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春申君比谁都焦急,天天以狩猎为名,在郊野官道等候苏秦的消息。
眼看张仪在挥洒谈笑间颠倒了楚国格局,新锐人士都有些懵了!人心惶惶,心思灵动者已经开始悄悄向昭雎一边靠拢了。连小小郎中的靳尚,也成了郢都的热门人物,昔日的新锐们竟纷纷凑上去小心翼翼的逢迎,求一个穿针引线的门路。若秦国一旦将房陵之地交还于楚国,楚国正式退出六国合纵,楚国变法岂不眼睁睁的就夭折了?第一次,春申君感到茫然无所适从了。对张仪这个人,他实在是揣摩不透,更想不出应对办法。张仪入楚,春申君与屈原事先都知道,可并没有在意,其中原由在于:昭雎是张仪的大仇人,张仪一定会借着秦国强大的威慑力,逼迫楚王杀掉昭雎,昭雎则一定会全力周旋反击,无论结果如何,昭雎的势力都会削弱,楚王都会重新倚重新锐人士。他们认定:入楚对张仪是个泥潭,对他们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春申君与屈原,那时都不约而同的说出了『做壁上观』四个字。
谁能料到,张仪静悄悄的住在驿馆,竟能与昭雎化敌为友?竟能渗透宫闱与郑袖结盟?竟能使楚怀王大失分寸,置先王遗命于不顾而与虎谋皮?等到春申君与屈原挺身而出,血谏抗争的时候,惜乎大错铸定,为时已晚了。对如此一个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诡秘莫测之士,屈原也是束手无策,只是反复念叨:『一定要等苏秦,此人非苏秦不是对手,一定要等。』
郢都北门外的山原已经是郁郁葱葱了,淮南的春日比中原要来得早一些,风中的寒气早已消散,和煦的微风中已经有了初夏的气息。春申君与门客们在山原上追逐着星散的野兔狐鹿,眼光却不时的瞟一瞟山下伸向北方的官道。
『春申君快看,有车队南来!』一个门客站在山头大喊起来。
绿色平原的深处,一股烟尘卷起,正缓缓的向南移动着。正在这时,一骑骏马从郢都北门飞来,遥遥高喊:『报,武信君书简到!』随着喊声,骏马已风驰电掣般来到面前。春申君接过书简打开一瞄,便打马一鞭,向山下飞驰而来。
北方烟尘,却正是苏秦的骑队。从蓟城出发时,苏秦免去了全部车队辎重,只带领原先的二百名剽悍骑士,人各快马,兼程南下。荆燕乘一匹西域汗血马早发半日,前行联络。马队赶到邯郸,平原君已经在郊外等候;赶到大梁,信陵君也已经在郊野等候。一声问候,一爵烈酒,苏秦匆匆安排一番,便马不停蹄的驰驱而去。一路兼程疾行,竟是与先发两日送信的骑士同日到达。郢都城楼已经遥遥在望,苏秦看见迎面一骑飞来,那熟悉的黄色斗篷随风翻卷,不是春申君却是何人?
