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洛水東岸的高山頂上,衛鞅和車英、景監正在凝神東望。
遙遙可見大河之水劈開崇山峻岭,從林胡云中的白雲深處澎湃而來,在鬱鬱蔥蔥的廣袤高原上一瀉千裏向南流去。那滾滾滔滔的大河水,帶着敕勒川大草原的清新,帶着陰山大森林的青綠,在萬裏無雲的碧藍天空下,就象一條閃亮透明的緞帶,溫柔的纏繞着雄峻粗獷的千山萬壑,竟是壯麗異常。
『大良造,那就是河東的離石要塞。』車英遙遙指向大河對面。
正是秋高氣爽,遠眺之下,依稀可見大河東岸山頭上的紅色旗幟和灰色城堡。衛鞅知道,那就是魏國河西大軍依託的本土根據地離石要塞。大河在這裏被兩山夾峙,河面狹窄,水流又深又急,河面上一座大石橋直通河西,是上下千裏唯一的一座大河石橋。從位置說,離石要塞東北不到二百裏,便是趙國重鎮晉陽;東南二百多裏,便是魏國北部重鎮平陽,離石要塞恰恰在趙秦魏三國交合地帶,自然成為魏國北部的屏障與根基。離石要塞雖然只是一個很小的城堡,但卻是卡在大河上游的一道門戶!離石在手,既可以東面威脅趙國、中山國,又可以西面渡河,威脅秦國。魏文侯後期,吳起正是以平陽為第一跳板,以離石要塞為第二跳板,渡過大河,與秦國在河西大戰三年,盡奪河西千裏土地的。
『離石要塞,懸在秦國頭上的一把利劍。』景監說。
『奪過離石要塞,將這把利劍架在魏國脖子上!』車英接道。
衛鞅沒有說話,默默的將目光轉向大河西岸的魏軍營寨,心中不禁讚嘆龍賈的老辣。龍賈的河西大軍自然不會駐紮在離石要塞,那裏只是他的後援基地。所謂河西大軍,分別駐紮在大河西岸的三個山頭。這三個山頭,東距大河五六十裏,西距洛水也是五六十裏,在兩河的中間地帶形成一個天然的『品』字形,互為犄角之勢。中央山頭上一面大纛旗迎風招展,顯然便是龍賈的中軍大營。北面前出的山頭上,隱隱有戰馬嘶鳴,應當是龍賈的騎兵右軍。南面前出的山頭營寨前,隱隱可見鹿角壕溝,顯然是龍賈的步兵左軍。三座山頭各自相隔二三裏,中間各是一片開闊的谷地。四面山原地勢都很低緩,魏軍營寨完全是居高臨下,既可迅速展開,又可快速回攏。無論怎麼看,都是一片易守難攻的營地。
『你們說,龍賈的糧草輜重藏在何處?』衛鞅沒有回頭。
車英:『當在大河西岸的那片山溝裏。大良造請看,那條路伸到山下就沒了。』
『我看也是。那座山過河就是離石要塞,兩邊均可救急。』景監贊同。
衛鞅微微點頭,回頭吩咐,『車英,立即命行軍司馬,尋找幾個當地老秦人,請到中軍。走,我等回帳。』
回到中軍大帳,衛士立即給衛鞅拿來秦軍的傳統戰飯,一塊很咸很辣的干牛肉,一塊又硬又酥的干烙餅,一大碗野菜湯。幾百年來,深受游牧部族騎兵影響的秦軍,歷來的糧草輜重都比別國軍隊簡單。非但每人攜帶五斤干肉、五斤干餅算做三天軍糧,而且輜重隊伍也不運谷麥生糧,騾馬大隊馱運的全部是干餅、干肉和馬料。大軍歇息,從來不用埋鍋造飯,但有飲水便成。如果是兼程疾進,士兵們就邊走邊吃。所以,秦軍的輜重後軍從來沒有牛車挑夫,非常精悍且行動迅速,幾乎從來都是與大軍同步前進。主力大軍中也沒有專門的炊兵,全部是作戰兵士。只有在紮營休戰的時間裏,秦軍士兵門才采來野菜,埋鍋煮湯。衛鞅很喜歡這種簡單生活,真正是與士兵們一模一樣,竟覺得比官署宮廷還酣暢了許多。
