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一輛青銅軺車從長街駛過,車聲轔轔,馬蹄脆疾,行人紛紛側目!
並非秦人少見多怪,實在是這件事兒大爲奇特。按這輛青銅軺車的華貴典雅,慣常當是四匹同色駿馬駕拉,方合高車駟馬的規矩。至少也應當是兩匹駿馬駕拉,方算得輕車簡從。這不僅僅是威儀匹配,還因爲這種青銅軺車堅實厚重,決非一馬之力可以長行。但這輛軺車卻只有一匹並不雄駿的棕色馬駕拉,偏又跑得輕鬆急促。秦人素有馬上傳統,豈能不感到大爲驚奇?更有眼疾者驚呼:『呀,還沒有馭手!』『布衣無冠,如何便有此等高車?』一驚一乍,更招來市人駐足觀望。
車上主人卻仿佛沒有看見紛紛聚攏的行人,逕自抖韁催馬,直向東南一片燈火汪洋的街區而來。時當暮色剛剛降臨,夕陽還沒有隱去,眼前這片明亮的燈海與身後已經陷入沉沉暮靄的國人區,直是兩個天地一般!
這片遙遙可見的燈海,便是秦都咸陽名動天下的尚商坊。
老秦人常說周秦同源。秦人所建的咸陽都城,大格局上師法了鎬京古制,只不過規模大了許多,小布局略有變通而已。整個咸陽分爲兩個區域,即『城』與『郭』。『城』是國君宮殿與官府官署集中的區域,四面有城牆,民間稱爲小城或王城;『城』外的街市區域稱爲『郭』,是國人、軍隊、商賈、作坊集中的區域。春秋戰國之世,『郭』的區域遠遠大於『城』,所以有『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說法。至於大多少,則無定製,要取決於都市的建造目標與可能進入的人口。咸陽的城郭都很大,建造時的規模已經與當時的大梁、臨淄、洛陽比肩,成爲天下第四大都城。歷經二十多年的擴展,事實上已經超過了東方三都,成爲天下第一大都城。舉凡國都,堂皇氣勢在於『城』,殷實富貴在於『郭』。真正能夠對天下商旅與民眾生出吸引力的,還是『郭』區。工匠、百業、商賈、店鋪、財貨、器物以及國人文明,統統都在『郭』里體現出來,其中最具影響力的是『郭』中商市的繁榮程度。商旅通則物流通,物流通則財貨不乏,物流暢通,非但彌補了本國物料的短缺,而且增加了國庫錢稅。如果一個國都的『郭』區能夠成爲天下著名的商旅都會,給這個國家帶來的好處,那可真是難以估量!
歷經春秋三四百年,商人商業就象無孔不入的涓涓溪流,非但滲透瓦解了古老的禮治根基,而且融通了天下財貨,給庶民官府帶來了許多好處。周王室時期那點兒可憐的官商官市早已經被生機勃勃的私商取代,新興的諸侯國對商業商人也早已經刮目相看了!齊國管仲做丞相時,官府介入商業,經營最重要的鹽鐵,又對私商統一管理,使商業在齊國成爲與農耕並存的兩大經濟支柱,也使齊國臨淄成爲春秋時期最發達的商旅大都。
進入戰國,商旅與自由工匠融合起來,商賈不再僅僅是販賣成物的牛車商旅,而且成爲直接製造各種器物的生產者,他們的作用更大了。這時候,最早實行土地變法的魏國,成了天下最大的市場。丞相李悝發明了一個平糶法豐年穀賤時由國庫用比較高的價錢收買農民的餘糧,荒年米貴時將國庫儲存的糧食低價〔平價〕賣出;具體價格由年成豐歉的程度〔豐年三等,荒年三等〕核定。這樣一來,但凡豐年,商旅們就將在別國低價收購的糧食運到魏國來,賣給國庫,魏國府庫便極爲充盈;而但凡荒年歉收,商旅們卻又無法在魏國高價賣糧,因爲他們無法抵禦魏國府庫源源不斷的低價糧食;運走吧,幾百里路途人吃加牛馬飼料更是折本,無奈只好自認倒霉,跟著降價。
如此一來,魏國糧食便成了只進不出,幾乎將天下商旅手中的糧食財貨大半吸引到了魏國的安邑商市。魏國的富強,一半功勞便在於借了吐納天下財貨物流的力量!直到魏國遷都到大梁,大梁依然是天下著名商市。
在秦國變法的商鞅,本來就對魏國熟透,如何能忽視魏國這個基本的致富途徑?然則秦風古樸,民眾卻素來厭惡商人。這種民風很有利於保持秦國的農戰本色,但卻不利於在秦國生發商業。權衡利害,商鞅便發明了一套內外有別的獨特路子對老秦國人,板上釘釘的重農抑商,商人不得入仕爲官,國府不授商人爵位,國人經商須得官府准許並得繳納高於農耕兩倍的稅金!對山東六國則大開商門,建立咸陽大市,稅率也只有山東六國的一半,吸引六國商旅財貨大量西來!
