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春耕大典時,秦孝公病勢更加沉重了。
人們都以爲熬過了冬天,國君的病情自然會減輕許多。可誰也沒想到,恰恰在這春暖花開的時節,秦孝公竟進入了垂危之際!太子嬴駟主持了啟耕大典,卻全然沒有往年的歡騰景象,朝臣國人都沉甸甸的笑不出來。就在這天晚上,秦孝公拉住守在榻前的商鞅的手,說了一句,『明日,去,函,谷,關。』便頹然昏睡了過去。太子驚訝困惑的望著商鞅,不敢說話。商鞅眼中含淚,握著孝公雙手,哽咽點頭。
嬴駟低聲道:『商君,能行麼?』
商鞅喟然一嘆,『自收復河西以來,君上尚未親臨函谷關。這是最後心願……』
此日清晨,國尉車英親自率領一千鐵騎,護送著一列車隊開出了咸陽東門。中間一輛車特別寬大,四面垂著厚厚的黑色棉布簾,車輪用皮革包裹了三層,四匹馬均勻碎步,走得平穩異常。這正是商鞅親自監督,爲秦孝公連夜改裝的座車。商鞅、嬴駟各自乘馬與孝公座車並行,上大夫景監率領其他臣僚殿後。
暮春時節,渭水平原草長鶯飛耕牛遍野。寬闊的夯土官道上垂柳依依,柳絮如飛雪飄舞,原野上麥苗已經泛出了茫茫青綠,村落炊煙裊裊升起,雞鳴狗吠依稀可聞,一片寧靜安樂的大好春光。不消一個時辰,古老櫟陽的黑色箭樓便遙遙在望。商鞅向座車一看,秦孝公已經讓玄奇打開了棉布簾,依著厚厚的棉被靠在車廂板上,凝神望著櫟陽,眼中竟閃著晶瑩淚光。
嬴駟揚鞭遙指,『公父,櫟陽已經更名爲櫟邑。她的使命完成了。』
秦孝公喃喃自語,『雍城,櫟陽,咸陽。這段路,秦人走了四百年啊。』
櫟陽向東不遠,便見渭水兩岸白茫茫鹽鹼灘無邊無際,蓑草蓬蒿中的一片片水灘泛著粼粼白光。春風掠過,捲起遍野白色塵霧,竟變成了呼嘯飛旋的白毛風。玄奇要將車簾放下來,秦孝公拉住了她的手,一任白毛風從臉上掠過。
商鞅上前揚鞭遙指,『君上,秦川東西八百里,這鹽鹼地恰在腹心地帶。從咸陽西一直延伸到下邽,將近洛水方至,占地數百萬畝。要使這鹽鹼灘變成良田沃野,就要大修溝渠,引水澆灌。若秦川人口達到三百萬上下,就有能力開數百里大渠了。那時侯,秦川將富甲天下,變成天府之國!』
秦孝公殷殷的望著太子。嬴駟高聲道:『兒臣銘記在心!』
越過華山百餘里,車馬鐵騎便開進了桃林高地。人們說,夸父逐日便是渴死在這裡的。夸父的手杖化成了千萬株桃樹,這片山原便叫做了『桃林』。每逢春天,這裡的山原溝壑便開遍了奼紫嫣紅的各種桃花,裝點在萬綠叢中,使這莽莽蒼蒼的山原平添了幾分柔媚。實際上,桃林高地是一片廣闊的山原,北抵大河,南至洛水,溝壑縱橫,極其閉塞。函谷關其所以險要,就是因了它是桃林高地的出入口。函谷關卡在峽谷東邊入口,本來就已經是難以逾越的形勝要塞了。然而進了函谷關,還要穿越桃林高地僅有的一條數十里長的峽谷險道,才能進入關中平川的東頭。這就是函谷關之所以成爲天下第一要塞的根本所在。秦孝公久歷軍旅,卻從來沒有親自登臨過夢縈魂牽的函谷關。因爲它被魏國占領了五十多年。商鞅收復河西後,本當前來巡視,卻又騰不出整段時日,便一拖再拖了下來。直至病體垂危,他才意識到這是多麼大的一個缺憾。
