彗星!
想到出山以來的險惡經歷,孫臏恍若隔世一般。十年前,他和師兄龐涓告別了老師鬼谷子,便一起到了魏國。本來,孫臏要回自己的祖國齊國,龐涓的目標是去魏國。可在走到魏齊分道的十字路口時,龐涓卻突然顯出一種殷殷之情,說不妨先順路和他一起到魏國看看,若魏國不容人,他們就一起去齊國。孫臏幾乎是想都沒有想便答應了。魏國是天下一等一的強國,能去魏國自然是天下名士的第一願望。孫臏原先其所以沒有這樣想,而提出了先回齊國,一則是想先回去祭掃祖先陵園,順便再看看齊國這些年的變化;二則是隱隱約約的覺得,既然師兄龐涓要去魏國,那麼自己最好另謀他途。畢竟,他們倆人都是兵家弟子,所學相同,在一國的任職也必將相同,難免或多或少的有所衝突,避一避自然要好一些。孫臏還記得,下山前他們倆人做告別游山歸來,老師問他們準備各去何國,倆人都說沒有想好。白髮蒼蒼的老師笑了,『既然如此,為師且與你等做個錢卜,國名先寫在這裡,有字國名一面乃龐涓所去處,無字一面乃孫臏所去處。如何?』孫臏高興的笑了,『好,老師正好為學生解惑。』
老師拿出了一個厚厚的魏國老鐵錢,那還是魏文侯時期第一次用鐵鑄錢,也是天下第一次出現的鐵錢,現下已經很難見到了。老師很是喜歡這種『文侯鐵錢』,說它厚重光滑,頗有靈性,用做『錢卜』最為上乘。正在老師閉目沉思將要擲錢之際,龐涓突然高聲道:『老師,弟子願赴魏國!』
『呵,也好,發自內心,便也是天意了。』老師目光一閃,卻又是散淡的笑容。
『老師,弟子以為,同室修習,龐涓與師弟當坦誠相見,各顯本心,無須天斷。』
『也好。孫臏呢?』
『如此,』孫臏略微沉吟,『弟子便回齊國了。』
老師摩挲着掌心的鐵錢,眉頭一皺,卻又突然大笑,『時也運也,終是命也。好,好,好。你們去吧。好自為之了。』
本來,事情就這樣定了,孫臏也沒有再多想,更沒有想到師兄對自己的殷殷相邀。當時,他確實是被感動了。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就這樣一個偶然的原因,竟然使他本來清晰堅實的人生軌跡突然被折斷了!
可是,縱然現在回想起來,孫臏仍以為那時侯的龐涓還沒有害人之心,只是確實對能否留在魏國沒有信心,預先留條齊國退路罷了。包括下山前龐涓突然先行確定去魏國,阻止了聽天由命的錢卜,無非也是私心重了一點兒而已。孫臏對師兄這種精明其實很早就有覺察,只不過始終不放在心上。
龐涓師兄出身寒門,父母夭壽而亡,從小被經商的叔父撫養。叔父常年奔波在外,叔母與堂兄弟們便歧視他欺負他,使他飽受寄人籬下的痛苦與屈辱。師兄六歲那年,有一天吃飯時,小小堂弟惡作劇的向他的飯盆里撒了一把土。小龐涓忍無可忍,大嚎一聲,將小堂弟猛然一推,小堂弟卻恰巧撞在了廊下石柱上,慘叫一聲,頓時鮮血滿面!叔母聞聲趕出一看,迴轉身便抄了一把菜刀,瘋狂的向小龐涓砍來!龐涓拼命逃跑,叔母拼命追趕。追到一道懸崖邊上,小龐涓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呼哧呼哧喘息着高喊:『再要過來,砸死你!』瘋狂的叔母愣怔了一下,虎吼一聲,揮舞着菜刀便沖了上來!小龐涓眼睛一閉,奮力一推那塊年久鬆動的大石,只聽轟隆隆一聲,大石竟是夾泥帶土的滾了下去,無巧不巧,恰恰將叔母壓翻在地!小龐涓愣愣怔怔的走到叔母面前,獰厲的吼叫着,『叫你欺負!叫你欺負!老天殺你!』揀起掉落在旁邊的菜刀,照着叔母便連連猛砍一陣,又朝着鮮血淋漓的叔母啐了幾口,便慌忙逃竄了……及至老師在深山裡發現龐涓,龐涓已經是一個在山林里生活了一年多的小野人了,爬高躥低的與鳥獸爭食。孫臏還記得,當老師有一天帶回一個那個渾身長毛的『大猴子』時,那『大猴子』的眼光讓他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後來,當他知道了師兄這些身世故事後,孫臏內心不禁生出一種深深的同情。從此,孫臏沒有與龐涓師兄爭究過任何一件利事,也深深理解了師兄酷烈的功名之心。
