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水天茫茫,一叶轻舟扯着高高的白帆,悠悠的向深处飘荡。
张仪当真是不知道田忌隐居处,只是在大梁酒肆听过一个游学士子与人论战时的一番慷慨,说齐国已是强弩之末,『名将逃隐云梦,权相固步自封,老王踽踽独行』等等。当时张仪倒是没有留意盘诘,待入临淄得齐威王青睐而谋及远事,才重新想起了那个士子的话。本想在临淄秘密探询一番,无奈行程匆匆,竟是无暇得顾。这次向楚威王提出放行田忌,本想是一种交换,不欠楚国这个『国情』。不想楚威王竟临机多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与他交换了一番。这一『交换』不打紧,却将寻觅田忌的事情由从容打探变成了当务之急。尴尬之处在于,张仪既不能说自己不知田忌隐居何处,又不能拒绝楚威王的急切敦促,竟是自己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好在张仪生性洒脱不羁,自认对名士隐居的选择好恶还算摸得透,就决意到云梦泽寻觅一番,撞撞大运。从越国一路西来时,张仪对沿途水域的岛屿已经大体有数,十来个看去葱茏幽静的小岛都在他心里了,尤其是郢都附近的山水岛屿,张仪都以名士眼光做过了一番评判,也大体上心中有数。
小舟飘出了郢都水面,船家问去何处?张仪便答:『好山好水,但有人居,靠上去便是了。』这小舟却是专门载客揽胜的那种快船,船家须发花白精瘦矍铄,一看就是个久经风浪饱有阅历的江湖老人。见张仪说得大而无当,老人操着一口柔软的吴语笑道:『先生是闲游?是觅友?好山好水勿相同呢。』张仪笑道:『老人家好见识,正是觅友。只知他隐居云梦,却不知何方山水?』老人便站在船头四面了望,一一遥指:『先生瞧好了,东南西北这几个小岛,侬都送过贵客,不知先生先去何方?』张仪凝神观望了一番,指着北面一座隐隐青山道:『就那里了。』老人点点头:『先生好眼力,阳水穿过那片山,天阳谷真是好山好水呢。』说着便操舵转向,长长的一声喝号:『天阳谷!开也!』隐蔽在舱面下的四名水手『咳!』的一声答应,便闻浆击水声,小舟便悠悠向北飘去。大约半个时辰,那座青山便近在眼前,穿过一片弥漫交错于水面的红树林,轻舟便靠在了岸边一块硕大的石条码头旁。老人将船停靠稳当:『先生,半山腰的茅屋便有贵人呢,侬晓得,小货船常来呢。』张仪便对老人一拱手:『老人家,相烦等候了。』老人拱手笑道:『先生自去无妨,侬晓得呢。』张仪与绯云便踏石上岸,顺着踩开的小道上了山。
还在进入红树林之前,张仪就已经看见了那座茅草屋顶。按照他的推断,茅屋建在山腰,这是北方名士的隐居习惯,图的是气候干爽,登高望远。若是南国名士,这茅屋便该当在水边了。看来,这里的主人即便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也能问出点儿线索来。及至上岸登山,才知这座远看平淡无奇的小山,竟是大有城府!登上一个小山头,便见翠绿的山谷豁然展开,一道清澈的山溪从谷中流过,鸟语花香,谷风习习,不觉精神顿时一振。
『吔,蒸笼边还有口凉水锅呢!』绯云高兴的手舞足蹈。
张仪大笑:『粗粗粗!甚个比法?蒸笼凉水锅,就知道厨下家什。』
『吔?那该比个甚来?』绯云脸红了,竟是一副请教先生的样子。
看绯云认真受教的神情,张仪煞有介事的想了一阵,竟真的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辞儿,对于自己这般炉火纯青的舌辩大策士来说,这的确是破天荒第一遭!憋了片刻,张仪不禁哈哈大笑:『民以食为天,我看也就是大蒸笼、凉水锅了!』绯云恍然,咯咯咯笑得喘不过气来:『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么?张兄下厨了吔。』『被你个小子拖下去的!』张仪故意板着脸大步走向溪边。