衛鞅剛剛用過戰飯,車英就帶來了三位老人。
車英一說這是大良造,老人們就一齊拜倒,唏噓流淚的哭訴起來。
魏國佔領河西已經四五十年了。魏文侯後期與魏武侯時期,的確是雄心勃勃的將河西之地當作本土一樣治理。但在魏惠王即位後,卻由於秦獻公拼死抗爭,連年進行收復河西的大戰,加之魏國君臣都志在中原爭霸,便認為河西之地是『兵家戰區』,撤回了官吏和魏國老農戶,任這裏的老秦人自生自滅。雖然沒有了官府管轄,龍賈的幾萬大軍還是照樣向河西老秦人征賦征役,散兵游勇欺壓老秦人的事,更是屢見不鮮。於是,河西老秦人便部族相結,紛紛逃亡到山中自保。近十幾年來,河西老秦人聽說秦國變法後大富起來了,便又成群結夥的偷偷下山,想逃向關中。不想山口要道都被魏軍封鎖,雖零零星星逃走了一些,大部分老秦人還是在山中過着半匪半民的日子。近日秦軍開過洛水,龍賈收縮兵力,撤回了封堵山口要道的軍兵。老秦人們方才得以偷偷出山打探,才知道秦國大軍到了,奔走相告間竟是喜不自勝,卻又聽說秦國法令嚴苛,疑惑會不會接納他們這些遺民,一時間竟是不敢出山。
『我等三人,在山外採藥,被幾位軍爺找來,請大良造饒恕我等遺民。』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叩頭不止。
衛鞅連忙扶起老人,連連感慨嘆息,『丟土遺民,國府之責,庶民何罪?河西老秦人飽受淪喪之苦,衛鞅代國君向河西父老賠罪了。』說罷,便是深深三躬。
老人們大出所料,一陣激動,竟一齊伏地,放聲大哭起來。
衛鞅車英也唏噓不止,連忙將老人們扶起入座,吩咐拿來戰飯菜湯讓老人們充飢。
一個老人驚訝了,『還是秦軍老戰飯也!大良造也用如此戰飯麼?』
車英笑道:『老人家,大良造和士兵們一模一樣,有時比士兵吃得還簡樸呢。』
老人拭淚感慨,『二十年前,我也是秦軍騎士呢。大將如此,秦國有望啊……』
『老人家,你當過秦軍騎士麼?』衛鞅目光閃亮。
老人點頭,『少梁之戰,我身負重傷,被埋在死屍堆裏了。夜裏爬出來,爬到天亮,卻不想迷失了山向。要不是這兩個採藥老哥哥,早沒我了……』
『你便和兩位老人家,一直採藥?』
老人點點頭『兩位老哥哥教我的,他們還懂點兒醫道呢。』
『老人家,你等對這一帶山地很熟悉麼?』
『那熟!大路小路,人道獸道,閉上眼都能走出去!』老騎士慨然回答。
『魏軍紮營的三座山,也熟麼?』
『熟!』另一個精瘦的老人笑道:『那三座山本來沒有名字,我等叫它三熊山。中間那座山有黑熊,北邊那座山有白熊,南邊那座山有灰熊。就叫它三熊山可!』
『後山有路麼?』
老騎士沉吟,『有是有,很難走,大狗熊踩踏出來可。』
『魏軍可知道這些路麼?』
老騎士連連搖頭,『說甚來?他們咋個知道?我哥兒仨經常爬到後山頂看魏軍操練,魏狗子一點兒都沒得覺察!』
『一萬人上山,大約要多長時間?』
老騎士眯着眼想了片刻,『夜間上山,要大半夜,五更到山頂可!』
『三位老人家,夜裏可能帶路麼?』
老騎士哈哈大笑,『說甚來?咋不能?只怕兵娃子還跟不上我等老弟兄可!』
『好!』衛鞅拍案吩咐軍吏,『將三位老人家請下去好生歇息。老人家,請。』
三位老人下去後,衛鞅立即和車英景監秘密計議,一個奇襲方略便在半個時辰內迅速形成了。片刻之後,將令傳下:兩萬騎兵堅守營寨,三萬步軍立即輕裝!