相比之下,孫臏卻是望族出身,七代之前的祖先便是赫赫有名的孫武。那孫氏祖居齊國東阿,後又遷徙甄城,本是姜氏老齊國的書吏世家。傳到孫武,卻是酷愛兵事,便利用書吏整理典籍的方便,將當時視為聖典的【太公六韜】與【司馬穰苴兵法】抄回苦讀。那【太公六韜】乃周武王開國統帥、齊國始封國君姜尚所撰,可謂當時最為古老的兵學聖典。那【司馬穰苴兵法】則是齊景公時代的名將田穰苴所撰,因田穰苴官居司馬,所以人稱司馬穰苴。這是距離當時最近的一部兵法。孫武精研完兩部兵法,便請辭書吏之職,到齊國的上將軍府做了一名小司馬。軍旅磨練了整整六年,見識大長,也領兵打了幾場漂亮的勝仗,可就是因為出身低微而不能晉升。一氣之下,孫武便逃軍隱居八年,自己寫了【兵法十三篇】。一經示人,竟是傳抄天下,聲名鵲起。但是,孫武總感到自己沒有統率大軍的實戰功績,對於一個兵家之士,總覺得大是憾事。為了一酬宿願,便決然南下,到了吳國。
當時的吳王正是剛剛殺死吳王僚,而奪取王位的公子光,時人稱為吳王闔閭。這闔閭雄心勃勃,用人不拘一格,全無貴族門第惡習。先是用著名刺客專諸殺了吳王僚,後又重用了逃離楚國的『叛臣』伍子胥為上將軍,聞聽孫武來齊,便欣然接見。闔閭申明,『先生的【十三篇】我已經讀過了,只是不知道先生勒兵如何?』
勒兵,就是訓練軍隊。大凡真正的名將,第一本領就是能夠練出一支精兵,而後才是戰場本領;不能練兵的將領,無論如何也算不得名將的。孫武自然知道這一點,那【司馬穰苴兵法】本來就是着重講訓練士卒的。可是自己的【十三篇】卻很少專門講訓練軍兵,倒不是孫武不重視訓練,而是認為訓練軍隊只是為將的基礎,他的志向卻是更為高遠的用兵智慧。大約闔閭看【十三篇】少談勒兵,便要試試孫武的勒兵之能。孫武自然爽快的答應了。
誰知闔閭卻給孫武出了個難題,要他當場訓練女人,而且是宮女嬪妃!
當一百八十名宮女嬪妃喜笑顏開的站在孫武面前時,坐在高台上的闔閭君臣都笑了起來。作為吳王的闔閭,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是想讓孫武知道,天下也有不能『勒』之人,不要太過自信而已。而孫武卻不這樣看,他認為只要勒兵得法,人皆可兵!方才他就明確的回答了吳王闔閭,『可試以婦人。』實際上,誰也沒有相信他,包括那個大名赫赫的伍子胥。
孫武將一百八十名宮女分為兩隊,各令一名吳王寵姬為隊長,持戟站於隊首。而後孫武開始了最基本的勒兵交代,『你們知道前心、後背與左右手嗎?』一片鶯鶯燕語,『知道也。』孫武高聲道:『那好。我叫向前,你們都要盯住隊長的心!我叫向後,你們都要盯住前面人的後背!向左,看左手!向右,看右手!明白了沒有?』又是一片一片鶯鶯燕語,『明白也。』於是孫武象在軍中一樣,兩邊設置了斧鉞儀仗與金鼓令旗,又反覆將了幾遍口令,於是宣布掄響戰鼓,令旗一揮,高喊:『向右!』宮女嬪妃們卻東倒西歪的笑成了一片,連高台上的闔閭君臣也大笑起來。
孫武高聲道:『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便停了下來,又再三講了幾遍口令。然後下令掄動大鼓,『向左!』令旗劈便向左方。誰知宮女嬪妃們又是轟然大笑。孫武肅然正色,『申令既明而不執法,吏士之罪。隊長當斬!』便喝令兩邊斧鉞手綁起兩名吳王寵姬,推下斬首。吳王闔閭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急忙令內侍飛馬傳令,『本王已知將軍勒兵之能,請不要斬首兩位寵姬,本王離開她們,食不甘味啊!』誰知孫武卻正色拱手道:『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喝令立即斬首兩位寵姬。片刻之間,血淋淋的長髮人頭捧來,全場都瞪圓了眼睛,宮女嬪妃們驚恐得竟是大氣也不敢出。孫武另換兩名年長宮女為隊長,大鼓再響,令旗一揮,竟是步伐整齊,中規中矩,毫無差錯,直看得全場鴉雀無聲!