绯云咯咯笑着追了上来:『吔吔吔!慢点儿,要脱靴子呢。』说着便推张仪坐在了一块青石上,还是咯咯笑个不停的跪坐在地,利落的为张仪脱下了两只大布靴,又脱了自己的两只布靴,顺手从腰间解下一条布带子,将两双布靴三两下绑定,褡裢似的搭在肩上,兀自笑意未消:『吔,走了。』张仪却笑了:『小子,倒象个老江湖似的。』绯云边走边道:『爬山涉水,打柴放牛,绯云天下第一吔。』张仪见他左肩包袱右肩褡裢,手上还有一口吴钩,却丝毫没有累赘趔趄之相,犹自走得利落端正,不禁笑道:『看来比我是强一些了。』『那可不敢当吔。』绯云笑道:『张兄是高山,绯云只是一道小溪,能比么?』张仪大笑:『高山小溪?两回事儿,能比么?』『能吔。』绯云一梗脖子红着脸:『有山就有水,山水相连,不对么?』张仪看见绯云长发披肩脸泛红潮声音脆亮,不禁莞尔:『绯云,我如何看你象个女孩儿?』绯云大窘:『吔!瞎说,你才是女孩儿呢。』说完便一溜碎步跑了。
两人一路笑谈,不觉便到了山腰。脚下坑坑洼洼的草丛小路,已经变成了整洁干净的红土碎石便道,一道竹篱笆遥遥横在眼前,几间茅屋错落隐没在绿荫荫的竹林中,后面的一座孤峰苍翠欲滴,啁啾鸟鸣,更显得青山杳杳空谷幽幽。面南遥望云梦泽,却是水天苍茫,岛屿绿洲星罗棋布,竟有鸟瞰尘寰之境界,大是超凡脱俗。
『何方高人?选得此等好去处!』张仪不禁便高声赞叹。
『谁在门外说话?』随着一个苍老的声音,竹篱笆门吱呀拉开了,出来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手搭凉棚悠悠的四处张望。『老人家,搅扰了。』张仪拱手高声道:『敢问将军在庄否?』
『将军?』老人摇摇头:『这里只有先生,没有将军呢。』
『请恕在下唐突,先生可在庄上?』
『足下何人?到此何事?』一个浑厚冰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绯云大惊,快步转身,手中吴钩已经出鞘!张仪没有回身却已经哈哈大笑:『先生到了,安邑张仪有礼了。』转过身正待深深一躬,却突然钉在了当地面前一个伟岸的大汉,一顶斗笠,一件蓑衣,手中一支大铁浆,活生生一个生猛的云梦泽水盗!张仪不禁愣怔,按照他的推想,盛年之期的田忌纵然隐居,也必定是名士清风洒脱雅致,能与孙膑那样的名士结成莫逆,能有如此超凡脱俗的隐居庄园,田忌当是一位儒雅将军才是。可眼前这位铁塔般的猛汉,与张仪想象中的田忌竟是大相径庭!瞬息愣怔,张仪已是恢复常态,拱手笑道:『足下可是此庄先生之客人?与张仪一样,同来访友?』
蓑衣斗笠大汉却冷冷道:『张仪何人?此间主人并不识得。先生请回吧。』张仪心中猛然一动,长笑一躬:『上将军何拒人于千里之外?昭昭见客,何惧之有?』『岂有此理?此间没有上将军,先生请勿纠缠!』蓑衣大汉手中的铁浆一拄,碎石便道上竟『当!』的一声大响火星飞溅!『上将军,』张仪肃然拱手:『故国已成强弩之末,将军却安居精舍,与世隔绝,专一的沽名钓誉,不觉汗颜么?』蓑衣大汉默然良久,粗重的喘息了一声:『何须危言耸听?』
『广厦千间,独木难支,图霸大国,一君难为。又何须张仪故做危言?』『当年有人说,地广人众,明君良相,垂手可成天下大业。』
『已知亡羊,正图补牢。他已经后悔了。』
又是良久沉默。终于,蓑衣大汉喟然一叹:『田忌得罪了。先生请。』
『承蒙上将军不弃,张仪不胜荣幸了。』张仪说着便跟田忌进了竹篱笆小门。这是一座山间庭院,院中除了一片竹林与石案石墩,便是武人练功的诸般设置:几根木桩,一副铁架,一方石锁,长矛大戢弓箭等长大兵器都整齐的排列在墙边一副兵器架上,显得粗朴整洁。沿着竹林后的石梯拾级而上,便是一间宽敞的茅屋。『先生稍待,我片刻便来。』田忌请张仪就座,自己便进到隔间去了。
这间茅屋木门土墙,厅堂全部是精致的竹器案几,煞是清凉干爽,显然便是主人的客厅。后面山上升起一缕青烟的茅屋,才是主人的家居所在。张仪正在打量,只听草帘呱嗒一响,身后响起田忌的粗重的嗓音:『先生请用茶。』张仪回身,不禁又是一怔。田忌脱去了蓑衣斗笠,换上了一领长大布衣,身材壮硕伟岸,一头灰白的长发长须,古铜色的大脸棱角分明沟壑纵横,当真是不怒自威。张仪笑道:『人云齐国多猛士,信哉斯言!』
『先生远来,清茶做酒了。来,品品这杯中物如何?』田忌却只是淡淡的一笑。老仆已经在精巧的竹案上摆好了茶具,那是一套白陶壶杯,造型拙朴,色泽极为光润洁白。茶壶一倾,便见凝脂般的陶杯中一汪碧绿,一股清淡纯正的香气便弥漫开来。张仪不禁拍案赞叹:『地道的震泽春绿,好茶!』田忌笑了:『好在何处?』张仪笑道:『中和醇厚,容甜涩苦香清诸般色味,却无一味独出。堪称茶中君子也。』田忌欣然:『张子如此见识,却是罕见。不知何以教我?』张仪见田忌改变了称呼,将恭敬客气有余的『先生』变成了尊崇但又坦率的『张子』,心知田忌不是虚应故事了,便拱手一礼,开门见山道:『张仪入楚,欲请将军与军师重回故国,共举齐国大业。』