『武信君!』
『春申君!』
两人同时飞身下马疾步向前,紧紧的抱在了一起。
『噢呀,武信君好洒脱!』春申君一番打量,一阵大笑。原来苏秦为了疾行快赶,非但亲自骑马,而且是一身红皮软甲,长发披散,身背长剑,斗篷头盔一概没有,活脱脱一个风尘剑侠。
『骑术不高,只好利落点儿了。』苏秦也是一阵大笑。
『噢呀别说,这剑背在身上还当真利落也!苏秦背剑,日后我也学学。』
苏秦笑道:『偷懒你也学么?不常用可背,你等剑士要背剑,急了拔得出来?』
『好,回头你教我便了,噢呀快走,屈原等急了呢。』春申君随着话音便飞身上马,一磕马镫,箭弛而出。苏秦骑队随后紧跟,片刻间便进了郢都北门。
到得府邸,春申君立即命人去密请屈原。屈原这时已经是三闾大夫,军国大政难以参与。但凡大事,春申君却都是与屈原尽量的秘密商议,尽量的不张扬。当屈原到来时,苏秦刚刚用冷水冲洗完毕,换了一身轻软的布衣来到正厅。二人见面,四手相握,苏秦说屈原瘦了,屈原说苏秦黑了,一番感慨唏嘘,直到春申君招呼入席落座。饮了一爵洗尘酒,春申君便将楚威王病逝后的朝局变化与张仪入楚的经过说了一遍。
屈原拍案愤激:『张仪可恨!昭雎可恶!靳尚可耻!郑袖可悲!楚王可笑!楚国可怜也!』春申君连忙摇摇手,示意屈原不要过分犯忌,又连忙吩咐家老关闭府门,拒绝造访。
苏秦却是沉默良久方才问道:『讨回房陵,谁先动议?』
『噢呀,那是我王先提的,本为搪塞我等,不想张仪竟然一口应允了。』
『盟约双方,谁人签押?有秦国王印相印么?』
『噢呀,我听一个老内侍说:张仪只写了名号,说相印王印皆在咸阳,回去补上了。』
『派出特使交割,是何方主张?』
『自然是楚国。』屈原又愤愤拍案:『张仪忒煞可恨也!』
苏秦微微一笑道:『看来,事有转机也。』
『有转机么?』春申君大是惊喜:『噢呀,武信君快说了。』
苏秦:『张仪为人虽然洒脱,行事却机变细密不拘常法,不似我等这般拘泥。将合纵撕开一个裂口,自是秦国当务之急。当此情势,楚王提出任何要求,张仪都会先行答应下来,回头再谋化解之策。以方才几个事实看,秦国根本没想归还房陵。果然有此预谋,张仪自会先有筹划,将秦国义举传扬得天下皆知,更会带着秦王的印鉴诏书与丞相大印。据此推断:楚国特使一定是无功而返!两位说说,假若如此,又当如何?』
『噢呀,楚王亲口说的:「果真受骗,本王自当统帅三军为楚国雪耻复仇!」』
屈原惊讶了:『如此说来,这张仪也忒出格了!做了丞相,还竟敢拿邦交大事行骗,日后如何立足于天下?岂非奇闻一桩?』
苏秦笑道:『以王道礼法衡之,说张仪是欺诈行骗,似乎也不为过。然则以战国机谋算计观之,却是无可指责了。生灭兴亡,无所不用其极,自家昏庸,何怨敌国狡黠?』说罢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噢呀武信君,你就说吧,目下如何走这步棋了?』
苏秦:『先说三步:第一步,我拜会楚王,为下一步立定根基;第二步,加快组建联军,促使抗秦大局明朗起来,使楚王不致过分松动;第三步,房陵骗局一旦大白,立即联军攻秦。只要打得一仗,楚王再想变也难呢。』
『妙!噢呀呀果真棋逢对手,非苏秦不能对张仪了!』
屈原也罕见的舒展一笑:『第三步若能走成,武信君便挽救楚国了。』
苏秦笑道:『明日拜会楚王,只我与春申君便了,此中意味,尚请屈兄体谅呢。』
屈原爽朗大笑,曼声长吟:『骐骥伏匿而不见兮,凤凰高飞而不下,鸟兽犹知怀德兮,何云贤士之不处?』
『屈子诗才,天下无双也!』苏秦不禁拊掌赞叹。
『噢呀,屈原兄久不开口,今日吟哦,大是吉兆了!』
