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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縱橫初局 第二節 怪誕說辭竟穩住了楚國

大秦帝國作者:孫皓暉發布:福哥

2020-6-10 01:35

    春申君比誰都焦急,天天以狩獵為名,在郊野官道等候蘇秦的消息。

    眼看張儀在揮灑談笑間顛倒了楚國格局,新銳人士都有些懵了!人心惶惶,心思靈動者已經開始悄悄向昭雎一邊靠攏了。連小小郎中的靳尚,也成了郢都的熱門人物,昔日的新銳們竟紛紛湊上去小心翼翼的逢迎,求一個穿針引線的門路。若秦國一旦將房陵之地交還於楚國,楚國正式退出六國合縱,楚國變法豈不眼睜睜的就夭折了?第一次,春申君感到茫然無所適從了。對張儀這個人,他實在是揣摩不透,更想不出應對辦法。張儀入楚,春申君與屈原事先都知道,可並沒有在意,其中原由在於:昭雎是張儀的大仇人,張儀一定會借着秦國強大的威懾力,逼迫楚王殺掉昭雎,昭雎則一定會全力周旋反擊,無論結果如何,昭雎的勢力都會削弱,楚王都會重新倚重新銳人士。他們認定:入楚對張儀是個泥潭,對他們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春申君與屈原,那時都不約而同的說出了『做壁上觀』四個字。

    誰能料到,張儀靜悄悄的住在驛館,竟能與昭雎化敵為友?竟能滲透宮闈與鄭袖結盟?竟能使楚懷王大失分寸,置先王遺命於不顧而與虎謀皮?等到春申君與屈原挺身而出,血諫抗爭的時候,惜乎大錯鑄定,為時已晚了。對如此一個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詭秘莫測之士,屈原也是束手無策,只是反覆念叨:『一定要等蘇秦,此人非蘇秦不是對手,一定要等。』

    郢都北門外的山原已經是鬱鬱蔥蔥了,淮南的春日比中原要來得早一些,風中的寒氣早已消散,和煦的微風中已經有了初夏的氣息。春申君與門客們在山原上追逐着星散的野兔狐鹿,眼光卻不時的瞟一瞟山下伸向北方的官道。

    『春申君快看,有車隊南來!』一個門客站在山頭大喊起來。

    綠色平原的深處,一股煙塵捲起,正緩緩的向南移動着。正在這時,一騎駿馬從郢都北門飛來,遙遙高喊:『報,武信君書簡到!』隨着喊聲,駿馬已風馳電掣般來到面前。春申君接過書簡打開一瞄,便打馬一鞭,向山下飛馳而來。

    北方煙塵,卻正是蘇秦的騎隊。從薊城出發時,蘇秦免去了全部車隊輜重,只帶領原先的二百名剽悍騎士,人各快馬,兼程南下。荊燕乘一匹西域汗血馬早發半日,前行聯絡。馬隊趕到邯鄲,平原君已經在郊外等候;趕到大梁,信陵君也已經在郊野等候。一聲問候,一爵烈酒,蘇秦匆匆安排一番,便馬不停蹄的馳驅而去。一路兼程疾行,竟是與先發兩日送信的騎士同日到達。郢都城樓已經遙遙在望,蘇秦看見迎面一騎飛來,那熟悉的黃色斗篷隨風翻卷,不是春申君卻是何人?

    『武信君!』

    『春申君!』

    兩人同時飛身下馬疾步向前,緊緊的抱在了一起。

    『噢呀,武信君好灑脫!』春申君一番打量,一陣大笑。原來蘇秦為了疾行快趕,非但親自騎馬,而且是一身紅皮軟甲,長發披散,身背長劍,斗篷頭盔一概沒有,活脫脫一個風塵劍俠。