因了如此,建造咸陽都城時,『郭』區的一半便是規模最大的秦市與六國商賈區,命名爲尚商坊崇尚商人若賢士一般!對於這個商區,秦人只能白日進去買東西,夜晚卻不能進去飲酒揮霍,此爲限酒。
一開始,秦人與六國商人都覺得彆扭。時間一長,便都習慣了。在秦人,一則是懾於法令,二則是對商人世界本來就嗤之以鼻,不去也罷。在六國商人,則是貪於厚利來得便捷。秦人雖只在白日入市,卻是入市必買,極少有山東商市那些閒逛之客;更兼秦人已經富有,出手豪爽,既不還價又不羅嗦,買完物事就走,竟是極爲爽利;若遇秦國官府上市購物,更是利市大開,精鐵、生鹽、毛皮、兵器、馬匹、絲綢等諸般物事,只論好壞,不講價錢不欺商旅。這在山東六國可是難得之極!眾口相傳,咸陽尚商坊的口碑便高大起來,名頭越來越響,前來建立各種作坊與店鋪的商人越來越多,咸陽也越來越繁華了。
這尚商坊分爲兩個區域:西邊是咸陽南市,也就是山東六國稱爲『秦市』的交易街區,五里長街,店鋪林立,貨物極爲豐盈;東邊是外國客棧、作坊、酒店與六國商賈集中居住的坊區。在整個咸陽,這尚商坊真正是一片不夜城,其車馬如流錦衣如梭繁華奢靡的景象,非但在質樸簡約的秦人世界裡顯得格格不入,即或在山東六國也是寥寥無幾!入夜之後,這裡便沒有了黑色布衣的秦人,整個尚商坊便成了山東遊客的中原大市。人流如梭,燈紅酒綠,恍如天上街市一般!
那輛青銅軺車急急駛入尚商坊的東街,在一家最大的酒店前住馬停車。一個紅絲斗篷束髮無冠的青年跳下車來,將馬韁交給一個殷勤迎來的紅衣侍者,便昂昂大步走進店堂。
『敢問先生,吃酒?吃茶?博彩?對弈?』一個美艷的女侍迎了上來。
『吃酒。』來人冷冷一句,面色鐵青著向里便走。
『先生,這廂清淨呢。』女侍依舊笑意盈盈,飄在客人前面領路。
寬敞明亮的廳堂已經座座皆滿,女侍將客人領到一個木屏隔間:『這間剛才退酒了,先生好氣運呢。』
『好氣運就是吃酒?』來人冷笑:『趙酒一壇,逢澤麋鹿一鼎,即刻便上!』
『敢問先生幾位?一鼎麋鹿三斤,一金之價呢?』
『啪!』的一聲,紅斗篷人拍案:『赫赫大名的渭風古寓沒有麋鹿?還是怕我少金?!』
『先生恕罪。本店規矩:麋鹿稀缺昂貴,定菜須得提醒客人。先生意定,自當遵從。』女侍不卑不亢的笑著行禮,轉身走了。
片刻之後,三個紅裙女侍魚貫而入,輕盈利落的擺上熱氣蒸騰的銅鼎與酒罈酒爵並一應食具,便笑盈盈的退出去了。先前那位紅衣女侍立即毫無間隔的飄了進來:『先生,我來侍奉。』說話間便打開酒罈,一股凜冽的酒香便立即瀰漫開來。
『趙酒猛烈,先生飲得,豪俠之士呢。』女侍一邊熟練的斟酒,一邊瞄瞄這位英挺俊朗卻又滿面憤然的客人,自然的提起話題。誰知這位客人卻極爲不耐的拍拍長案:『你且下去,這裡不用侍奉。』女侍驚訝的看了一眼客人,迅速換上笑臉起身:『先生,我就在外面,你擊掌我便進來。』客人煩躁的揮揮手:『曉得曉得,去吧,拉上木屏。』女侍依舊笑著,輕輕拉上活動的木屏,輕盈的走了。
女侍一直在木屏外悠然徘徊,不時向經過的客人點頭微笑。
這渭風古寓,便是聞名天下的魏國白氏開在秦國的酒店。最早開在櫟陽,執事侯嬴與東家女主白雪,與秦國都有很深的淵源。白雪隨商鞅死後,侯嬴等元老不甘白氏商事泯滅,便各掌一支繼續經營。侯嬴便成了統管白氏天下酒店的總事。當初秦國遷都咸陽時,因了渭風古寓的聲望,商鞅爲了吸引六國客商,力勸侯嬴與白雪將渭風古寓遷到咸陽,並且擴大了幾倍,幾乎與當年安邑的洞香春比肩。商鞅慘遭車裂,白雪殉情而去,侯嬴便想將這渭風古寓賣給楚國大商人猗頓,讓白氏商家永遠的離開秦國。誰知秦國看重白氏對天下商旅的感召力,新君嬴駟竟是兩次親自到渭風古寓拜訪侯嬴,希望白氏商家繼續留在咸陽,做山東客商的大纛旗。反覆思慮權衡,侯嬴終於還是留了下來。
