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六国联军集结的时候,秦国大军也在秘密移动。
司马错不是一个只懂得『兵来将当,水来土屯』的将领,而是一个审势为战的统帅。这个将门家族的【司马法】,大部分都是在说打仗的基本准则,也就是『战外之道』,对于具体战法阵法的论说倒是篇幅很少。这就是司马兵家的特殊之处:着力锤炼将领的全局眼光,不脱离大势,不纯然打仗。【司马法】最后的论断是『大善用本,其次用末,执略守微,本末唯权,战也。』说的便是高明统帅要善于运用战略〔本〕,其次善于运用战术〔末〕,能够坚定推行战略而微妙把握战术,权衡本末而用于战场,这才是最高明的战法。司马错天赋极高,且深得先祖兵法精髓,他的蓝田总帐自然不会放过函谷关外的丝毫动静。
六国兵马尚未开出本国的时候,散布在各国的秘密斥候便流星般报回消息,与张仪丞相府送来的黑冰台消息相印证,司马错便大体上清楚了各国兵马的情况。他给掌管斥候探马的中军司马下了命令:『立查六国军情:主将、兵力、兵器、辎重,务求详尽,作速禀报!』同时下令秦军各部:『作速禀报伤病人数、兵器残缺、粮秣辎重之详情!』
两道命令一下,司马错却没有急于调动兵马,而是飞马赶赴咸阳。
司马错到咸阳,不是要晋见秦惠王,而是要见张仪。司马错很清楚,打仗只是秦国连横的一个环节,他要对合纵连横的大势做到心中有数,打仗才能有分寸;张仪对六国情形的了解,比他更为详尽深刻,与六国大战而不向如此一个人物请教,实在是极不明智的。
身为上将军的司马错,与丞相爵位几乎等同。按照战国传统,除了辎重粮秣军俸等军务事宜,上将军在战事上完全独立,既可以不征询国君『高见』,更可以不征询丞相『指点』。这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大将权力的极限。然则事在人为,大将主动征询于国君丞相,却也是没有任何限制的。自古以来,大将对这种权力都很难把握分寸,遇到刚愎自用的君主,大将坚持独立,往往便会有杀身之祸;遇到奸佞权相,便会将相冲突事事掣肘,胜仗也得打败。惟其如此,便生出了无数的名将悲剧。战国大争之世,人们看一个国家是否稳定强盛,一个重要标志便是将相两权是否和谐?在刀兵连绵的时代,上将军独立开府统辖军事,权力与丞相几乎不相上下,国君丞相上将军,便是国家权力的三根支柱。将相不和,国家必然混乱。当然,司马错没有想到这些,他只清楚一件事:拜见张仪,对这场大战是必须的,是有好处的。
张仪正在与樗里疾议论这场大战,恰逢司马错来到,自是分外高兴。司马错将来意说明,张仪樗里疾竟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司马错道:『两位丞相胸有成算,司马错愿闻高见。』
『上将军准备如何打法?可否见告?』樗里疾嘿嘿笑着反问了一句。
『大军未动,尚无定见。』
樗里疾知道司马错性格,没有思虑成熟绝不贸然出口,便也不追问,径自拍案笑道:『我只一句话:放手去打,准保大胜!』
『好主意。』司马错淡淡笑了:『王命一般,却是甚也没说。』
『甚也没说?』樗里疾嘿嘿揶揄道:『我俩等你高见,你要我俩高见,究竟谁有高见?』三人一阵大笑,司马错道:『还是丞相先点拨一番吧,廓清大势,打仗便有办法。』
张仪笑道:『疆场战阵,上将军足为我师也。张仪所能言者,七国纵横大势也,上将军姑妄听之。』对生性极为高傲的张仪而言,这种口吻可谓十分罕见。其原因在于司马错的奇袭房陵,使张仪在兵事谋划上第一次大受挫折,张仪对司马错的军事才能自然佩服了。司马错却一直认为,房陵奇袭成功,乃楚国边备荒疏所致,张仪谋划之失并非根本,反倒以为张仪的兵家眼光是名士中极为罕见的。见张仪如此自谦,司马错连忙拱手道:『丞相此言,实不敢当。为将者,贵在全局审势,丞相纵横天下,洞悉六国,堪为战阵之师,司马错正当受教。』
『都是心里话,也好,我便说了。』张仪一挥手:『此次六国联军出动,乃合纵第一次成军,也是近百年来山东六国第一次联军攻秦。对六国而言,这一战志在必得,欲图一举击溃甚或消灭秦军主力,即使不能迫使秦国萎缩,至少也锁秦于函谷关内,消除秦国威胁。对秦国而言,此战便是能否破除合纵、长驱中原的关键。秦国战胜,六国旧怨便会死灰复燃,连横破合纵,便有了大好时机。若秦国战败,连横便会大受阻碍,下步的连环行动便要搁置,山东六国也将获得一个稳定喘息的机会,期间若有趁势变法强国者,天下便会重新陷入茫无头绪的战国纷争,秦国一统天下,便将遥遥无期。』
『嘿嘿嘿,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不能让这帮小子喘息!』樗里疾拳头砸着长案。