車馬轔轔,穿行在桃林高地的峽谷。秦孝公興奮的靠在車廂上,命內侍揭掉車頂篷布,打開四面車簾。放眼四望,頭頂一線藍天,兩岸青山夾峙,鐵騎僅能成雙,車輛惟有單行。他的座車已經卸去了兩馬,還要小心翼翼的避開觸手可及的岩石枯樹。秦孝公望著兩岸高山,不禁笑道:『商君啊,敵軍即或進了函谷關,這高山峽谷之上只要有數千兵馬,也足可當得十萬大軍!』
『有此天險,秦川便是金城湯池也。』商鞅在車後也笑了。
『看!函谷關!』嬴駟驚喜的揚鞭指向谷口。
此時峽谷稍寬,遙望谷口,但見一座卡在兩山之間的城堡巍然矗立,黑色的『秦』字戰旗迎風獵獵,城樓兵士衣甲鮮明矛戈如林,嗚嗚的牛角號悠長的響徹山谷。片刻之間,馬蹄如雨,一隊騎士飛馳而來,滾鞍下馬,『函谷關守將司馬錯,率副將參見君上!參見國後!參見太子!參見商君!』一員甲冑鮮明的青年將領報號做禮。
秦孝公扶著車廂奮力站了起來,『諸位將軍請起。來,上函谷關。』他知道,象這樣的關城,無論是軺車還是駿馬都不能到達城上。雖然是病體支離,他還是要親自登臨函谷關。
『君上且慢。』司馬錯一招手,身後疾步走來一隊抬著一張木榻的步卒,『君上請上榻。』說著便親自來扶。
秦孝公搖搖手,臉上泛著興奮的紅光,『不用。我要自己走上函谷關!』
商鞅向司馬錯擺擺手。司馬錯略一思忖,一揮手,士卒便在道邊兩列肅立,一副應急姿態。玄奇知道孝公性格,笑道:『諸位自走,我來照應便是。』說著給秦孝公披上了一件黑色皮裘,輕輕扶著他走向函谷關的高高石梯。
登上函谷關,正是斜陽倚山霞光漫天的傍晚時分。函谷關正在山原之巔,極目四望,蒼茫遠山被殘陽染得如血似火,東邊的滔滔大河橫亙在無際的原野,縷縷炊煙織成的村疇暮靄恍若漂浮不定的茫茫大海,天地間壯闊遼遠,深邃無垠。
秦孝公扶著垛口女牆,驟然間熱淚盈眶。他眼前浮現出壯闊無比的畫卷:十萬鐵騎踏出函谷關!黑色旌旗所指,大軍潮水般漫過原野!一日之間八百里,一舉席捲周室洛陽、韓國新鄭、魏國大梁;越過淮水,楚國郢都指日可下;北上河外,一支偏師奇襲趙燕,勢如破竹。大軍東進,三千里之外決戰齊國,一鼓可定中原天下……
秦孝公深重的嘆息一聲,上天啊上天,設使你再給我二十年歲月,嬴渠梁當金戈鐵馬定中原,結束這兵連禍結的無邊災難,還天下蒼生以安居樂業。何天不假年?竟使嬴渠梁併吞八荒囊括四海包舉宇內席捲天下之雄心,竟化做了東流之水?上天啊上天,你何其不公也……
『君上!』商鞅猛然聽得秦孝公呼吸粗重,覺得有異。
話音方落,秦孝公猛然噴出一股鮮血,身體軟軟後倒!
玄奇驚叫一聲,攬住孝公,將他緊緊抱在懷中,坐到地上。
秦孝公睜開眼睛,伸手拉住商鞅,粗重的喘息著,『商君,生死相扶……我,卻要先去了。不能,與君共圖大業,何其憾也……』
『君上……』商鞅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駟兒,』秦孝公又拉過太子的手放到商鞅手中,『商君,天下爲重。嬴駟可扶,則扶。不可扶,君可自,自爲秦王。切切……』
『君上!』商鞅驚悲交加,不禁伏地痛哭,『太子一代明君,君上寬心……』
秦孝公掙扎喘息著,『玄奇,記住,我的話……墨子,大師……』
『大哥,我記住了,記住了……』玄奇將孝公攬在懷中,突然放聲痛哭。
秦孝公慢慢鬆開了雙手,頹然倒在玄奇懷中,兩眼卻睜得大大的『看』著嬴駟!
