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嬴駟有些驚訝,商鞅從未來過太子府,今日登門有何大事?
他立即吩咐總管恭敬接待,便匆匆起來梳洗。片刻之後,來到正廳,嬴駟帶著歉意拱手做禮,『嬴駟怠惰,望商君見諒。』商鞅離座拱手道:『偶有誤時,也是尋常。』嬴駟請商鞅入座,自己坐在對面,畢恭畢敬道:『嬴駟正要到商君府拜望求教,不意商君親自前來,慚愧之至。』商鞅沒有寒暄,徑直道:『鞅今日前來,有大事相商。』
『嬴駟謹聽教誨。』話一出口,嬴駟就有些懊悔,生氣自己不由自主。從少年時候起,嬴駟就有些怕這個冷峻凌厲不苟言笑的權臣。他覺得這個人生硬得不近人情,幾乎不和任何人私下交往,除了國事還是國事,除了變法還是變法,在秦國猶如鶴立雞群一般。就連那身永遠不變的白衣,在一片粗黑的秦國殿堂也顯得那樣扎眼。這個人身上有一股無形的威懾力,誰都敬而遠之。嬴駟少時見了他就怦怦心跳。犯法『放逐』的磨練,雖然使嬴駟對商鞅有了真正理智的評價,對他的雄才大略與扭轉乾坤的功業欽佩得五體投地,但內心深處那份忌憚卻始終不能消除。他也想在商鞅面前坦然一些自如一些,但總是不由自主的拘謹,不由自主的恭敬,比在公父面前還窩囊,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彆扭,真讓人懊惱。
商鞅卻渾然沒有察覺,侃侃道:『君上病情已經傳遍天下,中原六大戰國和洛陽周室,陸續派特使前來探視君上病情,目下都住在國賓驛館。太子以爲,七國特使來意何在?是真的關心君上病體麼?』
『嬴駟以爲,他們名爲探病,實爲探國。』
『太子所言極是。』商鞅漏出欣然微笑,『探國之本意,卻在何處?』
嬴駟沉吟片刻,竟是謙恭笑道:『敢請商君拆解。』
『自春秋以來,國強一代者屢見不鮮,國強兩代者屈指可數,國強三代者聞所未聞。此所謂,君子之澤,三世而斬。戰國以來,魏國曆文侯、武侯兩代變法,方成天下第一強國。如今,第三代魏王卻日見衰落。這是變法強國三代而弱的明證。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如今我秦國歷經變法二十餘年,已隱隱然成爲天下第一強國。中原戰國豈能甘心?他們盼望的,秦國新法能在君上之後改弦更張,盼望秦國的強大變成彗星,一閃而逝。而這改弦更張的希望何在?在太子,在儲君。是以,七國特使之本意,不在探秦公之病情,而在探秦國之變數。確切言之,要探清太子之心。』商鞅以他一以貫之的風格,說得明晰透徹。
嬴駟由衷欽佩商君的深徹洞察與犀利言辭,自己覺得不好說清的東西,商君竟是三言兩語便刀劈斧剁般料理開來,如此才華智慧確實曠古罕見!嬴駟頻頻點頭,『商君是說,他們要看嬴駟能否將新法堅持下去?要看嬴駟是否有治國能力?』
『正是如此。』
『商君以爲,此事當如何處置?』
『君上病體虛弱,不宜接見特使。以臣之見,當由太子出面,接見七國特使,臣陪同之。太子須得藉機申明堅持新法國策之決心。否則,君上萬一不測,六國極可能聯合攻秦。』
『商君勿憂,嬴駟能做到。』
咸陽的國賓驛館坐落在宮城外最寬闊的一條大街上。這條大街沒有民居,沒有商市,乾淨整潔,極有氣魄。當初商鞅營造咸陽時,就對秦孝公提出『不拘周禮,營造大城,慮及後世,獨步天下』的建都主張,將咸陽城建得宏大嚴謹,遠遠超過了周室的王城洛陽。
戰國初期,雖然【周禮】早已經崩潰,但在城堡建造方面依然沿襲著【周禮】的基本定製。這種沿襲,雖然已經不再具有必須遵從的『王法』意義,而僅僅作爲一種建築傳統被沿用,但也極大的束縛著人們對都會建造的創新。【周禮】中有一篇【考工記】,就是專門規定各級都會的建造規模及規劃方式的。其中的【匠人營國】一節,詳盡規定了天子都城〔王城〕與大小諸侯的都城以及卿大夫『采邑』〔城堡〕的建造規制:
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後市。內有九室,九嬪居之。外有九室,九卿朝焉。九分其國,以爲九分,九卿治之。
王宮門阿之制五雉,宮隅之制七雉,城隅之制九雉。
經塗九軌,環塗七軌,野塗五軌。
門阿之制,以爲都城之制。宮隅之制,以爲諸侯之城制。環塗以爲諸侯經塗,野塗以爲都經塗。
這種都城建造〔營國〕的『王法』,對都城規模〔方九里〕、街道數目〔九經九緯〕、寬窄〔王城街道並行九車,環城道路並行七車,野外道路並行五車〕、宮城高度〔宮門屋脊高五丈,宮殿屋脊高七丈,城牆高九丈〕、等級規制〔諸侯都城與天子宮城大小同,諸侯都城的幹道與王城的環城道路同,卿大夫的城堡街道與野外道路同〕等都做了嚴格限制,不得越雷池半步,否則就是『僭越』之罪。
春秋末期,天下諸侯對這種『王法』已經不屑一顧。齊國丞相管仲公然主張,都會之功能應爲『定民之居,成民之事』;都會等級當以占地大小、人口多少來劃分,萬戶之城即可稱爲『國』,千戶之城即可成爲『都』。這就是所謂的『萬室之國』與『千室之都』。管仲還對建立國都提出了大違『王法』的自然地勢主張『凡立國都,非於大山之下,必於廣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溝防省。』儘管這在觀念上已經大大破了周禮『王法』,但在實際中卻沒有一個諸侯國實施,包括齊國的臨淄。
作爲新建都城,咸陽充分體現了不拘『王法』的創新實踐。
就地理形勢而言,咸陽是廣川在前,大山在後,水用足,溝防省,旱澇無憂。就規模而言,咸陽則大大超出了天子『方九里』的規模,更不用說諸侯都城的三五里城堡。咸陽城牆邊長十里有餘,達到了方四十里的宏偉規模。僅咸陽城南的白玉渭橋,就寬六丈余,長三百八十步,可並行九車。
咸陽城最特出的,還是城內布局的創新。創新的根本點是『成民之事』,而不再是『宣王之德』。咸陽城內劃分了宮廷區、官署區、商市區、倉廩區、匠做區、國宅區、編戶區、宗廟區等八個區域,將城內官民的居住部署得井井有條。更重要的是,商鞅對都城治理也極爲嚴格,『棄灰於道者,刑』。正因爲如此,城中街道寬闊,松柏常青,整肅潔淨。車道、馬道、人行道截然分開,井然有序。中原商賈與各國使節,一入咸陽便感到一種嚴整肅穆而又生機勃勃的強國氣象,不由便肅然起敬。
這國賓驛館,便建在國宅區內。所謂國宅區,便是大小官員和有爵貴族的府邸區域。這裡街道寬闊,幽靜整潔,車馬長流,既不冷清也不喧鬧,自然是咸陽城內的風華中樞之地。對於使者們,住在這裡,與官員交往大是方便。對於秦國官府來說,既便於對重要使臣保護,更便於對心懷叵測的使者進行監視。各得其所,皆大歡喜。
秦孝公病勢沉重的消息傳到中原,六大戰國便紛紛派出使臣『撫慰探視』。魏國齊國楚國的使臣還帶來了本國名醫和名貴藥材。這些使臣大部分在咸陽已經住了兩三個月,絲毫沒有走的意思。他們每隔兩三天便派出飛騎回國報告,對秦孝公的病情起伏大體上很是清楚。這次秦孝公再次病倒,六大戰國和洛陽周室立即派出重要大臣做特使,專程趕來咸陽。這一次,特使們已經不再議論猜測秦公的病情了,相逢一笑,便匆匆的出去奔忙。回到驛館,便三三兩兩的秘密交換傳聞,氣氛大是神秘。
前幾天,七國特使已經分別上書,請求晉見太子與商君,『遞交王書,以釋疑惑』。但卻始終不見回音。特使們紛紛議論猜測,都認爲這是個微妙跡象一向不拖泥帶水的商君府竟無暇顧及各國特使了,可見秦國宮廷的爭奪已經何其緊迫!