孫武稟報吳王,『勒兵已成,我王請檢閱。但有軍令,這支女兵可赴水火而不避。』
闔閭哭笑不得,『罷了罷了,我如何能看?』
孫武淡然笑道:『聞吳王有大志,原來卻是徒好虛言,不能用其實也。孫武告辭。』
闔閭恍然警悟,連忙站起來緊趕幾步肅然躬身,『本王錯失,請先生鑑諒可也?吳國兵事,尚請先生不吝賜教。』
從那時侯開始,孫武便做了吳國統兵大將。可是,孫武最輝煌的戰績也只有一次,就是千里奇襲楚國,以五六萬之眾五戰五勝,幾乎要消滅了楚國。若非闔閭早逝,太子夫差與孫武不和,孫武也許還會有更大的功業。夫差即位後,生性恬淡的孫武便隱居了。他本是一個清醒深思又極善於總結的高士,臨終前給他的後人留下家律:『但凡孫氏後裔,建功立業者,得止且止,貪功者喪身。』
孫臏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家族,有着不肯埋沒自己卻又明智散淡適可而止的傳統家風。孫武之後的孫氏族人,其所以沒有一個天下聞名的傑出人物,不能說和這樣的家族遺風沒有關聯。正是這種遺風,形成了孫臏謙和恬淡的性格。他從來不談自己的家世,龐涓自然也不知道他是孫武的後裔,只是對他的淵博靈慧常常感到驚訝,常常嘆息着說:『如此兵家智慧,如何便生在了一個與世無爭的師弟身上?』每次都引得孫臏一陣大笑。孫臏感慨師兄的苦難身世,對師兄的處處爭先的稟性毫不感到彆扭,反而是時時事事的謙讓,因與自己性格相合,卻也沒有顯得絲毫的做作,倒是與師兄處得特別融洽。久而久之,便有人說他們師兄弟是『剛柔相濟,天做之合。』奇怪的是,老師卻從來沒有對他們的友情做過評判,最多只是笑笑而已。現下想來,孫臏對老師的先知當真感到了不可思議!
到了魏國,他們遇到了當時正在為沒有名將而苦惱的魏惠王的隆重禮遇。由於出乎預料,龐涓是非常的驚喜,非常的激動,整整對孫臏訴說了一個通宵,全部是如何為魏國打天下的宏大謀劃,竟沒有問一句孫臏在魏國將如何打算?龐涓的口氣神態中透漏出一個鮮明的消息報效魏國,龐涓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魏國的軍權是龐涓一個人的!孫臏何等靈慧,自然是覺察到了這種強烈的潛台詞。孫臏記得自己當時笑着說:『師兄啊,魏國很器重你,我看也用不着到齊國去了。我們還是原來謀劃,我回齊國。老家族人還有許多事兒等着我呢。』龐涓高興得大笑了一陣,『好!明日到十里長亭,我為師弟餞行。說不定啊,我們日後還要聯軍作戰呢!』孫臏也笑了,『那可未必,倒是兩國交兵的時候多一些呢。』『哎呀,師弟。』龐涓恍然正色問:『果真如此,你如何應對?』孫臏坦然道:『那還用說?各有其國,各為其主,私情不擾國事嘛。』龐涓長長嘆息了一聲,『是啊,不能兩全也。』便臥在榻上不再說話了。
也許是天意,他們的命運又一次發生了轉折。
第二天清晨,當孫臏已經在收拾簡單的行囊時,驛館外馬蹄聲疾,沒想到竟是魏惠王親自來到!龐涓連忙迎了出去,魏惠王卻是腳步匆匆邊走邊問:『龐涓啊,先生呢?可不能讓他走啊。』龐涓一怔,『先生?但不知,大王所問何人?』『何人?孫臏啊!』魏惠王哈哈大笑,『我也是方才知道的,孫臏是孫武的七世孫啊,名門大才呢,你這師弟呀,了不得!』說着已經匆匆進門,向孫臏便是深深一躬,『魏罌敬賢不周,尚望先生鑑諒。』孫臏愕然,竟忘記了扶住魏惠王,『魏王?這,這是何意?』魏惠王豁達的笑了,『先生啊,這些探事斥候忒苯,本王也是剛剛知曉的,多有怠慢了。』說着便又是深深一躬。孫臏這下倒是連忙扶住,『魏王,在下正要告辭,不知魏王所說何事?』『先生好詼諧也!』魏惠王大笑,『先生乃孫武后裔,名門出大才,魏罌如何能放先生?請先生回宮,魏罌為先生接風!』
孫臏恍然大悟,卻不禁生出一絲膩煩,他素來不喜歡張揚家世,更不喜歡以祖先名望獲得器重,便淡淡一笑拱手道:『啟稟魏王,孫臏只是孫氏旁支,不敢妄稱孫武后裔。更何況才疏學淺,比我龐涓師兄相差多矣。不敢勞魏王大駕,孫臏要回齊國料理家事去了,就此告辭。』
魏惠王很能轉圜,拱手笑道:『先生謙恭禮讓,更見高才美德。鬼谷子門生,魏罌可是求之不得,哪敢放走?龐涓孫臏,都是本王的佳賓,先生請。』
龐涓一時尷尬難堪得無地自容。突然,他覺得孫臏欺騙了他,一直隱瞞着自己的顯赫家世,卻偏偏在自己即將被委以重任時『泄露』家世,使他憑空受到冷落,其心機何其深也!剎那之間,他對貴族子弟的本能憎惡油然而生,滿臉漲得通紅!但是龐涓死死的咬牙忍住了,他知道,這正是自己的又一個懸崖時刻,必須忍耐。他長長的喘了一口粗氣,借着魏惠王的話頭,上前挽起孫臏的手笑道:『師弟,走啊。魏王求賢若渴,師弟如何自居清高,卻是少了禮數?』魏惠王高興的笑了,『然也然也,龐卿端的豁達。先生請。』
孫臏只得去了,心裡卻老大不舒坦。