這時,魏國的都城已經遷出安邑多年,安邑的洞香春已經繁華不在。侯嬴便索性將安邑洞香春的貴重設施與經營老班底全部遷來咸陽,又將渭風古寓的格局按照洞香春的經營風格進行了重新改制,乾脆大做起來。這一番舉措名聲大噪,渭風古寓頓時成了六國商賈與天下名士在咸陽的聚會中心,也成了消息集散地。這裡的一班主管、侍女與僕人,都是原來安邑洞香春的老班底,見多識廣,駕輕就熟,竟不用侯嬴操心,一切都是井井有條。這位女侍便是這裡的『長衣』領班。與其他女侍不同的是,她身著一領紅色的大袖長裙,莊重大方中透著精明幹練。而其他女侍則短裙窄袖,多了幾分柔媚活潑。她們雖然都是豆蔻年華,但特殊的職業閱歷,卻使她們對人有著一種獨有的敏銳眼光。客人進店,一瞄其言談舉止步態神色,『長衣』便立即發出一個自然的手勢暗號,便有適合接待此類客人的女侍上前應對,桑田滄海,竟是很少差池。
目下,『長衣』領班竟親自來應對侍奉木屏後的客人,這是極爲少見的。
大約小半個時辰,長衣似乎聽見了什麼,輕疾的推開了木屏,卻不禁一驚,竟不知如何應對了!客人已經是滿面通紅,大汗淋漓,左手的酒爵還在搖搖晃晃,右手卻不斷拍案長笑:『秦公哪秦公,你,好蠢也!不識蘇秦大計長策,你,你,你,啊哈哈哈哈哈……』笑聲淒楚憤激,長衣不禁陡然激靈了一下。略一思忖,長衣還是走了進來,輕柔的跪坐案前:『先生第一次飲這趙酒,便下半壇,豪量呢。』
『笑我蘇秦?不會飲趙酒?噢,你如何又來了?出,去!』
『是。先生慢飲,我去拿點兒醒酒湯來。』長衣站起身來,卻沒有立即就走。
『我,蘇秦,醉了麼?休得聒噪,去……』話未落點,便一頭軟在了案上。
正在此時,一個短裙女侍匆匆走了進來,輕聲在長衣耳邊說了幾句。長衣大是皺眉:『這如何使得?我去看看。你叫酒侍來,關照這位先生。』說完,便與女侍匆匆走了出去,徑直向停車場而來。
渭風古寓的停車場,是一道高大的木柵欄圈起來的大場院,有六名通曉劍術的男僕專司守護,有十多名僕役專司照料車輛馬匹。來渭風古寓的客人都不是等閒庶民,人人都是高車駟馬,每輛車又都各不相同,這停車場便成了天下名車駿馬匯集的大場院。每逢夜色降臨,樓外停車場便成了渭風古寓最有聲勢的招牌。那道高大的木柵欄上,高高掛著一圈特製的碩大風燈,照得滿院通明。轔轔進入的各色車輛,立即被侍者引領到不同車位穩妥排列。按照慣常規矩,車主人一般都在酒店正門下車進店,然後由僕役馭手駕車進入停車場,安頓車馬等候主人。一班喜好親自駕車的豪客,便有渭風古寓的『車侍』在酒店正門接過車輛,駕到停車場安頓妥當。車馬一旦停好,馭手們便大搖大擺的進入停車場內專門爲他們開設的店堂,或進食飲酒,或博彩玩樂。停車場的僕役們便按照車輛主人或馭手的要求,或刷車擦車,或洗馬餵馬。明光鋥亮的車輛間竟是人影如梭,駿馬嘶鳴,一片忙碌。
於是,這偌大的停車場便不期然成了一個獨特的車馬較量場。那些酷愛名車駿馬的客人,往往在應酬玩樂之後便信步來到這裡,欣賞形制各異的不同車輛,一一評點,甚或豪興大發,以驚人的高價買下一輛自己喜歡的好車,或一匹駕車的駿馬。時間一長,這渭風古寓停車場便成了車馬愛好者們約定俗成的獨特的交易場。有一班『車痴』『馬痴』來渭風古寓,爲的就是看車看馬,往往不入酒店而逕自進入車馬場徘徊觀賞。
長衣領班與短裙女侍匆匆來到車馬場時,一群華麗客人正圍著一輛青銅軺車興奮議論。
『大雅大貴,好車!』
『六尺車蓋,六尺車廂,品級頂天了!』
『噢呀,六尺車蓋者不希奇,好多去了。貴重處在這裡。看看,車蓋銅柱鑲嵌紅玉!誰人見過啦?』一個黃衣商人操著楚語高聲驚嘆。眾人眼光順著他的手一齊聚集到車蓋銅柱上,果然見一塊兩寸見方的紅玉鑲嵌在鋥亮的古銅中間,熠熠閃光!不禁紛紛驚訝嘆羨,爭相圍著軺車撫摩品評。
『快來!看這裡!』有人在腳下驚叫一聲,眾人轟笑起來:『呀,真是車痴!韓兄好興致!』原來有個人提著一盞小風燈鑽到了車廂下,坐在地上自顧端詳車底,聽見同好們笑聲,他的腔調頓時尖銳:『別笑了!快來看也!』
一圈十多人顧不得錦衣貴體,紛紛匍匐著鑽到車下伸長了脖頸,端詳之下,竟是鴉雀無聲!原來,車廂底部的銅板雖然銅鏽班駁,但依稀間仍可看見『冬官坊』三個刻字。那時侯誰都知道,『冬官』就是周王室的司空,職掌百工製造;銅板上有此三字,證實這青銅板料是王室煉製的專用銅材,也就意味著,這輛車極有可能是王室特製的青銅軺車!
