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秋風一起,秦孝公就突然病倒了。
病勢來得莫名其妙,先是突然高燒了兩次,太醫剛剛一用退燒藥,就突然間好了。剛剛被秦孝公接回來的太子嬴駟,急得寢室不安,晝夜守侯在寢宮之外。秦孝公又氣又笑,訓斥了嬴駟一頓,命他回太子府加緊熟悉國事,不要小兒女般矯情。前些天,秦孝公已經從瑩玉口氣中隱隱約約猜到了商君要辭官歸隱。雖然他一萬個不想放商鞅離開,但卻不能不做萬一的打算。他要讓太子嬴駟恢復一段,看看他究竟是跨了還是成了?再看他能否挑起日益繁重的政務。當此之時,不能讓嬴駟在這些小事上太過拘泥,一味的盡禮數。
誰知剛剛過了三五天,秦孝公就突然不能下榻了,渾身酸軟,厭食厭水,竟似癱在了榻上一般!太醫令李酰大急,帶領六名白髮蒼蒼的太醫府高手在榻前輪流診脈,整整兩個時辰過去,竟是面面相觀,說不出病因,也不敢開方。李酰急得大汗淋漓卻又束手無策。秦孝公卻笑了,『去吧,想想再說。天數如此,急也無用。』
景監聞訊進宮,主張立即召回商君應急。秦孝公卻只是搖頭,『莫急莫急,也許幾天就又好了呢。二十餘年,商君未嘗閒暇一日,剛剛離開幾天,就召他回來,豈有此理啊。國中政務,上大夫就先主持吧。』誰知過了十多天,秦孝公非但不見好轉,反而急劇消瘦,日進食量竟只有原先的兩成不到!景監真正的着急了,明知對秦孝公說也無用,就私下寫了書簡,當作官府急件『逢站換馬』,報知商鞅。
這次,太子嬴駟沒有哭泣着堅執守在病榻前。
上次秦孝公的嚴厲訓導,打消了嬴駟殘存的一絲脆弱,也抹去了他重新回宮開始一段的惶惑與無所適從。就象當初剛剛離開櫟陽對村野民居生疏茫然一樣,乍然回宮,他對壯闊瑰麗的咸陽城和咸陽宮陌生極了,好象夢幻一樣。長期的村野磨練,已經使他適應了粗礪的生活,宮廷少年的那點兒嬌氣任性和俊秀瀟灑,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現下的嬴駟,粗黑壯碩穩健厚重,正是老秦人所喜歡的那種成年男子漢的形象。但是,長期的隔絕,使嬴駟對公父、太后、公主姑姑都陌生了,見了他們總覺得局促不安,應對總是不得體。見了朝臣也感到生澀,甚至不知道如何自稱才好。受到公父的斥責,嬴駟清醒了,他明白了公父的意思,做人做事要大局為重,要有自己的真見識;看別人臉色說話,揣摩別人心志行事,永遠都沒有出息!他猛然警悟了,恍惚感頓時消失了。長久的磨練,不正是為的證實自己是可以造就的麼?如今歸來,正事沒做一件,兀自惶惶不安,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嬴駟回到府中,將自己關在書房,竟是半個月沒有出門。
今日清晨,嬴駟進宮,他要鄭重的向公父呈上自己獨特的禮物。此刻他非常清楚,突然病倒的公父,最需要的不是榻前守侯,而是真實的看到自己的兒子已經磨練成了一個堪當大任的儲君。
進得宮來,嬴駟覺得氣氛有異。侍女內侍,個個都是神色匆匆。看看身後抬着大木箱的兩個僕人,嬴駟不由加快了腳步。到得寢宮門前,卻見太醫令李酰和幾個老太醫神色鄭重的爭辯不休,上大夫景監和國尉車英也在一邊低聲交談,沒有人看見他,自然也沒有人過來行禮參見。嬴駟沒有理會這些,徑直進入。第二道門前,白髮蒼蒼的黑伯靜靜的肅立着,眉頭緊鎖。嬴駟低聲問:『黑伯,公父梳洗了麼?』黑伯點點頭,默默領他走進寢室。