『公父!』嬴駟渾身一抖,哭叫一聲,顫抖著雙手向公父的眼睛上輕輕抹去……
周圍臣工和函谷關將士一齊肅然跪倒。
城頭兩排長長的號角面對蒼山落日,低沉的嗚咽著,嘶鳴著。
公元前三百三十八年,壯志未酬的秦孝公嬴渠梁逝世了,時年四十五歲。
商鞅霍然站起,『諸位臣工將士,現下非常時期,不能發喪,不能舉哀。一切如常,不許有絲毫泄露。』景監一揮手,城頭悲聲驟然停止。
商鞅巡視眾人一眼,立即開始下令,『國尉車英,即刻帶五百鐵騎,護送太子晝夜兼程回咸陽,與咸陽令王軾會同,密切戒備都城動靜。但有騷亂,立即捕拿!』
『遵命!』車英大步下城。
『函谷關守將司馬錯,立即封鎖函谷關,不許六國使臣商人出關!』
『遵命!』司馬錯轉身一聲令下,函谷關城門隆隆關閉。
『上大夫景監,帶領隨行臣工、內侍並五百鐵騎,護衛君上,立即返回咸陽!』
『遵命!』景監大步轉身,立即部署去了。
商鞅回身對嬴駟叮囑道:『太子,你且先行回到咸陽做安頓,做好鎮國事宜。我護送君上後行,回到咸陽即可發喪。』
嬴駟深深一躬,『多勞商君了。』轉身向孝公遺體撲地一拜,揮淚而去。
三天後,秦都咸陽隆重發喪,向國人宣告了國君不幸逝世的噩耗。
咸陽城頓時陷入無邊的悲傷嗚咽。四門箭樓插滿了白旗,垂下了巨大的白幡。面向孝公陵園的北門懸掛起幾乎要掩蓋半個城牆的白布橫幅痛哉秦公千古高風!
出喪的那天,國人民眾無不身穿麻衣頭裹孝布,在通向北阪的大道兩邊夾道祭奠。痛哭之聲,響徹山野。秦人對這位給了他們富庶榮耀尊嚴強盛的國君,有著神聖的崇敬。無論婦孺老小,幾乎人人都能講出國君勤政愛民宵衣旰食的幾個故事,對國君的盛年早逝,秦人有著發自內心的悲痛。沒有人發動,沒有人號令,秦人也素來不太懂得繁冗的禮儀,他們只以自己特有的質樸敦厚送行著他們的國君。大道兩旁,排列著各縣民眾自發抬來的各種祭品,牛頭羊頭豬頭,都用紅布扎束著整齊的擺在道邊石板上。面人、面獸、麵餅、乾果、干肉,連綿不斷。咸陽北門到陵園的十多里官道上,祭品擺成了一道長河。每隔一段,就有老人們圈坐草蓆,手持陶塤、竹篪、木梆、瓦片,吹奏著悲情激越的【秦風】殤樂,令人不忍卒聽。
這一切,倒是應了孔子對葬禮的一句感慨,『與其哀不足而禮有餘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餘也。』
日上山巔,簡樸隆重的送葬行列出了咸陽北門。最前方陣是一個白衣白甲高舉白幡的步兵千人隊。之後是六列並行的公室子弟的哭喪孝子。秦孝公的靈車覆蓋著黑色的大布,由四匹白色的戰馬拉著緩緩行進。太子嬴駟披麻戴孝,手扶棺槨前進。玄奇和瑩玉在靈車後左右扶棺痛哭。四名紅衣巫師散發持劍,低沉悠揚的反覆長呼:『公歸來兮,安我大秦!』『公已去兮,魂魄安息!』巫師後面是四輛滿載陶俑的兵車〔人殉廢除後,陶俑便成爲跟隨王公貴族到幽冥地府的僕人內侍〕。俑車之後,便是白衣白馬的商鞅,之後是各國使節和步行送葬的百官隊伍。最後的白色方陣,是車英率領的三千鐵騎。他們高舉著白杆長矛,恍若一片白色的槍林。