    『騎術不高,只好利落點兒了。』蘇秦也是一陣大笑。

    『噢呀別說,這劍背在身上還當真利落也!蘇秦背劍,日後我也學學。』

    蘇秦笑道:『偷懶你也學麼?不常用可背,你等劍士要背劍,急了拔得出來?』

    『好,回頭你教我便了,噢呀快走,屈原等急了呢。』春申君隨着話音便飛身上馬,一磕馬鐙,箭弛而出。蘇秦騎隊隨後緊跟,片刻間便進了郢都北門。

    到得府邸,春申君立即命人去密請屈原。屈原這時已經是三閭大夫,軍國大政難以參與。但凡大事,春申君卻都是與屈原儘量的秘密商議,儘量的不張揚。當屈原到來時,蘇秦剛剛用冷水沖洗完畢,換了一身輕軟的布衣來到正廳。二人見面,四手相握,蘇秦說屈原瘦了,屈原說蘇秦黑了,一番感慨唏噓,直到春申君招呼入席落座。飲了一爵洗塵酒,春申君便將楚威王病逝後的朝局變化與張儀入楚的經過說了一遍。

    屈原拍案憤激:『張儀可恨!昭雎可惡!靳尚可恥!鄭袖可悲!楚王可笑!楚國可憐也!』春申君連忙搖搖手,示意屈原不要過分犯忌,又連忙吩咐家老關閉府門,拒絕造訪。

    蘇秦卻是沉默良久方才問道:『討回房陵,誰先動議?』

    『噢呀,那是我王先提的,本為搪塞我等,不想張儀竟然一口應允了。』

    『盟約雙方,誰人籤押?有秦國王印相印麼?』

    『噢呀,我聽一個老內侍說:張儀只寫了名號,說相印王印皆在咸陽,回去補上了。』

    『派出特使交割,是何方主張?』

    『自然是楚國。』屈原又憤憤拍案:『張儀忒煞可恨也!』

    蘇秦微微一笑道:『看來,事有轉機也。』

    『有轉機麼?』春申君大是驚喜:『噢呀,武信君快說了。』

    蘇秦:『張儀為人雖然灑脫,行事卻機變細密不拘常法,不似我等這般拘泥。將合縱撕開一個裂口,自是秦國當務之急。當此情勢,楚王提出任何要求,張儀都會先行答應下來,回頭再謀化解之策。以方才幾個事實看,秦國根本沒想歸還房陵。果然有此預謀,張儀自會先有籌劃,將秦國義舉傳揚得天下皆知,更會帶着秦王的印鑑詔書與丞相大印。據此推斷:楚國特使一定是無功而返!兩位說說,假若如此,又當如何?』

    『噢呀,楚王親口說的:「果真受騙,本王自當統帥三軍為楚國雪恥復仇!」』

    屈原驚訝了:『如此說來,這張儀也忒出格了!做了丞相,還竟敢拿邦交大事行騙,日後如何立足於天下?豈非奇聞一樁?』

    蘇秦笑道:『以王道禮法衡之,說張儀是欺詐行騙,似乎也不為過。然則以戰國機謀算計觀之,卻是無可指責了。生滅興亡,無所不用其極,自家昏庸,何怨敵國狡黠?』說罷便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噢呀武信君,你就說吧,目下如何走這步棋了?』

    蘇秦:『先說三步:第一步,我拜會楚王,為下一步立定根基;第二步,加快組建聯軍,促使抗秦大局明朗起來,使楚王不致過分鬆動;第三步,房陵騙局一旦大白,立即聯軍攻秦。只要打得一仗,楚王再想變也難呢。』

    『妙!噢呀呀果真棋逢對手,非蘇秦不能對張儀了!』

    屈原也罕見的舒展一笑:『第三步若能走成,武信君便挽救楚國了。』

    蘇秦笑道:『明日拜會楚王,只我與春申君便了,此中意味,尚請屈兄體諒呢。』

    屈原爽朗大笑,曼聲長吟:『騏驥伏匿而不見兮,鳳凰高飛而不下,鳥獸猶知懷德兮,何雲賢士之不處?』

    『屈子詩才,天下無雙也!』蘇秦不禁拊掌讚嘆。

    『噢呀,屈原兄久不開口,今日吟哦,大是吉兆了!』

    蘇秦又說了燕趙魏韓四國已經開始着手調派大軍的情勢,以及信陵君、平原君的信心,末了道:『從百年邦交看,中原鎖秦的歷次盟約,軟弱處都在楚齊兩國。楚國之變,因由在於地域廣闊、內亂頻仍,往往自顧不暇。齊國之變,因由在於與秦國相距遙遠,少有直接的利害衝突。目下看來,六國合縱之薄弱環節,依然是楚齊兩國。楚國本是合縱盟主,居於六國合縱之樞要,楚國站在誰邊?誰便有了八成勝算。由此觀之,楚國齊國,乃是天下縱橫的兩大主要戰場。今次第一局,便是爭奪楚國!』