天色暮黑,烏雲遮月。秦軍營寨依舊燈火連綿,衛鞅的三萬步軍分成三支,悄無聲息的開出大營,沿着隱秘的山道急行。在三位採藥老人的帶領下,疾行一個時辰,便各自到達三熊山的背後,散開隊形便悄悄開始登山。
天交四鼓時分,兩萬騎兵摘去馬鈴,包裹馬蹄,馬口銜枚,便在漆黑的夜色裏開出大營,秘密行進到三熊山正面的山谷裏埋伏下來。
秦軍的營寨依舊燈火連綿,不時傳來隱隱的戰馬嘶鳴。
此時,龍賈正在通往河西的大道上飛騎奔馳。他總有一種隱隱的不安,覺得衛鞅大軍靜悄悄的駐紮在河西卻不動手,大有蹊蹺。按照以往大國開戰的傳統,一般都會派出使者下戰書,而後發兵交戰。即或不下戰書,大軍開到戰區後也必然有所動作。以最近發生的大戰看,也都是這樣:魏國攻趙是大張旗鼓,攻韓也是大張旗鼓,齊國兩次猛攻大梁,更是大張旗鼓;桂陵、馬陵兩次伏擊是被動作戰,自然悄無聲息,但這是另類打法,不是收復失地的進攻性作戰。目下秦國開出數萬大軍,駐紮在隱秘的洛水河谷,卻是毫無動作,當真怪誕!據斥候消息,秦國大軍似乎還不是從咸陽出發的,因為咸陽沒有任何歡送大軍出征的舉動。那麼,這支大軍必是從秦國西部的訓練營地出發的了。如果說是到北地郡駐防,卻為何開到早已經被魏國佔領四十餘年的河西地帶?如果要收復河西,卻為何靜悄悄貓在那裏不動呢?這個衛鞅,還當真教人難以揣摩。想着想着,龍賈甚至後悔回這一趟安邑,非但受了一通奚落嘲笑,還沒有帶回預想的三萬鐵騎,而且還得等待那位膏粱統帥的兵馬會合後才能行動,這可真是自縛手腳了。
作為久經戰陣的三朝老將,他並不畏懼秦軍,更想依靠自己的八萬守軍一舉擊退衛鞅的進犯。但他畢竟久在前沿,深知秦國已經今非昔比,自己縱然擊退秦軍,若不能斬首全殲,依然是後患無窮。為今之計,也只有趕回去堅守,吸住秦軍,等待精銳鐵騎到來再聚殲秦軍。但願自己離開的這兩天,河西不會有事……可是,秦軍萬一趁機突襲呢?
一想到這裏,龍賈的心驟然一緊,打馬一鞭,星夜急趕!
天交五鼓,正是天地最為黑暗的時分。莽莽山原,盡皆溶入無邊的暗夜,惟有魏軍大營的軍燈在山上明滅閃爍,就象天上遙遠的星星。隱隱約約的刁斗聲混合着隱隱約約的大河濤聲,在秋天的山風中,就象山河在嗚咽。
『鏜鏜鏜鏜鏜』魏國軍營的刁斗悠長的響了五次。
突然,仿佛天塌地陷,三座山頭的戰鼓驟然間驚雷般炸響,山頂倏忽湧出連天火把,呼嘯着吶喊着沖入山腰處魏國的營寨!魏軍的山後本來就沒有設防,只有攔截野獸的最簡單的鹿角木柵。就是這些簡單障礙,也早被秦軍悄悄挖掉了,後營幾乎成了沒有任何障礙的山坡。秦軍步卒俯衝殺來,簡直就象滾滾山洪,勢不可當!魏軍長期蔑視秦軍,縱然明知秦軍就在洛水河谷駐紮,也絲毫不以為意。統帥龍賈又不在,三軍更沒有絲毫的戰事準備。如今被精銳的秦軍步兵在黎明的沉沉睡夢中突襲強攻,立即陷入了一片無邊的混亂。營寨成了漫無邊際的火海,魏軍懵懂竄突,自相踐踏,完全潰不成軍,慌張之中,便如蝗蟲般湧向山口寨門。半個時辰內,三座大營的魏軍殘兵,便狼狽的湧進了正面的谷地之中。
突然,又一陣雷鳴般的戰鼓,秦國的兩萬鐵騎在晨曦霧靄中兩翼展開,赫然堵截在谷口!
就在這時,一支紅色鐵騎從山谷衝進茫茫慌亂的魏軍之中,所到之處,紅色魏軍一片歡呼!這正是老將龍賈率領他的百人騎隊趕了回來,在亂軍中突進山谷了。曙光之中,可見一面『龍』字戰旗迎風招展,一員大將白髮紅袍,手持一條長戢,胯下紅色戰馬,在狼狽鼠突的亂軍中竟是勇邁非凡正是赫赫猛將老龍賈到了!他拔劍怒喝,連斬三名驚恐四竄的百夫長,魏軍的三四萬殘兵居然整肅下來,迅速列成了一個方陣。
此時,一陣悠長的牛角號響徹山谷。站在山坡大纛旗下的衛鞅高聲笑道:『龍老將軍,我已下令步軍停止攻殺,老將軍下馬投降吧。』
龍賈戢指衛鞅,怒喝一聲,『衛鞅偷襲,有何炫耀?!』
衛鞅大笑:『兵者,詭道也。吳起當年若不偷襲,焉有河西之地?老將軍乃魏國少有的骨鯁之臣,只要退出河西,秦軍放你生路一條。』
龍賈憤然高聲,『為大將者,自當戰死疆場,丟土全師,豈是我龍賈所為!』
『好!』衛鞅揚鞭一指,『老將軍尚有四萬之眾,我只用兩萬鐵騎,一個時辰全殲魏軍!』
龍賈哈哈大笑,『衛鞅,你打過仗麼?一個時辰全殲?狂妄之極!列陣!』
衛鞅手中令旗一揚,猛然劈下!