魏惠王大是高興,席間立即正式冊封龐涓為上將軍,孫臏為上卿。在魏國,這兩個職位的爵次是同等的,只不過上將軍是軍權,上卿則是綜合性的國政大權,幾於丞相接近。龐涓立即謝恩受封了。孫臏卻堅辭不受,只是答應留在魏國給師兄襄贊一段軍務,不敢受職。魏惠王雖然老大不悅,卻也不好勉強,只得暫時拜孫臏為客卿。
孫臏記得很清楚,那晚回來,龐涓就早早歇息了,沒有與孫臏再說一句話。孫臏卻在庭院裡徘徊了半宿,直到刁鬥打了四更,才去了臥榻躺下。
為了扶助已經被封為上將軍的龐涓儘早站穩腳跟,然後自己也可以安心離開,孫臏全力為龐涓贊劃軍機,有時即或當着魏王,也直言不諱。想起來,陰謀就是在這時候開始孳生的。陰謀開始的細節和過程,在孫臏的記憶中已經不清楚了,可以說,那是被後來的巨大災難所帶來的痛苦淹沒了。他睿智明晰的心海里,惟獨留下了兩片深深的烙印魏惠王不想讓齊國擁有與龐涓相匹敵甚至超過龐涓的兵家大才,這是陰謀的根基;龐涓對他的才華,甚至對他的家世的忌憚,以及對他的『深沉心機』的憎惡,是陰謀的枝葉。沒有魏王的默許,龐涓不可能對他這樣的名家實施公然的陷害和殘酷的臏刑!沒有龐涓的攛掇權術,魏惠王則不可能視他為『魏國的威脅』。
在被監禁並被殘忍的挖掉膝蓋骨時,孫臏對陷害陰謀都一無所知。突然降臨的災難,使他的心智完全懵懂了。他的狂亂失態、呼天搶地與語無倫次的辯解,自然的被當作『驚嚇失心』瘋了!真是上天佑護啊。否則,陷害必然還將繼續,直到他生命消失。從龐涓輕蔑的大笑中,孫臏突然悟到應該繼續瘋下去。於是,他真的瘋了,沒有冷暖,沒有饑飽,沒有廉恥,沒有尊嚴,象豬,象狗,象乞丐,傻漫漫直愣愣的遊蕩着。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的天賦智慧與無與倫比的悟性神奇的復活了。當他在寒風料峭的冬夜,遙望着深邃蒼穹燦爛的星斗時,陰謀的孳生伸展,竟象圖畫一樣活生生的展現在眼前!一切都是那樣清楚,就象他對戰場風雲的洞察。他的智慧告訴他,面對陰謀迫害,他只有以堅韌的意志和最荒誕的方式求得生存,伺機逃走。
十載寒暑,終於被他等到了一個機會,齊國使臣將他秘密的帶出了魏國!
『先生,齊王看望你來了。』
輪椅轉了過來,孫臏看見田忌和一個紅衣高冠的人站在院中,那肯定就是赫赫威名的齊王了!還沒等孫臏行禮,齊威王已經走過來深深一躬,『先生受苦了。』孫臏拱手做禮,『病殘之軀,不能全禮,我王恕罪。』齊威王豁達的笑了,『先生不必拘於俗禮。從今日開始,先生不必對任何人做禮。』眼睛一瞄,卻看見了旁邊的『山川地形』,驚訝笑道:『敢問先生,這是觀賞麼?』田忌走過來一看,也大為驚訝,『先生何時所制?』孫臏微笑道:『閒來無事,我指揮兩個使女堆砌的。』
『我王,先生做的是魏國山川地形!』田忌興奮的指點着。
齊威王仔細一看,恍然大悟,『先生在揣摩戰事?』
『習兵之人,陋習也。』孫臏謙遜笑答。
『先生,魏國已經大舉進攻趙國,同時在巨野澤北岸屯兵八萬。先生對此有何高見?』齊威王倒是開門見山,謙恭求教。
孫臏淡淡一笑,『噢,終究是開始了。』他一點兒沒覺得突兀,侃侃道:『魏國攻趙,是吞併天下第一步。趙成侯新喪,太子剛剛即位,魏國抓住這個時機,顯然想一舉滅趙。以趙國目下之將才兵力,絕非魏國對手。近日之內,趙國必然要向齊國求救。』
『齊國當如何應對?』
孫臏微微一笑,『敢問齊王之志若何?』
『先生何意?』
『齊王若滿足於偏安東海之濱,則趙國可任其自生自滅。齊王若志在天下,則趙國存亡事關重大。』孫臏笑着頓住了。
齊威王拊掌大笑,『東海一隅,窩得人心慌呢。』
孫臏點了點頭,『齊王須知,趙為大國,可使魏國增加六百餘萬人口、一千餘里國土。趙國一滅,燕國與中山國便失去屏障,魏國可順勢攻滅。那時侯,整個大河之北,直到陰山草原與遼東海濱,縱橫萬里,皆成魏國,其勢將難以阻擋。』
『先生之言,洞察深徹。上將軍薦舉先生為齊軍統帥,籌劃救趙之戰,懇請先生萬莫推辭。』突然之間,齊威王說出了來時尚有猶豫的決斷。孫臏的短短剖析,已經使他感到了這位兵家名士並未因這場人生災變而心智衰頹,他的智慧依然在熠熠閃光,而且更有了一種老辣洗鍊的成熟與深沉。歷經劫難而身負大任,這種人絕不會誤事!這便是齊威王在瞬息之間的判斷。
孫臏依舊是淡淡微笑,『臣致力兵學,自當為祖國盡忠效力。然則,我王需聽臣一言。』
『先生請講。』
『臣肢體殘損,提兵戰陣之間,不能激勵士氣,反遭敵無端嘲笑。以臣之見,當以上將軍為統帥,臣願為軍師,一力籌劃,擊敗魏軍。』
田忌笑道:『我薦舉先生,因只有先生才敵得龐涓。先生卻反來薦我,豈有此理?』
孫臏大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此之謂也。』
齊威王思忖有頃,點頭道:『先生之言,出自肺腑,亦較為周全。自即日起,田忌為三軍統帥,孫臏為齊國軍師,即刻辦理兵符印信,進入大戰準備。』
『臣等遵命!』田忌孫臏慨然應命。
三天之後的深夜,趙國特使急如星火般趕到臨淄,向齊國求救!