『如此说来,张子要做齐国丞相了?』田忌目光一闪,却也并没有特别惊讶。『承蒙齐王倚重,张仪有望一展所学。』
田忌喟然一叹:『只可惜,军师无踪可寻了。没有孙膑,田忌庸才也。』『难道,军师与将军也不通音讯?』张仪颇为惊讶。
『张子诚心,何须相瞒?』田忌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是看透田忌的平庸无断了,伤心了。田忌生平无憾,唯对孙膑抱愧终生。孙膑以挚友待我,鼎力助我,成我名将功业,自己却始终只任军师而不居高官。桂陵、马陵两场大战之后,军师提醒我有背后之危,劝戒我经营封地,预留退路。我却浑然不觉,反笑军师杯弓蛇影。就在我逃国三天之前,先生已经遁迹。至今六年,依然是踪迹难觅。我几乎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是空有旧迹,物是人非。这次,我也是刚从吴地震泽归来,不期而遇张子的。此生终了,田忌只怕也见不到军师了……』一丝泪光,分明在田忌的眼中晶晶闪烁。
一阵沉默,张仪豁达笑道:『智慧如孙先生者,他不想出山,只恐神鬼也难索得呢。将军无心之失,又何须抱愧终生?若欲军师相见,张仪倒有一法。』
『噢?张子请讲。』田忌陡然振作。
『重振功业,廓清庙堂。先生闻之,必有音信,纵不共事,亦可情意盘桓。』田忌恍然拍案:『好主意!以军师之期盼,报军师之情谊,正得其所也。』『只是啊,此间还有个小小的难处。』张仪神秘的笑了笑。
『噢?』田忌神色顿时肃然:『但请明言,绝不使张子为难。』
『错也错也。』张仪摇头大笑:『非是我为难,是你为难。楚王要你先为他打一仗。』田忌听得一怔,继而恍然道:『噢,越国兵祸?』
『正是。这是楚王的交换呢。』
田忌摇头苦笑:『寄人篱下,也不是滋味儿。要紧时刻,只是一枚棋子哟。』『上将军差矣。』张仪爽朗笑道:『楚王也是一枚棋子。连楚国越国在内,都是我们的棋子。世事交错,利害纠缠,人人互动,物物相剋,此乃天下棋局也。将军何自惭形秽,徒长他人威风?』
『说得好!听张子说事,如听孙膑谈兵,每每给人新天地也。』田忌竟大是感慨。『多承奖掖。』张仪拱手笑道:『如此便请将军上路了。』
『即刻上路?』田忌惊讶,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与越国大战,须得我认真谋划一番,胸无成算,如何仓促便行?』张仪大笑:『将军天下名将,越国乌合之众,列阵一战就是了,何须忒般认真?』田忌蓦然收敛了笑容,盯着张仪沉默了片刻,冷冷道:『田忌庸才,没有那般本领。』张仪顿时尴尬,但他机变过人,思忖间便肃然一拱:『原是张仪唐突,将军鉴谅了。请将军自断,谋划须得几日?』『五日吧。』田忌也拱手还了一礼,算是了过了方才的小小不愉快。
『好!一言为定。』张仪说着便站了起来:『将军跋涉方归,须得养息精神呢,告辞了。』田忌似乎还想说什么,终于只是笑了笑点点头:『但随张子吧。』
云梦泽边,田忌久久望着那远去的一片白帆,凝神沉思了许久,总觉得这个张仪有点儿说不出来的不对劲儿,才华四溢豪气纵横,见事极快剖析透彻,可自己却总觉得有点儿不塌实。若没有与孙膑共处共事的那几年,田忌也许不会有这种感觉。别看孙膑断了一条腿,看去象个文弱书生,实际也是一副傲视天下的硬骨头。他剖陈利害谋划行动,往往都是常人匪夷所思的奇路子,然则一经说明,就让人觉得扎实可行,心里特别塌实。小事如赛马谋划,大事如围魏救赵之桂陵大战、围魏救韩之马陵大战,都是天下独步的神来之笔。孙膑在齐国所有的谋划,都是田忌在实际操持实现。每次最关键最危险的环节,都是田忌亲自担当,两次大战,带兵诱敌深入的都是田忌,率领齐军冲锋陷阵的还是田忌,心里塌实,做起来就挥洒自如。今天的这个张仪,与孙膑同出一门,都是那鬼谷子老头儿的高足,如何自己总觉得有点儿别扭?湖畔思忖半日,竟是莫衷一是。田忌苦笑着摇摇头,踽踽回到了天阳谷,一头扎进那间本想邀张仪进去共商的『兵室』,竟闷了整整四天四夜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