苏秦又说了燕赵魏韩四国已经开始着手调派大军的情势,以及信陵君、平原君的信心,末了道:『从百年邦交看,中原锁秦的历次盟约,软弱处都在楚齐两国。楚国之变,因由在于地域广阔、内乱频仍,往往自顾不暇。齐国之变,因由在于与秦国相距遥远,少有直接的利害冲突。目下看来,六国合纵之薄弱环节,依然是楚齐两国。楚国本是合纵盟主,居于六国合纵之枢要,楚国站在谁边?谁便有了八成胜算。由此观之,楚国齐国,乃是天下纵横的两大主要战场。今次第一局,便是争夺楚国!』
『大是!』屈原恍然道:『武信君,二位该去见楚王了,我去办另一件事。』
『噢呀,说得入港,竟到时辰了。』春申君霍然起身:『武信君,进宫。』
『进宫?』苏秦笑了:『这是丑时,算哪家时辰?』
『噢呀走吧,车上再说,否则便迟了。』春申君说着拉起苏秦便走。
在四面垂帘的缁车中,春申君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诉说着楚怀王的怪癖。
芈槐是个谜一般的君主。由于楚威王的严厉,芈槐也从军打过仗,也在低层官署当过小吏,还在楚威王离京时做过监国太子。该经过的都经过了,可依然是一个富贵安乐素无定性的纨绔王子,忽而清醒得出奇,忽而颟顸得可笑。就说这起居议事吧,楚威王历来是鸡鸣三遍即起,批阅公文一个时辰,卯时准定朝会议事。那时侯,芈槐只要在郢都,每次也都是参与朝会的。可他自己做了国王后,竟是鬼使神差的大转弯!夜里不睡,白日不起,每隔三日,才在午后来到正殿坐上片刻,碰巧有大臣求见便见,若无人求见,便在殿中观赏一个时辰的歌舞,然后便立即回到后宫,即位一年,竟然没有一次大的朝会。大臣要见楚王,就得象猫捉老鼠一般守候在大殿外。
春申君有一个门客叫李园,在宫中做主酒吏,竟深得楚怀王赞赏,成了随身不离的玩伴儿。每次要见楚王,春申君都要事先找李园打探芈槐的行踪。苏秦要来,春申君更是上心,便派了一个心腹门客专门与李园联络,随时报知楚王行踪,否则,想见楚王也见不上。苏秦听得大皱眉头,心中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儿。
楚怀王正斜倚在坐榻上,观赏一支新近排练成的歌舞,饶有兴致的和着节拍哼唱,却见一领黄衫的春申君匆匆进来,身后还有一个散发无冠的红衣人,不禁大皱眉头,极不情愿的坐了起来,挥挥手让舞女们下去了。
『臣,春申君黄歇参见我王。』
『春申君,此地乃王宫,不是人市,晓得?』楚怀王斜眼瞄着红衣散发人,一脸阴云。
『噢呀我王,此人正是你大为称颂的六国丞相、武信君苏秦了。』
『啊』楚怀王长长的惊叹仿佛在吟哦,竟是高低起伏,似乎恍然惊醒一般。随着悠长起伏的惊叹,笑意终于铺满了白胖的脸庞,脚步也移到了苏秦面前:『武信君大名如雷贯耳,先王屡次说要带我见你了。』嘴上说着,眼光却不断上下打量着苏秦。
春申君心中清楚,拱手笑道:『噢呀我王,武信君风尘仆仆,刚到郢都一个时辰,沐浴后未及更衣,便来拜见了。』
『噢』又是一声长长的吟哦惊叹:『武信君如此奋发,芈槐敬佩不已了。来来来,这厢坐了,慢慢说话,上,上茶了』芈槐本来想喊上酒,一想这是大殿不宜随意摆酒,便磕磕绊绊的喊成了上茶,竟结巴得满脸通红。
『多谢大王礼遇臣下。』苏秦恭敬的拱手做礼,表示他完全理解这是楚王的特殊敬重。
芈槐原本不喜欢倨傲名士,如今见赫赫苏秦竟是这般谦恭有礼,心中大感舒坦,呵呵笑道:『谦谦君子,武信君可人呢。那个张仪是你师弟?如何忒般气盛?』
『秦国强大,张仪自然气盛。』
『秦国强大么?』芈槐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秦国不强大么?』苏秦也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芈槐一怔,却骤然哈哈大笑:『回得有趣!秦国啊,是强大,虎狼之国嘛。』