齊威王對特使說,出兵事大,需要和臣下們認真商議,請特使在驛館等候幾天。不想三天之內,趙國連派三名特使請求齊國救援。最後的特使還帶來新君趙肅侯的親筆信,答應魏國退兵之後向齊國割讓十座城池。雖則如此,齊威王還是到了第十天才正式回答趙國特使,齊國決定出兵援救趙國,但齊國大軍與糧草輜重的調集需要時間,趙國至少要堅守一個月,齊軍才能到達。趙國特使雖然焦急,也只有連連答應,留下一名聯絡斥候,便急如星火的趕回邯鄲報信去了。
這時候,趙國正陷在驚慌動盪和全力激戰之中,邯鄲城已經岌岌可危。
在七大戰國的初期,全面強大的次序大體是:魏國、楚國、齊國、韓國、趙國、燕國、秦國。趙氏部族在晉國時期,是四大部族〔智氏、趙氏、魏氏、韓氏〕中最為悍勇善戰的一支。四大部族中,惟有趙氏歷代為將,執掌晉國兵權,具有久遠的軍爭傳統。但是在趙魏韓三族聯合消滅了最強大的智氏,進而三家分晉之後,趙國卻始終沒有湧現出象魏文侯魏武侯那樣英明的君主,更沒有進行象魏國、楚國、齊國甚至韓國那樣的變法,所以被一個一個的變法之國甩在了後邊,成為稍強於燕國與秦國的二流戰國。這種狀況一直維持到戰國中期的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前。成侯趙種是趙國前期最有為的君主,曾對燕國和中山國造成巨大壓力,幾次幾乎就要吞滅中山國!但趙種有一個最致命的缺陷,就是性格的激烈偏狹,不善於採納良謀,不善於與鄰國斡旋。最大的失誤,就是失去了與韓國合作消滅魏國的那次天賜機會。趙國在他掌權的時期,雖然始終在氣勢洶洶的南征北討,國土民眾卻幾乎沒有增加。趙種做了二十六年國君,就積勞去世了。太子趙語只有十八九歲,很缺乏歷練。這正是國家最忌諱的『主少國疑』的微妙時期國君年少,舉國疑慮。同時,趙國又沒有久經風浪的棟梁大臣與著名將領支撐局面,正是最害怕強敵入侵的脆弱時期。
魏國恰恰選擇了這個機會,向趙國猛烈進攻!
魏國二十萬大軍在龐涓率領下分三路北上。第一路右軍五萬,從澠池北上,渡過少水,從南面逼近邯鄲。第二路左軍五萬,從魏國北部的離石要塞向東開進,攻克晉陽,再從北面壓迫邯鄲。第三路中軍十萬,由龐涓親自統領,從平陽東渡汾水,攻克上黨要塞,從西邊直逼邯鄲!半個月內,三路大軍竟是勢如破竹,連克沿途二十餘城,將邯鄲北西南三面圍定,只留下東面缺口,而邯鄲的東面,又恰恰是洶湧的漳水!