這天,特使們都沒有出驛館,竟不約而同的聚到驛館大廳飲茶議論,一片輕鬆笑談。
『太子、商君車駕到!』驛館門庭傳來響亮的報號聲。
特使們你看我我看你,一片驚愕沉默。楚國特使江乙頗有頭腦,悠然一笑,『好事啦,迎接太子、商君啦。』特使們醒悟過來,紛紛整衣起立,在門廳下站成一排,拱手相迎,『參見太子!參見商君!』
商鞅拱手做禮,微微笑道:『有勞迎候,請諸位特使廳中就座。』
進得大廳重新列座。太子嬴駟居中,商鞅左側相陪。七國特使則按照大小國次序坐定,左手〔東側〕爲齊、楚、魏三使,右手〔西側〕爲趙、燕、韓三使。周室王使是個空頭名義,本該列爲末座,念及『天子』名分,各國在禮儀交往中素來照顧,便坐在了與太子遙遙相對的南面,算是有了個特使首席的名義。待特使們坐定,九名捧盤侍女便魚貫而入,每張長案上便有了一鼎一爵,鼎中熱氣騰騰,爵中米酒溢香。特使們卻仿佛沒有看見,目光盡都凝聚在太子嬴駟的身上。
迎著特使們炯炯審視的目光,嬴駟坦然笑道:『諸位特使風塵僕僕,前來探視公父病情。秦國向貴國國君、諸位使臣深表謝意。公父病體尚未康復,不便召見諸位使臣。今日由本太子與商君小宴諸公,望諸公痛飲暢言,嬴駟與商君竭誠奉陪。』
『謝過太子!謝過商君!』
嬴駟舉爵,『嬴駟與商君,代公父爲諸公洗塵,干此一爵。』說完便一飲而盡。
『願秦公早日康復!』特使們齊聲祝願,也是一飲而盡。
商鞅笑道:『太子總攝國政,諸公對秦國事,盡可請太子決疑。』
此言一出,特使們頗感驚訝。按照常例,國君病危的交接關頭,儲君權臣都儘可能的迴避公開國務,儘可能不給朝野對手留下把柄。如何秦國竟反其道而行之?沉默有頃,燕國特使小心翼翼道:『敢問太子,近年列國傳言,秦國權貴元老力圖恢復祖制舊法,不知此說可有根基?』
嬴駟心中冷笑,卻從容自如的笑道:『商君變法二十餘年,從來就有反對者。然新法已成秦國朝野大勢,任誰也無可阻擋,此乃天下有目共睹。至於居心叵測者散布流言,蠱惑視聽,此乃違法罪行。一經查出,即刻懲治,絕不寬恕。請諸公稟報貴國君主,秦國永遠不會恢復舊制,權貴元老復古之說,亦屬子虛烏有,以訛傳訛。』
一番話沉穩精當,特使們不禁暗暗佩服。
魏國特使笑道:『稟報太子,魏國與秦國相鄰,魏王誠望兩國捨棄前嫌,修好邦交。魏王之意,秦國已經收回河西之地,恢復了穆公疆土。然魏國民眾被秦國裹脅逃亡者,有萬餘戶,計約十餘萬人丁,至今仍居秦國。魏王懇望秦國,遣返我逃民,冰釋前嫌,不使鄰國反目。』此一番話顯然是軟中帶硬,頗有威脅意味。
韓國特使立即呼應,『韓國也有數萬民眾逃居秦國,懇望遣返。』
趙國特使也高聲接道:『趙國也有近十萬人丁,被秦國裹脅出逃,秦國當儘快遣返,以安趙國人心。』