    『大是!』屈原恍然道:『武信君,二位該去見楚王了,我去辦另一件事。』

    『噢呀,說得入港,竟到時辰了。』春申君霍然起身:『武信君,進宮。』

    『進宮?』蘇秦笑了:『這是丑時,算哪家時辰?』

    『噢呀走吧,車上再說,否則便遲了。』春申君說着拉起蘇秦便走。

    在四面垂簾的緇車中,春申君一邊搖頭嘆息,一邊訴說着楚懷王的怪癖。

    羋槐是個謎一般的君主。由於楚威王的嚴厲,羋槐也從軍打過仗,也在低層官署當過小吏,還在楚威王離京時做過監國太子。該經過的都經過了,可依然是一個富貴安樂素無定性的紈絝王子,忽而清醒得出奇,忽而顢頇得可笑。就說這起居議事吧,楚威王歷來是雞鳴三遍即起,批閱公文一個時辰,卯時準定朝會議事。那時侯,羋槐只要在郢都,每次也都是參與朝會的。可他自己做了國王后,竟是鬼使神差的大轉彎!夜裡不睡,白日不起,每隔三日,才在午後來到正殿坐上片刻,碰巧有大臣求見便見,若無人求見,便在殿中觀賞一個時辰的歌舞,然後便立即回到後宮,即位一年,竟然沒有一次大的朝會。大臣要見楚王,就得象貓捉老鼠一般守候在大殿外。

    春申君有一個門客叫李園,在宮中做主酒吏,竟深得楚懷王讚賞,成了隨身不離的玩伴兒。每次要見楚王,春申君都要事先找李園打探羋槐的行蹤。蘇秦要來,春申君更是上心,便派了一個心腹門客專門與李園聯絡,隨時報知楚王行蹤,否則,想見楚王也見不上。蘇秦聽得大皺眉頭,心中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兒。

    楚懷王正斜倚在坐榻上,觀賞一支新近排練成的歌舞,饒有興致的和着節拍哼唱,卻見一領黃衫的春申君匆匆進來,身後還有一個散發無冠的紅衣人,不禁大皺眉頭,極不情願的坐了起來,揮揮手讓舞女們下去了。

    『臣,春申君黃歇參見我王。』

    『春申君,此地乃王宮,不是人市,曉得?』楚懷王斜眼瞄着紅衣散發人,一臉陰雲。

    『噢呀我王,此人正是你大為稱頌的六國丞相、武信君蘇秦了。』

    『啊』楚懷王長長的驚嘆仿佛在吟哦,竟是高低起伏,似乎恍然驚醒一般。隨着悠長起伏的驚嘆,笑意終於鋪滿了白胖的臉龐,腳步也移到了蘇秦面前:『武信君大名如雷貫耳,先王屢次說要帶我見你了。』嘴上說着,眼光卻不斷上下打量着蘇秦。

    春申君心中清楚,拱手笑道:『噢呀我王,武信君風塵僕僕,剛到郢都一個時辰,沐浴後未及更衣,便來拜見了。』

    『噢』又是一聲長長的吟哦驚嘆:『武信君如此奮發,羋槐敬佩不已了。來來來,這廂坐了,慢慢說話,上,上茶了』羋槐本來想喊上酒,一想這是大殿不宜隨意擺酒,便磕磕絆絆的喊成了上茶,竟結巴得滿臉通紅。

    『多謝大王禮遇臣下。』蘇秦恭敬的拱手做禮,表示他完全理解這是楚王的特殊敬重。

    羋槐原本不喜歡倨傲名士,如今見赫赫蘇秦竟是這般謙恭有禮,心中大感舒坦,呵呵笑道:『謙謙君子,武信君可人呢。那個張儀是你師弟?如何忒般氣盛?』

    『秦國強大,張儀自然氣盛。』

    『秦國強大麼?』羋槐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秦國不強大麼?』蘇秦也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羋槐一怔,卻驟然哈哈大笑:『回得有趣!秦國啊,是強大,虎狼之國嘛。』