『西周還是東周?』有人忍不住輕聲問了一句。
『這裡!還有刻字!』一個跪在地上的貴公子模樣者仔細摳著車轅內側的銅鏽,一字一頓:『輈人皂,黎,氏!看見了麼?輈人!快!再看車床、車輪!』眾人激動,便紛紛找來幾盞風燈三三兩兩的舉著,仔細端詳摳摸著這輛神秘軺車的銅鏽部分。片刻之後,蹲在車廂的一個人喊了出來:『車床有字!輿人夭黃氏!』又有人喊:『車輪銅箍有字!輪人蚣閭氏!』眾人驚訝紛亂間,又響起貴公子尖銳的聲音:『這裡!車轅內王馭造父!天哪,造父!造父也!』
一連串的發現,當真使這些嗜車癖們驚訝萬分面前這輛車,竟當真是千古難逢的西周王室的名器!那刻有『冬官』字樣的銅材是王室專用的,那『輈人』是西周王室作坊專門打造車轅的工匠官號,皂黎氏則是這位工匠的名字;打造車床的『輿人』是夭黃氏,打造車輪的『輪人』是蚣閭氏。這些刻字,本來就已經足以證實這是一輛西周王室的王車,是天下難覓的至寶了。可是,更令這些車痴們咋舌的是,這輛車竟然還是造父曾經駕馭的王車!造父,那可是神靈一般的『車聖』,在車痴們心中比三皇五帝還要神聖光彩!造父本是周穆王的勇士馭臣,能降伏馴化野馬。周穆王西遊崑崙,正是造父以四匹馴化的野馬駕車,風馳電掣日行千里,使周穆王及時趕回鎬京消弭了一場叛亂。從此以後,造父就成爲『馭神車聖』,成爲駕車者永恆膜拜的英雄。五六百年後,這些車痴們竟然親眼見到造父駕馭過的青銅軺車,這簡直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如何不令他們大喜若狂?!
車痴們木呆呆的看著這輛車,這裡摸摸,那裡摸摸,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貴公子猛然醒悟過來,失驚喊道:『神車在此,還不參拜?』說著便整衣肅容,一個大拜,長長的跪伏在車前。車痴們恍然大悟,也連忙跟著大拜長跪。
正在這時,一盞風燈悠悠飄來,兩個女侍站在了車旁:『喲,先生們灰頭土臉一身汗,參拜土神麼?』長衣領班笑盈盈瞄著剛爬起來的車痴們。
『哪裡啦?我等想買這輛車啦?誰的車啦?』楚國黃衣商人越急拖腔就越長。
『噢,先生們要買這輛破車?』長衣女侍笑盈盈反問。
『正是。』剛剛爬起來的貴公子一邊對車痴們眼風示意,一邊大咧咧笑道:『這輛車尚算古樸可人。我等想與車主人博彩賭車,長衣侍姐,能將主人請來否?』
『那位先生正與一位大梁貴客聚酒長談,不能前來,先生們改日再議了。』長衣領班臉上瀰漫著可人的笑意,明亮的目光卻掃著每個人的神色。
『大梁貴客?何人哪?』一個紅衣商人操著魏國口音高聲道:『咸陽的魏國人,十有八九我都識得,沒個不愛好名車的,我去請來便是!』
『先生且慢。』長衣笑道:『諸位都是老客,這裡的規矩想必不用我說。客人正事未完,不得隨意邀客人博彩。先生大人們多多關照了,小女先行謝過了。』
貴公子沉吟著:『也是。長衣侍姐,得等候幾多時辰?』
『渭風法度:不許問客人行止。我如何說得定準?』
『嘿嘿嘿』貴公子大咧咧笑著眨眨眼,突兀的提高聲音:『還是明日相約吧,那位先生也是渭風古寓常客,對麼?』
車痴們紛紛點頭:『行。』『明日就明日。』『那我就再看看這車。』
長衣女侍做了一禮:『如此謝過諸位。先生們且看,我去侍奉客人了。』說完,對一臉茫然的短裙女侍笑道:『茜姐兒,走吧。』風燈便又悠悠飄去了。