嬴駟哈哈大笑,良久方收斂笑容揶揄道:『三晉特使是否名家門下?真乃辯才。雞三足、馬三耳,盡有說辭矣。嬴駟不才,請教三位:秦本窮弱,三晉之民卻何以逃離母國本土而入秦國?何謂裹脅?出兵劫持還是四面遊說?何謂冰釋前嫌?魏國奪我河西之地五十餘年,秦國收復,竟要以遣返逃民爲回報,這就是冰釋麼?此情此理,真道的令人拍案驚奇也。』三晉特使一時無言相對,嬴駟卻驟然正色道:『嬴駟正告諸公:天下民眾,從善而流。三晉百萬人丁,是秦國新法吸引而來,絕非裹脅劫持而來。移民居秦,有田可耕,有屋可住,衣食溫飽,有功受爵,三年不納賦,五年不抽丁,他們自然不斷流入。秦國救民於水火之中,若遣返移民,天下公理何存?正道何在?若貴國因此而反目,只怕是秦國要增加更多的土地城池人丁了,又何懼之有?若要貴國君臣安心,大約總要自己明修國政,亡羊補牢了。』
入情入理,軟硬不吃,還給三晉特使一個強硬的警告,當真出色!商鞅微笑點頭。
三晉特使卻尷尬得抽搐著嘴角笑不出聲。這時,楚國特使江乙輕蔑的笑了。他覺得三晉特使愚不可及,竟然在這最敏感的時期向秦國施壓,企圖解決多年懸而未決的難題,不是找釘子碰麼?魏國尤其不是好東西,那年出爾反爾,曾經讓江乙顏面喪盡,今日看著魏使出醜,江乙倍感開心。他一臉謙恭的笑容,『楚國僻處南疆,極少預聞中原之事。但聽說太子當初也曾反對新法,且受到處罰。是以,人言秦公百年之後,秦國將如楚悼王死後一般結局,太子以爲如何?』
『楚人預言,若杞人之憂天。』嬴駟微笑道:『本太子少年時不明事理,確曾觸犯新法,然卻不是反對變法。後來,嬴駟在秦國山鄉體察磨練多年,與庶民國人感同身受,深知新法乃秦國強盛、庶民富足之根本。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縱然有誰想做楚悼王身後的復辟逆臣,秦國朝野臣民豈能坐視?諸公須知,楚悼王與吳起變法,只有短短五年。而公父與商君變法,卻是二十餘年。新法根基之差異,列位須仔細斟酌。』說到後邊,嬴駟已經是目光凌厲,冷峻異常。
大廳中的氣氛一時間變得肅殺起來。周王特使本對此事無關痛癢,周室與秦國素來有『同源』之情,倒是希望秦國強大起來,但又怕秦國強大後覬覦洛陽。這個特使的唯一任務,就是探聽秦國新君有無東擴野心?以秦國儲君目下之心態,當務之急乃國內大政,決然無力東出。他心中有數,便舉爵輕鬆笑道:『我說諸公,秦國有儲君若此,何愁不能長治久安?還是讓我等爲秦公康復,爲秦國昌盛,干此一爵。』
特使們恍然醒悟,一齊舉爵,『爲秦公康復,爲秦國昌盛,干!』
嬴駟點頭笑道:『商君,我等也爲秦國與天下交好,干此一爵。』
商鞅欣然舉爵,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