歇兵數日,龐涓下令攻城。魏國的步兵歷來強於騎兵,所謂馳名天下的『魏武卒』,說得正是魏國步兵。攻城作戰,步兵是絕對主力,正是魏武卒大大的用武之地。趙國則因為長期與北方的匈奴、林胡的游牧騎兵作戰,便自然形成了很有戰力的騎兵,步兵則相對較弱。守城防禦戰,主要依靠的恰恰是步兵。兩相比較,魏國以其特長,攻擊趙國所短,邯鄲城的陷落自是必然的了。龐涓乃兵家名士,早在出山之前就對列國兵力、特長及弱點了如指掌,所以勝算在胸,不急不躁,讓士兵們養足了精神再從容進攻。魏軍將士在舉國狂熱中已經滋養出傲視天下的激情和勇氣,人人熱血沸騰,個個狂野躁動,竟是完全不將趙軍放在眼裡。
當三百多面牛皮大鼓開始沉雷般轟鳴時,魏軍武卒的方陣也轟隆隆開動了。
方陣以一百人為一個方隊,配備一架雲梯,形成一個進攻單元。每十個方隊組成一個獨立方陣。邯鄲城西面城牆最長,魏軍主力展開了二十個方陣兩萬武卒,作為第一輪猛攻。縱深地帶的四十個方陣也已經排列就緒,準備做第二輪第三輪的連續猛攻。按照龐涓的謀劃,三輪猛攻之後,邯鄲必破!西北南三面城牆同時猛攻,趙軍必然從沒有魏軍的東門逃走,這是龐涓專門留給趙軍的逃亡路線,也是『圍師必闕』的古老兵訓。龐涓其所以照搬了這條古訓,在於他不想四面圍定而讓趙軍做絕望的困獸死斗,城池反而難破。給趙軍留下一條退路,實際上是瓦解趙軍鬥志的妙着。但是,龐涓又絕不能讓趙國君臣的殘兵真正逃跑,那是後患無窮。他已經在漳水西岸和東岸埋伏了三萬精銳騎兵,專門對付漏網之魚。
龐涓相信,滅趙的整體謀劃是嚴密得當的,趙國一定會被一舉消滅。這是他出山以來真正的滅國大戰,也是他龐涓躋身一代名將的成名大戰,絕不能有絲毫差錯。
龐涓站在與城牆等高又可自由推動的木樓司令台上,猛然劈下令旗!
隨着大鼓轟鳴,早已經整肅排列在方陣之後的兩萬名二十石強弩手驟然發動,向邯鄲城頭的女牆垛口萬箭齊發,使城頭守軍不敢露頭。與此同時,魏軍方陣在震天戰鼓中隆隆推進。瞬息之間,雲梯便靠緊了城牆,震天動地的吶喊聲驟然響徹原野。魏軍武卒迅猛有序的爬上雲梯,殺上城頭。這時,寂靜無聲的邯鄲城頭,卻驟然立起了一道人牆!
一場殘酷激烈的浴血攻防戰開始了。
數千里之外的臨淄郊野卻異常平靜。連綿軍燈伸向遠方,溶匯在漫天星斗之中。如果不是偶爾的戰馬嘶鳴,誰也想不到這片山地里隱藏着十餘萬大軍。在這片軍營的中心地帶,一杆大纛旗迎風舒展,斗大的一個『田』字隱約可見。大纛旗下的中軍大帳里燈火通明,兩個身影清晰的印在帳幕上。
『先生,明天我軍便直撲邯鄲,和龐涓決戰,給先生復仇!』田忌慷慨激昂。
孫臏在輪椅上微笑着,『將軍以為,齊軍戰力與魏軍如何?』
田忌沉吟,『齊軍技擊聞名,然與魏武卒相比,稍遜一籌。』
『將軍,此戰對我軍有四不利。』孫臏平靜的掰着手指,『齊軍戰力較弱,為其一。我軍長途奔襲,魏軍以逸待勞,為其二。我軍十五萬,魏軍二十萬,敵眾我寡,為其三。直撲邯鄲,魏軍八萬卡在巨野要道,少不了要衝殺損傷,到了邯鄲兵力更少,此其四。將軍以為然否?』
田忌沉默良久,點頭,『以先生之意,此仗不能打了?』
孫臏搖搖頭,『那倒不是。此戰只能智取,不能硬拼。』
『縱然智取,也得到邯鄲打仗啊。』
『不一定。』孫臏搖頭微笑。
『不一定?』田忌訝然失笑,『救趙救趙,不去邯鄲,如何救趙?』
『將軍,此戰糾葛甚多,不能以常法謀劃,須得出奇制勝。這個「奇」字,就在於我軍不赴邯鄲尋戰,而直搗魏國大梁。大梁,乃魏國在建新都,軍輜重地,魏國絕不允許大梁陷落,必得回兵救援。此謂攻其必救也。此戰制勝處,在於我軍於魏軍回救大梁時,中途伏擊,一舉擊潰,事半功倍也。』孫臏沒有笑,也說得很慢,仿佛在將長期的思慮一絲一絲的抽了出來。
田忌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打過多少仗了,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打仗竟然可以這樣打?不去戰場而去後方!仔細咀嚼一番,竟是大有奧妙。大梁離齊國邊境只有三百多里地,騎兵大半日可到,步兵晝夜兼程也就一天一夜;而邯鄲則有千里之遙,利弊自然一眼可見。再者,齊軍開赴趙國的大路只有一條,這正是已經被魏軍封堵的巨野要道!而齊國通往魏國的道路可是很多,魏國根本沒有重兵防守,也無法全面防守。秘密進軍大梁,可以說不會有任何麻煩或抵抗……想到這裡,田忌不禁恍然大笑,『快哉快哉!先生奇人奇策也!』
田忌畢竟也是久經沙場的名將,一旦豁然貫通,立即按照孫臏的謀划行動起來。
第二天清晨,孫臏出手第一顆棋子派出兩萬兵馬,由副將訾牛率領,偽裝成十萬大軍,大張旗鼓的從巨野北面的燕齊邊境向趙國方向進發,引誘魏國太子申和公子卬的八萬人馬離開巨野,去『增援』龐涓。巨野魏軍一旦入趙,訾牛人馬便立即秘密撤回,到桂陵山地埋伏。
日暮時分,孫臏出手第二顆棋子六萬騎兵由田忌親自率領,向大梁快速進發,天亮趕到城下,立即發動猛烈攻勢。七萬步兵隨後兼程進發,第二天午後趕到,立即加入攻城,給魏國造成大梁行將陷落的強大壓力。
由於魏國的強大,數十年來,魏國本土沒有過戰爭。長期的安寧富庶和『大魏無敵於天下』的自信,大梁的三萬多守軍已經被風華商市將悍勇之氣淘洗得乾乾淨淨了,整齊威武的甲冑,寒光閃爍的兵器,僅僅只有對庶民國人凜凜生威了。在刀兵連綿的戰國時代,竟有這樣一支『老爺兵』,倒是確實罕見。當闌珊華美的夜市燈火還在滿城閃亮的時候,城外突然戰鼓如雷喊殺連天,齊軍恍如天外飛來,竟突然出現在大梁城下猛攻!大梁城內的驚慌失措可想而知。要不是大梁有天下最寬闊堅固的城牆,有用之不竭的長弓硬弩,大梁城幾乎要真正的陷落了。
從黎明到午後的大半天之內,大梁守將竟然向安邑魏惠王派出了六次快馬特使求援!