長衣女侍匆匆回到店堂時,那位英挺俊秀的客人已經大醉,竟躺在厚厚的地氈上長長的喘著粗氣。酒侍呆呆的站在一旁,卻不敢動他。長衣頗覺奇怪,輕聲呵斥酒侍道:『黑猢,如何便發呆?還不快給客人服冰酒!』酒侍忙答:『回掌堂姐姐,這位先生醉得蹊蹺呢。我進來時他還在大笑吟詩,叱責我多事,喊我將冰酒拿走。這陡然之間便大醉倒地,小可正不知如何是好呢。』長衣端詳一番,斷然命令,『來,扶起先生,我來餵他。』渭風古寓的『酒侍』不同於其他侍者,一律都是粗通武道的少年健仆,很有勁力,專門關照那些爛醉如泥的客人。黑猢聽得吩咐,跪坐於地,熟練輕巧的將客人扶靠在自己懷裡,好象是客人自己坐起來一樣自然。長衣拿過旁案上一個棉布包裹的陶罐,打開棉套與罐蓋便跪伏在地,用一把細巧的長木勺給客人餵服醒酒湯。
渭風古寓的『醒酒湯』卻是大不一般,它是山果淺釀後藏於地窖的淡酒,本來就酸甜滲涼,用時再加地窖冰鎮,便成了一種甘美冰涼酸甜爽口的佳釀,老客皆稱其爲『冰酒』。酒醉之人皆渾身燥熱口乾心燒,然則飲水又覺過於寡淡。些許冰酒下肚,便有一股冰涼之氣直通四肢百骸,神志便頓時清醒許多。只是這冰酒釀製困難且是免費,不能見客皆上,只有大醉者才有資格享受。於是常有老客故意狂飲大醉,爲的就是享受這能使人由麻木而驟然清醒的冰酒滋味兒。
『掌堂姐姐,他是有意麼?』酒侍黑猢輕聲問。
『胡說。這位先生初飲趙酒,過猛了……他一定有心事呢。』餵下半罐冰酒,長衣怔怔的跪在客人對面端詳,聲輕如喃喃自語。
『呼!』客人猛然長長的出了一口粗氣,趙酒濃烈的氣味瞬間瀰漫在小小隔間。
酒侍皺皺眉頭,知道客人就要醒了,雙手準備隨著客人的動作助力將他扶起。卻見長衣向他輕輕搖手,便停了下來。片刻之間,客人睜開眼睛霍然坐起,聲音沙啞道:『你?你?我沒醉。起開!』說話間一瞄長衣身旁的陶灌,哈哈大笑:『好啊!渭風古寓有此等好酒,竟不寫明點賣,是何道理?』幾乎同時,敏捷的伸手一抓便端過陶罐,揚起脖子咕咚咚一氣飲干,罐子一擲便哈哈大笑:『好啊好啊,蘇秦也能牛飲了!端的趙酒如此提神!張兄,知道麼?啊哈哈哈哈哈……』身子一挺,酒侍一扶,竟然灑脫的站了起來!
長衣也連忙站起來笑道:『先生且請安坐,飲些許淡茶,聽小女唱支歌兒可好?』
『唱歌兒?啊哈哈哈哈,你唱?何如我唱?』
『那是最好了。我爲先生吹塤。【雅】曲麼?』
『【雅】曲?不好。【風】曲,【秦風】!好,便是【秦風】!』
長衣一怔,亮閃閃的眼睛看著手足虛浮而又極度亢奮的客人。
士子詠唱,一般都是【大雅】【小雅】的曲調,縱然唱風曲,至少也是【國風】。前兩種是王室歌曲,莊重優雅。後一種是王畿國人的流行歌曲,也是清遠婉轉。還有【頌】曲,因了那是歌頌天子盛德的廟堂歌曲,已經很少有人唱了。自孔丘將傳世的歌詞分類刪定,編爲【詩】三百篇,歌兒的旋律曲調便也隨著歌詞大體確定了下來。各種【風】,原是各諸侯國流行的庶民曲調,一般的官吏名士顧忌身份,在公開場合是不屑於吟唱的。如同說話一樣,自西周將王畿語言規定爲『雅語』官話,其他諸侯國的語言便成爲不登大雅之堂的庶民俗語〔方言〕。後來的荀子曾經說,『楚人安於楚,越人安于越,君子安於雅。』楚國庶民說楚國話,越國庶民說越國話,但是天下有身份的君子都應當說雅語官話。一個唱歌,一個說話,雖不是根本大事,卻也直接顯示著一個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士子本身的學問水準。眼前這個客人無論怎麼看,也是確定無疑的名士,僅僅那輛令大商車痴們垂涎的青銅軺車,就表示他絕非等閒士人!可是,他竟然開口要唱【秦風】,這不能不讓這位頗有閱歷的女領班驚訝。秦人的曲調粗朴激越蒼涼悽苦,簡直就是發自肺腑的一種嘶喊!若非常年在曠野山巒草原湖泊的馬背上顛簸,那種高亢激越的曲調根本不可能吼得出來。
這個英挺斯文的士子,他能唱出這種撕心裂肺的【秦風】?