嬴駟走近榻前,不禁心中一驚,正當盛年英華逼人的公父已經變得枯瘦羸弱,完全沒有了昔日光彩!嬴駟心中一酸,低低叫了一聲『公父』,淚水就已經溢滿了眼眶。
秦孝公睜開眼睛打量着嬴駟,那明亮的目光卻是一點兒也沒有病態。他指指榻側繡墩,卻沒有說話。嬴駟卻深深一躬,『公父,嬴駟帶來了這些年的心得,想請公父批閱斧正,又擔心公父病體能否支撐?』
『你寫得文章?快,拿進來呀。』秦孝公顯得有些驚訝,更多的顯然是高興。
嬴駟回身吩咐,『黑伯,讓他們將木箱抬進來。』
黑伯點點頭,走到寢宮大門,吩咐兩個僕人放下木箱回去,右手抓起捆箱的大繩就提了進來,輕輕放到榻前,便又利落的解開繩套打開木箱。嬴駟第一次看見黑伯如此驚人的膂力,不由大奇。要知道,一大箱竹簡足足有三百多斤重,而黑伯卻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而且只用了一隻右手!
秦孝公笑道:『黑伯,讓太醫們大臣們都回去,各司其職,不要再天天來了。』黑伯答應一聲走了出去。秦孝公回頭又道:『駟兒,你先回去吧,明日再來。』嬴駟看看公父,想說什麼卻又沒說,深深一躬,步履沉重的走了。
嬴駟一走,秦孝公便讓黑伯找來一張木板支在榻旁,將木箱內的所有竹簡都擺在了木板上。竹簡一擺開,立即散發出一股濃濃的腐竹氣息和汗腥霉味兒!秦孝公一眼看去,便知道這些竹簡完全是一個生手削編的竹片兒全是山中到處可見的低劣毛竹削成,長短大小薄厚竟是參差不一;編織得更是粗糙,尋常用的麻線上生滿了霉點兒,有不少簡孔已經被麻線磨穿,又有不少麻線被帶有毛刺的簡孔磨斷;幾乎每一片竹簡都發黃髮黑,有汗濕滲透的霉腥味兒和斑斑發黑的血跡。和竹簡工匠們削制、打磨、編織的上好青竹簡相比,這簡直是一堆破爛不堪的毛竹片兒!但秦孝公卻看得心潮起伏,眼中潮濕。他知道,這只能是嬴駟自己製作的竹簡。一個宮廷少年,且不說堅持自己執刀刻簡在宮廷中,刻簡是由專門的『文工』完成的,國君與太子只要將文章寫在竹板上就行了就是經常性的砍竹、削片兒、打孔、編織,也需要多大的毅力去做啊!這一大箱竹簡,每一片都滲透了嬴駟的汗水與辛勞。不說內容,單就是這種精衛鳥兒般的喋血精神,也使人真切感受到了一個苦行少年的驚人意志。
秦孝公怦然心動,閉上眼睛,任由一絲細淚從眼角緩緩滲出。
一天一夜,秦孝公竟是沒有睡覺,一刻不停的看完了嬴駟的全部手記。黑伯勸他睡一會兒,他卻笑道:『整天躺着睡,還嫌不夠麼?』健旺飽滿的神態,使人無論如何想不到他是一個臥病不起的人。
嬴駟的手記竹簡分為三類,一類是所經郡縣的地形、人口、城堡、村莊的記載,一類是變法後民生民治狀況的變化,一類是自己的思考心得。秦孝公最感興趣的是嬴駟自己的心得手記,將那幾篇文章反覆看了五六遍。其中有一篇的題目是【治秦三思】,秦孝公拿着它竟是手不釋卷的琢磨。已經是紅日臨窗了,黑伯進來收拾燭台,秦孝公方才放下竹簡想睡一會兒,但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浮現出破舊發霉的竹簡和那耐人尋味的篇章:
商君之後,治秦不易。法度已立,邦國富強,秦風大變,公戰大興。
然則國有三虛,不可不思。一曰法制根基未堅,二曰復辟根基未除,三曰多有窮鄉僻壤,財貨實力不足以養戰。治秦之途,首在固法強本,次在除惡務盡,三在墾發窮困以長財貨。有此三綱,秦國當立於不敗,可放手與東方周旋。治國安邦,慎之慎之……
秦孝公感到了一絲寬慰,緊繃的心弦略微放鬆。作為國君,他只有這一個兒子,而對這個唯一的兒子,他卻實在把握不准。在嬴駟獨自磨練的時期,他曾經閃現過一個念頭,趕快將玄奇找回來大婚,再生一個兒子繼承大業。可幾次到陳倉河谷,那個小莊園都塵封無人,派人打探,方知老墨子高年臥病,所有骨幹弟子都聚集在神農大山,整理老墨子的一生言行和未成形的論著。孝公對墨家很是了解,也知道老墨子行事神秘,統轄墨家的方法歷來是一人獨斷。在墨家這種行動性團體來說,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它確保了老墨子的絕對權威和墨家子弟在行動中的高度一致,這是其他任何學派都不能望其項背的。
但是,這也帶來了其他學派所沒有的許多麻煩。最大的麻煩,就是對老墨子身後地位權力的繼承。老墨子的四大弟子,個個都是文武全才,在天下有很大名聲的『高義飽學之士』,也都各有一批忠實的信徒。論資歷才智,當然是大弟子禽滑厘首當其衝。然則禽滑厘偏偏少了老墨子的胸懷境界和人格魅力,許多次大事都處置得議論紛紛。尤其是對秦國行動,查勘粗糙,判斷見識都不到位。秦孝公隻身闖墨家總院時,老墨子只得親自出面才使墨家在對待『暴政』上有了一個大的轉折。如此一來,非但禽滑厘威望下降,更重要的是,墨家內部也更加分化,老墨子可謂難矣!
由於玄奇在對秦國事務中坦然誠實,且表現出卓越的見識與膽略,不但是老墨子倍加鍾愛,許多墨家弟子也衷心敬佩,隱隱然又形成了一個『第五力量』。縱然玄奇灑脫散淡對權力毫無興趣,然則從小就以墨家為家園,身處其中,植根其中,自己的一言一行都關乎到追隨者的利害得失,遇到分歧不可能不說話,想擺脫也擺脫不了。老墨子年高臥病,竟出人意料的指定玄奇主持編撰【墨子】大書,使玄奇驟然間成為墨家矛盾衝突的交匯點。玄奇既不能拒絕終生敬佩的老師的重託,又對內部錯綜紛紜的微妙衝突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平衡撫慰。
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能讓玄奇從墨家脫身麼?縱然是兩情深長,又如何驟然脫得千絲萬縷的『業絆』?秦孝公身為一國之君,最能體味這種身不由己的牽絆,也深深理解玄奇此時的困境,長吁一聲,只好將大婚的願望暫時擱置了。幾次突然發病,孝公雖然表面輕鬆無事,實際已經有所警覺,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可能已經沒有機會大婚生育了』!有此警覺,他甚至想過在嬴氏宗族中另外挑選一個有為青年做太子,也閃過念頭,抱養瑩玉和商鞅的兒子……念頭歸念頭,秦孝公秉性堅忍不拔,在沒有清楚嬴駟的魚龍變化之前,他的任何念頭都只是永遠的埋藏在心底。