此時,孫臏出手第三顆棋子主將田忌率領六萬精銳騎兵,撤出大梁,秘密回師桂陵山地,與訾牛的兩萬人馬會合設伏,準備伏擊龐涓的回救大軍。
暮色蒼茫之中,齊國的步兵對大梁展開了更加猛烈的攻勢!在天下大國的軍隊中,齊軍以『技擊之士』聞名。也就是說,齊國軍卒的單兵技藝非常出色,長矛投擲、劍術搏殺、弓弩箭法、徒手格鬥,都堪稱一流。實戰之中,攻城一方的團體衝鋒,往往被防守軍士的種種反擊所分割,恰恰更需要單兵的勇猛精神和技擊能力去突破。齊軍步兵得其所長,攻城的威力竟是絲毫不亞於魏軍對邯鄲的攻擊。更由於有意張揚聲威,在氣勢上竟是比邯鄲之戰更為猛烈。
魏惠王大為驚慌,向龐涓接連發出十道緊急王書,命令他緊急回救大梁!
而此時的太子申和公子卬也愚蠢中計,竟帶領八萬大軍匆匆趕往邯鄲。這兩個對打仗一竅不通的『大將』,眼見齊軍聲勢浩大的越過燕國邊境去救援趙國,既怕龐涓兩面受敵,又怕龐涓已經攻下邯鄲獨占大功,反覆商討,竟是緊隨齊軍『追擊』,一直進了趙國東部。然則未到漳水,齊軍卻突然在夜晚消失!兩人又是反覆計議,認為齊軍既然畏懼撤回,再回防巨野也就沒有意義了,不如殺到邯鄲與龐涓一起滅趙,掙一份大大的軍功。於是一聲令下,八萬大軍便直撲了邯鄲!
此時的邯鄲城外,大軍已經攻破西門了。龐涓沒有理會魏惠王的緊急命令,沉着的下令繼續猛攻,務必全面攻陷邯鄲。但是,當魏惠王的第十道手令到達時,龐涓終於慌亂了,若再抗命不回,如果大梁真的陷落,那可是十個邯鄲也補不回來的。
遙望洞開的城門和遍野的煙火屍體,龐涓臉色鐵青,痛苦的一拳砸在了大旗杆上。不偏不倚,令旗『噗!』的落下,竟恰恰罩在龐涓頭上!龐涓大怒,一把扯下令旗,卻將頭盔連帶扯落,頓時長發散亂,猙獰可怖!左右護衛不由驚恐的後退。
『三軍撤退!回救大梁!』龐涓嘶聲怒喝,眼中卻湧出了無可遏止的淚水。
就在龐涓大軍悻悻撤出邯鄲,星夜奔赴在回師途中時,器宇軒昂的太子申公子卬也率大軍趕到了邯鄲城外。兩人望着漆黑的曠野和肅殺的邯鄲箭樓,竟不知道如何是好?邯鄲城內的趙肅侯君臣卻嚇壞了,以為龐涓回師,連忙計議如何趁着夜色逃出。如果這時太子申和公子卬能夠猛攻邯鄲,也許趙國從此就消失於戰國歷史了。奈何兩人沒有一個正才,看見夜色中的煙火屍體都瑟瑟發抖,又兼不知道龐涓為何退兵,反倒更害怕趙國軍隊出城襲擊。於是,八萬大軍便尾隨着龐涓大軍的路標,逃竄一般的南撤回師。歷史的機遇,便和這兩個草包擦肩而過了。
這時候,孫臏已經在桂陵山道布下了第四顆棋子。
桂陵山地是魏國的邊緣地區,西南距大梁二百里左右,東北面一百餘里便是齊魏交界的巨野澤,東南數十里便是濟水。龐涓大軍回師大梁,若從魏國境內的安邑折向大梁,非但要走一個大大的『弓背』,且大軍急行馳驅在繁華本土,速度更要減慢許多。而從趙國入齊的巨野大道經桂陵到大梁,非但路程縮短三分之二,且在人煙稀少的邊境山塬可兼程急行,速度自然快了許多。所謂兵貴神速,龐涓不回軍則已,回軍則必須追求快速,否則便會兩頭功勞全落空。孫臏自然很清楚這其中奧妙,料定這桂陵山地便是龐涓大軍回救大梁的必經要道。這片山塬林木茂密,山道狹長,十萬大軍埋伏在縱深三十多里的兩邊山塬,竟是不露痕跡。
一路之上,龐涓怒火中燒。齊國人無恥之尤,不敢救趙,還偏要在天下做對抗魏國的盟主,分明是趁火打劫,奪取大梁的財富!一場滅國大業,竟被如此鼠竊狗盜的手段破壞,真真將人氣煞!這樣的宵小之輩不徹底消滅,魏國豈能安寧?龐涓有何臉面做魏國上將軍?怒氣沖沖的龐涓下令步兵後行,親自率領八萬騎兵,暴風驟雨般從巨野大道向南壓來,要將齊國軍隊堵在大梁城下全部殲滅!