片刻愣怔,長衣已經從貼身裙袋中摸出一個碧綠的玉塤來,湊近秀美的嘴唇,一聲裂帛破竹的高亢音律便破空而出!長長的迴蕩在整個店堂。客人開懷大笑,陡然間縱聲高歌,酒後嘶啞的嗓音倒是平添了幾分蒼涼苦楚
天地悠悠我獨遠遊
家國安在落葉作秋
渭水東去西有源頭
彼當爭雄長戈優柔
何堪書劍將相王侯……
一個激越高亢的尾音,歌者戛然而止,偌大廳堂竟靜悄悄的無人做聲。
一陣大笑,『嘩啷!』一聲,客人丟下一袋金餅,竟搖搖晃晃的大步出門去了。
『先生,用不了如此多也!』長衣驚訝的拾起錢袋,那人卻已經踉踉蹌蹌的走遠了。
『快追上!送他回住所!』長衣吩咐酒侍一聲,兩人急忙追了出來。及到得車馬場,卻見那輛青銅軺車已經轔轔去了。長衣連忙詢問車場的當值車侍,粗壯勇武的車侍回答:『車侍鯨三駕車送客人回去了,先生住長陽街櫟陽客棧。』
長衣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大是放心,便轉身回店堂去了。原來,這渭風古寓關照客人的細緻周到是天下聞名的。但凡客人酒醉而又沒有馭手駕車的,都是由渭風古寓的車侍駕車送回。客人也滿意,車侍也高興。因爲客人大抵總是要給車侍一些賞金的,縱是當時酒醉未付,次日也一定派人送來。況且,長陽街櫟陽客棧也是老秦人開的著名客寓,絕不至於出事的。
但是,這輛青銅軺車卻沒有駛往長陽街,而是一路出了北門,直向北阪去了。
阪者,高坡也。北阪是橫亙咸陽城北的一道山塬,林木茂密,有三條大道直通塬頂。登上塬頂便又是一望無際的平坦沃野。與秦昭王之後的北阪相比,這時的北阪還只是一道莽蒼粗朴的山塬,比咸陽城南的渭水之濱荒涼多了。秦法整肅,通往北阪的三條道各有專用。中間最寬闊的大道,坡度稍緩,是官府車馬軍隊以及所有單人軺車的專用車道。東道稍窄稍陡,是農夫商旅工匠的運貨車輛走的專用道。西道最窄最陡卻也最短,是國人庶民步行登塬的專道。眼下這輛青銅軺車出得北門,便直入中央大道,一路向林木蔥蘢的高坡駛去。時已天交四鼓,更深人靜,青銅軺車駛上塬頂,便拐入一條便道,在北阪松林間的空地上停了下來。
那匹駕車健馬似乎感到了異常,一個人立嘶鳴,幾乎要將『馭手』掀下車來!
十多個黑影驚訝唏噓的圍了上來。一個貴公子模樣的人上前一拱手:『鯨三,這是你的賞金。我這匹胡馬賞你了,回城去吧,這裡沒你的事了。』
車侍被駿馬的突然發作驚嚇,一個縱躍幾乎是跌下車來,驚魂未定卻又是受寵若驚,連忙拱手作禮:『先生,賞金太多了。還有如此好馬,鯨三如何消受得起?』
『公子賞的,領了就走,忒般聒噪啦?』一個黃衣肥子不耐煩的呵斥。
『是是是,鯨三去了。』車侍忙不迭上馬抖韁,箭一般穿出了松林。
黃衣肥子呵呵笑道:『猗矛兄,你和呆子談這筆買賣啦。』說著走到青銅軺車旁使勁兒拍打車廂:『呔!醒醒啦!耶,酒氣忒重!看來這兄台喝了不少啦。』看車中人仍然是鼾聲大作,肥子便探身車廂拍打車主人的臉:『呔!醒來啦……』話音未落,卻是一聲驚叫,『嗵!』的一聲跌坐到車輪旁,手中火把差點兒燒了眉毛。
車中人霍然坐起!火把照耀下,只見他長發披散滿面通紅,目光犀利得嚇人,四面打量,冷冷問道:『這是何處?爾等何人?』
黃衣貴公子拱手笑道:『先生,我等多有得罪,尚請見諒。我乃楚國客商猗矛,這廂有禮了。敢問先生高名上姓。』
『洛陽蘇秦。』車上人一偏腿便已下車,腳下雖稍有虛浮,但顯然與方才的酣醉酣睡判若兩人。他矜持的整整衣衫,一雙大袖背後,輕蔑的掃視了一圈冷笑道:『看模樣都是富商大賈,卻行此等勾當?』
猗矛恭敬笑道:『雖不聞先生大名,但料先生也非等閒人物。我等出此下策,皆因渭風古寓不便洽談。我等酷愛高車,人稱「車痴」。今見先生軺車古樸典雅,欲以千金之數,外加一兩新車、四匹駿馬,買下此車。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蘇秦恍然,不禁一陣大笑:『足下竟能買通渭風古寓的車侍,將客人劫持到北阪松林,可見用心良苦。然則,我要是不賣,諸君何以處之?』
『不識人敬啦!』肥子商人喝道:『既是車痴,豈有買不下的車馬啦?』
『如此看來,爾等是要強人所難了?』蘇秦冷笑,眉宇間輕蔑之極。
貴公子模樣的猗矛依舊是滿臉微笑:『尚望先生割愛了。看先生氣度,一定是心懷天下,區區一輛青銅軺車又何須在乎?我等商賈,以奇貨可居爲能事,先生肯與我等比肩而立麼?』這番話極是得體,對於一個名士來說,的確是不屑與商賈比肩的;而作爲名動天下的大商,能如此恭維一個名士,確實也是難得。僅此一端,便知這個猗矛絕非尋常商人。