車英舉劍大喝一聲『殺!』便閃電般衝出,身後兩萬鐵騎自動展開,分成三路狂風驟雨般卷進山谷!步騎平川決戰,步兵本來就是劣勢。加上魏國河西守軍多年沒有實戰,更不是龐涓原先率領的精銳武卒,經突襲之後驚慌逃竄出來,士氣正在沮喪,如何經得起鬥志高昂訓練有素的秦軍鐵騎的猛烈衝擊?一個衝鋒,魏軍便被分割成小塊擠壓在山根,完全成了秦軍騎士劍下的劈刺活靶。就是龍賈率領的百人鐵騎,也被一個秦軍百騎隊猛烈衝散,只三四個回合便死傷了大半。秦軍對魏軍的仇恨由來已久,加上新軍首戰,鋒芒初試,人人要奮勇立功,剽悍猛勇之氣竟是勢不可當!
還不到一個時辰,山谷中的四萬魏國步兵,竟沒有一個能夠站着的了。
惟有孤零零的龍賈,血染白髮,象一尊石雕般立馬層層疊疊的屍體之中。
那時侯,騎兵將領也和騎士一樣,用的都是短兵器,使用長戢者極少。直到戰國末期,騎兵將領使用長兵器才日漸多了起來。這龍賈卻是天生異稟,膂力過人,一支鐵杆長戢五十餘斤,在騎兵短劍的戰陣之中從來都是所向披靡勢不可當!身經百戰『龍不死』,與龍賈的特異兵器不無關係。但是,打仗畢竟不是兒戲,大將無論如何勇猛,如何抵得山呼海嘯般的千軍萬馬?仗,總是要依靠全體士卒一刀一槍的整體拼殺的。龍賈身經百戰,豈能不明白如此簡單的道理?當他眼見自己的三四萬步兵在秦軍黑色風暴衝擊下潰不成軍,根本沒有機會形成有效的陣形抵抗時,他就知道這將是他一生的最後一戰。他勇猛衝殺,不斷撲向秦軍的將領,發誓至少要將車英斬首馬下!然則秦國的騎兵訓練別出心裁,五騎一伍,小陣形配合廝殺,絕不做憨蠻的個人比拼。眼見龍賈勇猛,便有兩個騎伍十名鐵甲長劍騎士衝上,將龍賈圍定在核心做輪番攻殺!在往昔血戰中,龍賈曾經身陷百騎包圍之中,也是照樣殺破包圍。可今日秦軍騎兵這戰法確實奇特十馬連環,個個騎術精湛,風車般圍着龍賈飛馳,劍光閃閃,竟是沒有絲毫縫隙可乘;長戢堪堪砍刺出去,身後便有長劍劈刺到人身馬身,竟是容不得他伸展長大兵器的威力。堪堪半個時辰,龍賈竟是沖不出這十騎圈子!眼看紅色步兵一片一片的倒在山谷之中,龍賈終於長嘆一聲,突兀勒馬……
數百名騎士湧來,拈弓搭箭,圍住了龍賈。衛鞅飛馬趕到,高聲大喝,『不得對龍老將軍無理!』走馬入圍,肅然拱手道:『龍老將軍,你可以走了。』
龍賈悽慘淡漠的笑笑,拱手慨然一嘆,『衛鞅啊,秦國銳士將天下無敵。老夫佩服!』說罷拔出長劍,一劍刎頸,沉重的栽倒在馬下。
衛鞅嘆息一聲,『馬革裹屍,戰後安葬老將軍。』又轉身對車英下令,『多派游騎,封鎖道路山卡,莫使消息走漏魏國!』
『遵命!』車英一聲答應,便去佈置了。
太陽堪堪升起,魏國八萬大軍的屍體覆蓋了山野,在秋日晨霧中蒙蒙一片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