巨野距離大梁只有兩三百里地,魏國鐵騎兩三個時辰就可以衝到大梁,齊軍縱然攻破大梁,也要使他吐出嘴裡的肥肉。龐涓作為名將,對桂陵山地本應有一定的警覺。可是,此刻他卻已經完全被憤怒和驕傲淹沒了。再說,這片山地也並不算特別的荒涼偏僻,谷地道路也不算很狹窄,鐵騎通過並不算很艱難。兵家常識,只要騎兵能稍微展開,一般就不是最佳的埋伏地點。大約在龐涓的心目中,也沒有特別留意過桂陵山地。所以,他在進入桂陵山地前下的唯一命令是散騎隊形,快速通過谷地!所謂散騎,就是騎士不再做五騎一列的『成伍』並進,而是根據山間地形相對自由的選擇道路前進。這是騎兵通過山谷最快的方法。命令下達,魏軍的八萬鐵騎在三十多里長的山谷中全面撒開,山道、山坡遍布飛馳的騎兵,馬蹄如雷,山鳴谷應!
孫臏在龐涓大軍進入齊國巨野大道前,撒出了第五顆棋子圍攻大梁的七萬步兵快速回師,從南面封堵桂陵山口,截擊漏網的魏國騎兵!龐涓率領騎兵前行,本是孫臏預料到的,這時候撤出進攻大梁的兵力,大梁要經過安邑魏惠王再給龐涓通報,已經是來不及了。即或來得及,龐涓也要全速前進,迎面截擊消滅齊軍,他決不允許齊軍逃走,更不會想到自己會有什麼危險。孫臏摸透了龐涓的性格,大膽回兵,最充分的利用齊國的現有兵力來實現桂陵伏擊。
夕陽暮色,龐涓騎兵深入桂陵山谷。突然,山腰戰鼓如同晴天霹靂在頭頂炸響!滾木擂石排山倒海般從陡峭的山坡涌下,鐵蔟箭尖利的嘯叫着如急雨般飛來。山谷中奔馳的馬隊頓時擁擠踐踏,人仰馬翻者不計其數。在魏軍尚未清醒的時候,齊軍便象洶湧的洪水,呼嘯着吶喊着從兩面山坡猛撲而下!在這種狹窄險峻的山谷作戰,鐵甲騎兵無以奔馳騰挪,被齊國棄馬步戰的八萬大軍壓在谷地,竟是無法伸展。
面對漫山遍野的被動挨殺,龐涓驟然間清醒過來,大吼一聲,『全體下馬步戰!衝出山谷!』
經過兩個時辰的激烈拼殺,龐涓大軍折損大半,但也終於衝到了桂陵山地的出口。卻不想恰恰遇上從大梁回師的齊國步兵,只見遍野火把,刀矛閃亮,箭如驟雨,堪堪封堵在山口!
拼殺到夜半時分,龐涓只帶着殺出重圍的三四千人狼狽逃到大梁。後面兼程趕來的魏國步兵也被齊軍回師截殺,一舉擊潰!僅僅一個晚上,龐涓率領的整整二十萬大軍,便損失了十三萬之多。最可惜的是,所向無敵的魏國鐵騎幾乎全軍覆沒,驕傲的魏國武卒天下唯一一支重甲步兵也潰不成軍了。
孫臏的圍魏救趙,象暗夜中一道強烈的閃電,照亮了被霧靄掩蓋的戰爭空間。
人們猛然醒悟,原來戰爭空間竟是如此廣闊,竟可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在運動中將戰場無限拓寬!在騎兵步兵代替老式戰車的歷史轉換關頭,孫臏的圍魏救趙,使步騎野戰真正走進了戰爭新天地。戰爭的動態形式,兵家的詭道本質,被真正的運動戰淋漓盡致的揮灑了出來。從此,智慧與計謀在戰爭中大放異彩,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成為戰爭長河的奇觀。兩千多年後,大戰略家毛澤東在史書上批了八個大字圍魏救趙,千古高手!其所以如此,在於圍魏救趙以綜合的形式,囊括了幾乎所有的重要的運動戰原則:避亢搗虛、攻其必救、圍城打援、聲東擊西、製造假象、選地設伏、兵貴神速、集中分散、出奇制勝、揣情度理、精神激怒等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