蘇秦本是性情中人,若在功業遂心意氣風發之時,這番話完全可以讓他放棄這輛王車。儘管這是周天子賞賜的王車,而且是燕姬重新換過的一輛舊王車,其中非但有著天子親賜的榮耀,還有著燕姬換車的情誼,絕不是一輛尋常的軺車。縱然如此,蘇秦依然將它視做了身外之物,並沒有特別看重它,如同他對任何財貨金錢都恬淡處之一般。
但是,眼下的蘇秦卻沒有了這種恬淡心境,他只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侮辱!在咸陽宮碰了個大大出乎預料的釘子,鬱悶無從發泄,一壇天下聞名的邯鄲烈酒,使他在飄飄忽忽中湧出一腔濃烈的憤世妒俗之情,也平添了幾分豪俠之氣。此刻,亢奮奔放而又鬱悶在心的他,覺得眼前這幫商人實在是齷齪極了,尤其這個貴公子模樣的猗矛,更是可惡!蘇秦本來就是商賈世家出身,又對天下大商瞭若指掌,自然知道猗矛是楚國巨商猗頓的胞弟,是商界一言九鼎的霸主。惟其如此,蘇秦覺得他的恭敬外表下隱藏的是金錢,是強暴,是欺人太甚!蘇秦何許人也,功業失意,難道隨身之物也要被人無端劫持?怒火涌動間,蘇秦陡然仰天大笑:『猗矛啊猗矛,可曾聽說過,士可殺不可辱?』
『先生何出此言?猗矛豈敢辱沒名士?唯做買賣而已。』平和的話語中猗矛的笑容已經收斂,眼中滲出一股陰毒的光芒。
『天下名士,不與賤商做買賣!』蘇秦聲色俱厲,大步走到車轅旁,便要上車離去。
『呔!不能走啦!』肥子商人大喝一聲,大手一揮,車痴同夥便舉著火把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喊:『士不可辱,我等商人便可辱麼?』『是也!誰敢罵我等是賤商!』『不識敬,千金買一輛舊車,還不知足?』『甚名士?我看是個野士!』『沒個了斷,如何能走?商人好欺麼?』『是名士就拔劍,商人也要雪恥呢!』
蘇秦轉身冷冷一笑:『要做劫匪?還是要私鬥?這是秦國。』
話音落點,車痴們頓時愣怔在那裡秦國新法如山,搶劫與私鬥都是死罪,一經查實,立即斬首!誰都會顧忌自己的生死,更何況這些富商大賈?猗矛卻是狺狺笑著走了過來:『我等並未用強,買賣不成,仁義尚在。先生卻自恃名士,辱罵我等,這該當有個了結吧?秦法縱然嚴明,也總須講個公道吧。』
『對!該當有個了結!』車痴們又轟然動了起來,舉著火把湊集到蘇秦周圍。
『噢』蘇秦冷笑:『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啊,強盜也要講公理了。我倒想聽你個說法,如何了結?』
猗矛依舊陰柔的笑著:『先生與這位肥兄決鬥一場,便了卻今日恩怨。』
私相決鬥,本是春秋以來士子階層的風氣。士人興起之初,多受貴族挑釁與蔑視,爲了維護自己的尊嚴與聲譽,往往拔劍而起與挑釁者做殊死拼搏,以表示雖死不受侮辱的名節氣概。此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幾百年下來,決鬥便成了維護尊嚴名節的古老傳統。決鬥殺人,官府歷來是不加追究的。猗矛不知蘇秦根底,提出決鬥只是個試探;若蘇秦劍術高強,自然只好收場;若蘇秦是那種只文不武的士子,則必定要『成交』這筆生意了。
聽得決鬥二字,蘇秦卻被激怒了,右手向車廂一探,一柄青光凜凜的長劍便鏘然在手:『談何決鬥?一起來吧。』
猗矛卻擺擺手:『不能,肥兄一人替代我等便了,如何能以眾凌寡?』
『好,便是我來啦!』黃衣肥子拉著長長的楚腔,丟掉手中火把,笑眯眯的拔出了一口彎月似的吳鉤,腳步象水牛般沉重的挪了過來:『出劍啦!』肥胖的雙手攥著一口半月形的細劍,樣子頗爲滑稽。
蘇秦不禁哈哈大笑。他練劍十多年,卻從來沒有與人真正交過手,今日第一遭就遇到了這麼樣一個滑稽人物,便不由自主的大笑起來,學著他的楚腔:『肥子先出劍啦!』
『敢笑我?找死啦!』黃衣肥子大怒,吳鉤一揮,便見一道弧形的寒光向蘇秦胸前逼來。蘇秦渾身灼熱,渾不知這吳鉤『斜啄』的厲害,只一劍直刺當前,卻是又快又准!這吳鉤『斜啄』是當胸橫劃,速度稍慢,攻擊的範圍卻是極寬。尋常劍士但見一片彎月形劍光逼來,便往往不知從何處防禦?若有剎那猶豫,這吳鉤便劃到胸前,人便會被攔腰劃開!偏偏的蘇秦是簡約劍法,不管你如何揮舞,我只一劍直刺!只聽叮噹一聲大響,火星飛濺,兩劍相交,吳鉤劍竟是光芒頓失,黃衣肥子噔噔噔後退了三步!