自從商鞅提及,接回嬴駟之後,秦孝公也沒有急於對兒子進行終日教誨,而依然和他不疏不密,讓他自然的熟悉離開太久的宮廷,漸漸彌補這長期隔離造成的陌生。更重要的是秦孝公明白,一個人已經長到了三十一歲,能否擔當大任,絕不是終日教誨所能解決的。將近二十年的磨練,如果嬴駟還不成器,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了。雖然秦孝公想到了最壞的可能,但在兒子最終暴露真實面目之前,他的那一絲希望始終都沒有破滅。他沒有和嬴駟認真長談過一次,也沒有一次主動問起嬴駟的想法心得。他以為,嬴駟選擇何種方式顯出曾經滄海後的本色?這對嬴駟也是一個考驗。
事實說明,嬴駟做得很好,甚至可以說很出色。
秦孝公想過許多可能,但確實沒有想到,兒子的磨練竟是如此認真如此刻苦如此用心。這個嬴駟,是嬴氏歷代嫡系長子中唯一沒有軍旅經歷的儲君。在秦國,這是一個很大的缺失。因為這將直接影響軍隊對他的敬重和他對軍隊的控制。秦孝公少年征戰,幾年中就成為軍中有數的名將,對秦國大軍有着無與倫比的影響力,所以才能以二十一歲的年齡在權力場中縱橫捭闔,無所畏懼。這個嬴駟,還沒有來得及補上這一課,就栽倒在變法旋渦中了。但是,嬴駟在山野底層苦行磨練十餘年的經歷,又是他在所有公族子弟中獨具的優勢。對民生民治的透徹體驗,將成為他把握國家大勢的根基本領。從長遠看,這一點也許比從軍本身更重要更寶貴,看來,孺子尚可教也。
秦孝公閉着眼睛輕鬆的舒了一口氣,沉沉的睡去了。
商鞅趕回來的時候,秦孝公還在呼呼大睡。商鞅將黑伯叫到一邊,詳細詢問了孝公發病及醫治的過程,然後立即安排,在孝公的寢宮之外給他辟出一大間屋子做政事堂,他要在這裏晝夜守侯處置國務。吩咐完,商鞅匆匆趕到景監的上大夫府,緊急招來國尉車英、咸陽令王軾,四個人秘密商談了兩個時辰,將一切穩定朝野的細節都妥帖落實,方才散了。
回到商君府,已經是初夜了。瑩玉已經知道商鞅緊急趕回,早就準備好了接風洗塵的小宴。此時飯菜已涼,瑩玉一邊和商鞅說話,一邊親自為商鞅準備沐浴熱水,一邊吩咐重新整治酒菜,忙碌得碎步跑個不停。半個時辰後,一切收拾妥當,倆人才安靜的坐下來吃飯。
商鞅簡略的說了去崤山的經過和白雪明春搬來咸陽的事。瑩玉一番感慨,也說了咸陽的近況和孝公的病情,眉目之間憂慮忡忡。商鞅勸慰了一番,說了自己明日住進宮中的打算,瑩玉又說了一些宮廷細節,倆人計議了約一個時辰,三更時分方才準備安歇。
商鞅每天走進寢室前,總要了卻當日的全部公務。這次離開咸陽了一段日子,雖說有景監主持國務,但也一定積壓了一些要他定策的公文,便走進書房,打算處置完這些公文再休憩。坐在案前,先一件件看了事由,卻發現有一卷太醫令李酰的上書!商鞅一瞥,心想一定是有關為國君治病的謀劃,連忙打開,一行大字赫然入目請逐巫醫扁鵲出咸陽書!
晉人扁鵲,多有妖行巫術,今以名醫自詡,遊走列國,均被逐出。近日扁鵲入我咸陽,稱其擅醫小兒,開館行醫。實則不行望聞問切,隨心抓藥,國人多被矇騙蠱惑,竟趨之若騖,咸陽囂囂!秦國新法,禁止妖言惑眾,巫術為醫。今扁鵲巫醫公然入秦,亂我民心,請即逐之,以正新法。
商鞅驚訝了扁鵲入秦了麼?卻如何就成了巫醫?太醫令為何要驅逐扁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