送葬長龍堪堪行進到北阪塬下。突然之間,晴朗的天空烏雲四合,雷聲隆隆,沙沙雨幕頃刻間便籠罩了咸陽原野!北阪官道又長又陡,瓷實的夯土路面頓時油滑明亮。探道騎士的馬蹄一滑數尺,竟連續跌倒了五六匹戰馬。雨大路滑,靈車如何上得這六里長坡?太子嬴駟與送葬大臣們束手無策,在雨中跪倒成一片,乞求上蒼開顏。列國使臣則無動於衷的站在道邊作壁上觀。
按照古老的習俗,出喪大雨,乃上蒼落淚,本身倒不是『破喪』。然則,若因此阻擋了或擾亂了葬禮照常進行,則是大大的『破喪』,便往往會招來無休無至的非議。列國使臣們期盼的正是這一點,他們希望天下因此而將秦孝公看成一個『遭受天譴』的暴君。
這種情形商鞅豈能不知?他策馬上前,親自來到最前面查看,希望想出一個辦法來。
正在此時,雨幕中衝來數百名百發蒼蒼的老人,身後是一大片整肅排列的赤膊壯漢!他們當道跪成一片,爲首一個老人嘶聲高呼:『天降大雨,上蒼哀傷!我等子民,請抬秦公靈車上山!』
商鞅大爲驚訝,下馬一看,卻是郿縣白氏老族長!他顧不上多說,含淚問道:『敢問老人家,靈車龐大,天雨路滑,這卻如何抬法?』
老人霍然站起,轉身高喊:『父老們,閃開!』
老人們譁然閃開,道中赫然顯出一個粗大圓木縱橫交結成的巨大木架!老人又一揮手,十多名赤膊壯漢嘩啦啦一陣響動,又給木架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木板。
老人回身跪倒,『商君,請國君靈車!』
商鞅淚眼朦朧,嘶聲下令,『靈車上架!』
黑色靈車隆隆駛上了木架。御手利落的卸去了馬匹。
老人從懷中摸出一面白色小旗,高喊一聲,『郿縣後生聽了!前行三十人,挖腳坑!第一抬,九十九人,上!』
只聽赤膊方陣中『嗨!』的一聲,四排手持大槓粗繩的壯漢肅然出列,迅速站到木架四面,『咵!咵!咵!』三聲大響,整齊劃一的摔下了大繩結緊了木架大槓插進了繩套。連環動作,整齊利落,不愧是久有軍旅傳統的老秦人!
雨幕無邊,天地肅穆。白氏老族長向靈車深深一躬,舉起令旗,猛然一腳跺下,嘶聲哭喊,『老秦人喲!』
『送國君喲!』壯漢們一聲哭吼,木架靈車穩穩的升起。
『好國君喲!』一聲號子,老淚縱橫。
『去得早喲!』齊聲呼應,萬眾痛哭。
『日子好喲!』雨霧蕭蕭,天地變色。
『公何在喲!』婦孺挽手,童子噤聲。
……
大雨滂沱,漫山遍野涌動著白色的人群,漫山遍野呼應著激昂痛楚的號子。
六里長的漫漫北阪,在老秦人撕心裂肺的號子聲和遍野痛哭中,走了整整一個時辰。
當靈車被萬千民眾簇擁著抬上莽莽蒼蒼的北阪時,風吹雲散,紅日高照。
山東列國的使臣們簡直驚呆了。誰見過如此葬禮?誰見過如此民心?在他們的記憶中,戰國以來,趙肅侯的葬禮要算最隆重的了:六大戰國各派出了一萬鐵騎組成護葬大方陣,邯鄲城外的十里原野上,旌旗蔽日白幡招展,雄壯極了。但事後想來,那都是『禮有餘而哀不足』的排場而已,如何比得這鄉野匹夫爲國君義勇抬靈,竟在大雨中上了六里北阪?如何比得這舉國震顫的哀痛?如何比得這無邊無際的洶湧哭聲?
秦人若此,天下何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