『啊哈哈哈哈哈哈!』蘇秦卻暢快無比的大笑起來,心思老師這簡約劍還當真高明,第一劍便將這楚劍吳鉤震退,便不由膽氣頓生。原來,蘇秦劍術缺乏天賦,老師便教他反覆練習快劍突刺,說不管敵人如何揮劍,你只一劍快刺,只要做到『快穩准狠』四個字,自保足矣!蘇秦自然信奉老師,尋常練劍便是千遍萬遍的突刺快劍,經常惹得張儀大笑不止。蘇秦卻不管不顧,只是一劍一劍的認真突刺。今日臨敵,這一劍快刺竟大是威風,如何不高興萬分?
黃衣肥子惱羞成怒,吼叫一聲『真找死啦!』便要衝上來拼命。
『且慢。』猗矛卻伸手攔住了肥子,對蘇秦拱手笑道:『決鬥完了,先生勝。日後我等絕不再找先生聒噪便是。』
『算你明理。蘇秦告辭。』
『且慢。』猗矛輕捷一閃,便攔在了蘇秦面前。
『猗矛,還做劫盜麼?』蘇秦冷笑。
『先生差矣。』猗矛滿面笑容:『先生快劍,猗矛生平未見,斗膽想與先生走幾圈。十劍爲限,點到爲止,可否?』
蘇秦初嘗快劍之妙,內心正在興奮處,聽得猗矛要和他比劍,而且『點到爲止』,樂得再嘗試一番,便欣然應道:『好!就陪你十劍便是。』
四周火把頃刻又圍成了方圓兩三丈的一個大圈子。猗矛拔劍,卻是一口小吳鉤,長不到兩尺,與蘇秦的三尺長劍相比,顯得寒瘦萎縮。猗矛右手持劍,左手是彎彎的青銅劍鞘,顯然是劍、鞘雙兵。他貓腰蹲身,喝聲『開始!』便挺著劍緩緩圍著蘇秦打起了圈子。
蘇秦的快劍有兩個前提,一是正面對敵,二是敵不動我不刺後發先至。如今猗矛圍著他打圈,他也便挺著長劍轉圈,始終與猗矛保持正面相對。轉得兩三圈,猗矛突然一聲大喝,吳鉤與劍鞘一划一擊,同時兩路攻到。蘇秦在他喝聲一起時便一劍刺出,直指猗矛胸膛。
『好!第一劍!』猗矛一躍丈許,閃出蘇秦劍光,卻又立即逼上來繞著蘇秦打圈子。
蘇秦狂飲了一壇趙酒,能夠一時清醒,全因了渭風古寓特製的醒酒湯。但那醒酒湯解得一時醉意,卻並不能消解酒力。本來就飄飄然如騰雲駕霧的蘇秦,幾圈轉下來便覺眼前金星亂冒,心中明白上了猗矛的惡當,卻是已經晚了,一聲『猗矛……』喊出,腳下虛浮,天旋地轉,便硬生生栽倒在地!
『好!妙!』『小子倒!倒!倒了!』車痴們揮舞著火把跳了起來。
『還是公子高明啦!各位聽公子的啦!』黃衣肥子揮舞著吳鉤叫起來。
猗矛冷冷笑道:『肥兄帶兩個人,立即將那輛車秘密運出秦國,藏到郢都家庫中。韓兄帶兩個人,立即將這個不識敬的主兒抬到官道旁邊,好衣服全部剝了,弄出遭劫的樣子。各位該得的利金,我改日如數奉上。如何啊?』
『好!便這樣了。』其他商人車痴也知道猗頓家族財勢太大,王車肯定是人家的,平白得一筆巨額利金也就知足了,便異口同聲的答應了。
『立撤!半年內,誰也不許在咸陽露面!』猗矛一聲令下,車痴們便熄滅了火把,悄悄的分頭出了北阪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