『既是虎狼,大王可知是何种虎?何种狼?』苏秦也是兴致勃勃。
芈槐困惑的摇摇头:『毋晓得,虎狼就是虎狼,还不一样了?』
『那是自然。』苏秦悠然笑答,仿佛一个老人在给一个孩童讲说天外奇闻:『是丛林虎,是中山狼。』
『丛林虎?中山狼?好厉害了?』
『当真厉害。』苏秦似乎余悸在心一般:『丛林虎吃人不吐骨头,中山狼能变身骗人,吸干人的骨髓。』
『你,见过?』
『见过。』苏秦点点头:『我差点儿被中山狼啃开头颅,吸了骨髓。』
『噢!』芈槐脸色发青:『哪你还活着?』
『明知必死,性命相搏,竟然就活了下来。』
『啊』芈槐吟哦着恍然点头:『只要死打,就能活。』
『对对对。』苏秦大为赞赏:『我可不如大王聪明绝顶,这是一个世外高人告诉我的:中山狼能窥透人心,人无死战之心,则狼必定要吃了你。若想死战到底,狼便放你逃生。』
『噢!』芈槐又一次吟哦惊叹:『中山狼,上天派下来专吃懦夫的了?』
『大王圣明!高人正是如此讲说!』
芈槐哈哈哈大笑了一阵:『如何当得?如何当得啊?』舒畅得脸上竟泛出了红光。
苏秦郑重其事道:『本当聒噪大王,不想大王对秦国本性竟有如此洞察,苏秦自愧不如,也就不饶舌了。』
『武信君大可放心!』芈槐慷慨拍案:『本王立誓继承先王遗志!晓得?要不是他们添乱,本王连张仪见也不见!晓得?』
『晓得晓得。』苏秦连连点头:『臣只待大王派定军马,与秦国决战便了。』
『那是。』芈槐挺挺胸膛道:『楚国出十万军马,够了?』
『大王气壮山河,苏秦万分敬佩。』苏秦深深的一躬到底。
『还是武信君善解我意,她还说我笨……』芈槐嘟哝一句,却突然打住。
春申君拼命憋住笑意,竟将脸埋在大袖里猛烈咳嗽了好一阵。出得宫来登上缁车,终于憋不住了,大笑不止:『噢呀呀武信君啊,这,这便是你等纵横家的说辞了?』笑着笑着竟是软倒在车榻上。苏秦却悠然吟道:『说人主者,当审君情,因人而发,说之要也。如此而已。』春申君恍然道:『噢呀,还是我等不得法,激烈认真过甚了?』苏秦道:『要在别个君主,也许如此,然在这个楚王身上,我却没谱。也许是我的说运好,歪打正着了。』
刚回到府邸,家老便捧给春申君一支铜管,说是三闾大夫派人送来的。春申君连忙打开铜帽抽出一页皮纸,赫然一行大字便在眼前吾去安陆五六日还!
春申君大是惊讶,竟愣怔着说不出话来。旁边苏秦问:『安陆?要紧地方么?』春申君低声道:『云梦泽东北岸山城,新军训练营地,原是屈原兄掌管。』苏秦听罢也是一怔,踱着步子不说话。春申君着急道:『噢呀武信君,这位老哥哥此刻去安陆,会不会有卤莽?会不会添乱?』苏秦笑道:『至少不会添乱。屈子大才,岂能没有这点儿分寸?卤莽嘛,大约也不会,至于他究竟想做何事?我却说不准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好,那就先放下,回头我派得力门客照应便了。走,先用饭再说。』
饭后二人又密议了一个时辰,苏秦便进了寝室。连日奔波疲惫,竟是呼呼酣睡到日上三竿方醒,梳洗完毕出门,却见荆燕匆匆赶来,禀报说马队已经开出北门外等候。春申君便陪着苏秦匆匆用饭,饭罢相互叮嘱几句,苏秦便与荆燕飞马出城了。
苏秦的谋划是:趁楚国特使没有从咸阳返回,而楚国也不会有明确举动的这段时日,尽速赶到临淄稳定住齐国,最好能与孟尝君一起带出齐国军马,赶赴虎牢关联军总帐;齐国一定,回头再照应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