    『既是虎狼,大王可知是何種虎?何種狼?』蘇秦也是興致勃勃。

    羋槐困惑的搖搖頭:『毋曉得,虎狼就是虎狼,還不一樣了?』

    『那是自然。』蘇秦悠然笑答,仿佛一個老人在給一個孩童講說天外奇聞:『是叢林虎,是中山狼。』

    『叢林虎?中山狼?好厲害了?』

    『當真厲害。』蘇秦似乎餘悸在心一般:『叢林虎吃人不吐骨頭,中山狼能變身騙人,吸乾人的骨髓。』

    『你,見過?』

    『見過。』蘇秦點點頭:『我差點兒被中山狼啃開頭顱,吸了骨髓。』

    『噢!』羋槐臉色發青:『哪你還活着?』

    『明知必死,性命相搏,竟然就活了下來。』

    『啊』羋槐吟哦着恍然點頭:『只要死打,就能活。』

    『對對對。』蘇秦大為讚賞:『我可不如大王聰明絕頂,這是一個世外高人告訴我的:中山狼能窺透人心,人無死戰之心,則狼必定要吃了你。若想死戰到底,狼便放你逃生。』

    『噢!』羋槐又一次吟哦驚嘆:『中山狼,上天派下來專吃懦夫的了?』

    『大王聖明!高人正是如此講說!』

    羋槐哈哈哈大笑了一陣:『如何當得?如何當得啊?』舒暢得臉上竟泛出了紅光。

    蘇秦鄭重其事道:『本當聒噪大王,不想大王對秦國本性竟有如此洞察,蘇秦自愧不如,也就不饒舌了。』

    『武信君大可放心!』羋槐慷慨拍案:『本王立誓繼承先王遺志!曉得?要不是他們添亂,本王連張儀見也不見!曉得?』

    『曉得曉得。』蘇秦連連點頭:『臣只待大王派定軍馬,與秦國決戰便了。』

    『那是。』羋槐挺挺胸膛道:『楚國出十萬軍馬,夠了?』

    『大王氣壯山河,蘇秦萬分敬佩。』蘇秦深深的一躬到底。

    『還是武信君善解我意,她還說我笨……』羋槐嘟噥一句,卻突然打住。

    春申君拼命憋住笑意,竟將臉埋在大袖裡猛烈咳嗽了好一陣。出得宮來登上緇車,終於憋不住了,大笑不止:『噢呀呀武信君啊,這,這便是你等縱橫家的說辭了?』笑着笑着竟是軟倒在車榻上。蘇秦卻悠然吟道:『說人主者,當審君情,因人而發,說之要也。如此而已。』春申君恍然道:『噢呀,還是我等不得法,激烈認真過甚了?』蘇秦道:『要在別個君主,也許如此,然在這個楚王身上,我卻沒譜。也許是我的說運好,歪打正着了。』

    剛回到府邸,家老便捧給春申君一支銅管,說是三閭大夫派人送來的。春申君連忙打開銅帽抽出一頁皮紙,赫然一行大字便在眼前吾去安陸五六日還!

    春申君大是驚訝,竟愣怔着說不出話來。旁邊蘇秦問:『安陸?要緊地方麼?』春申君低聲道:『雲夢澤東北岸山城,新軍訓練營地,原是屈原兄掌管。』蘇秦聽罷也是一怔,踱着步子不說話。春申君着急道:『噢呀武信君,這位老哥哥此刻去安陸,會不會有鹵莽?會不會添亂?』蘇秦笑道:『至少不會添亂。屈子大才,豈能沒有這點兒分寸?鹵莽嘛,大約也不會,至於他究竟想做何事?我卻說不準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好,那就先放下,回頭我派得力門客照應便了。走,先用飯再說。』

    飯後二人又密議了一個時辰,蘇秦便進了寢室。連日奔波疲憊,竟是呼呼酣睡到日上三竿方醒,梳洗完畢出門,卻見荊燕匆匆趕來,稟報說馬隊已經開出北門外等候。春申君便陪着蘇秦匆匆用飯,飯罷相互叮囑幾句,蘇秦便與荊燕飛馬出城了。

    蘇秦的謀劃是:趁楚國特使沒有從咸陽返回,而楚國也不會有明確舉動的這段時日,儘速趕到臨淄穩定住齊國,最好能與孟嘗君一起帶出齊國軍馬,趕赴虎牢關聯軍總帳;齊國一定,回頭再照應楚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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