『丞相以为,六国联军长短利弊如何?』司马错更想听到实际军情。
『六国联军,两长三短。』张仪敲着座案:『先说两长:其一,初次联军,恩怨暂抛,将士同心,多有协力之处。譬如六国军马皆不带粮草辎重,而由魏国敖仓统一供给,过后六国分摊。若在往昔,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其二,兵势强大,四十八万大军,多我三倍有余。再说三短:其一,相互生疏。六国长期互斗,军事各自封锁,更无联兵作战之演练,虽有名义统属,实则自守一方,很难形成浑然一体之战力。其二,军制不一,装备各异,步兵骑兵战车兵相互混杂。其三,将帅平庸,叠床架屋多有掣肘。楚军主将子兰为联军统帅,此人年轻气盛,志大才疏,实则一个华而不实喜好谈兵论战的贵胄公子,毫无众望,难以驾驭大军。此外,六军统帅之外,还有一个六国总帐,由苏秦与四大公子坐镇,监督诸军并统决大计。如此章法,必然行动迟缓,缝隙多生。』
『嘿嘿,还有一条:除了魏国五万铁骑与齐国三万铁骑是新军外,六国联军都是步兵车兵老式大军。我军嘿嘿嘿,可都是清一色的骑步新军!』樗里疾插了一条。
『丞相之见,我军当如何打这一仗?』
张仪笑道:『上将军有此一问,必是已经有了谋划。』
『丞相总是料人于先机。』司马错笑道:『如此打法,两位丞相却看如何?』说着便移坐张仪案前,拿过鹅翎笔,便在案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妙!』张仪樗里疾不禁拊掌大笑。
稍一沉吟,张仪道:『此计之要,算地为上。「知天知地,胜乃可全。」不知军中可有通晓此地之将?』司马错道:『目下没有,须得依赖斥候与得力乡导。』樗里疾道:『孤军深入,等闲乡导都是外国人,只怕误事,可否让得力大将事先踏勘一番?』司马错道:『此事我来设法,两位丞相无须分心了。』张仪却慨然拍案:『我来!河内之地,张仪无处不熟。』
『如何如何?你不行!』樗里疾惊讶的叫起来:『我去!黑肥子好赖打过几仗。』
『你?』张仪笑道:『先画一张虎牢敖仓图出来再说。』
司马错庄重的一拱手:『丞相涉险,老秦人无地自容了,司马错万不能应承。』
『哪里话来?』张仪霍然起身:『张仪虽不是老秦人,可秦国是结束天下连绵刀兵之希望,是破除合纵、统一华夏之根基!张仪对秦国之忠诚,何异于老秦人?纵然献身,又何足道哉?』司马错见张仪动情,大是歉疚,站起肃然一躬:『司马错大是失言,请丞相恕罪。』
樗里疾嘿嘿笑道:『上将军未免当真了,张兄是借你个灵堂,喊自己冤枉,理他做甚?不能去还是不能去。』张仪哈哈大笑道:『还是樗里兄,一针便扎破了我这气囊。』言罢却又正容拱手道:『上将军,此战乡导非张仪莫属,你便收了末将吧。』
司马错厚重不善诙谐,又见樗里疾直是摇头挤眼,便思忖道:『事关重大,我须得进宫,请准君上定夺。』
『然也。』樗里疾摇头晃脑:『司马错,真良将也。』
司马错不禁笑了:『如此便是良将,未免也太容易了些。』
张仪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好!我也进宫,走。』
三人立即进宫晋见秦惠王,各自说了一篇理由。秦惠王笑道:『国君重臣亲赴战阵,在战国原是不少,秦国更是寻常。丞相之请,并非横空出世。右丞相上将军拦阻,亦是关切之心也。』
张仪笑道:『君上却是甚也没说。』
樗里疾嘿嘿一笑:『君上是有混淆之嫌。国君大臣统兵出战,原是寻常。然重臣做乡导,却是闻所未闻,还当真是横空出世!君上当断然否决才是。』
『只战事需要,重臣为何做不得乡导?【孙子】有言,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我对河内了如指掌,定然事半功倍。』张仪却是分外执着。
秦惠王一直在若有所思的踱步,此刻摆摆手道:『上将军,如丞相这般洞悉六国者,对战事可有裨益?』司马错肃然拱手:『丞相对六国洞若观火,司马错获益良多。』
『如此便好。』秦惠王一挥手:『请丞相做你的军师如何?』
『君上英明!』司马错大是欣慰。
『君上不当也。』张仪却急迫摇手道:『臣在帅帐,无端搅扰上将军,岂非事与愿违了?』
秦惠王笑意褪去,脸色凝重起来:『探马报来,我便反复思忖。此战事关重大,嬴驷本欲亲临军阵。然上将军与两位丞相同心合议,倒使嬴驷颇有感慨:将相同心,为国家根本。今卿等有如此气象,六国何惧之有?然据实而论,秦国兵力毕竟少了许多,要想获胜,便一个环节也出不得毛病。粮秣辎重兵器马匹衣甲等,务求通畅充足;六国军情探测,务求精确及时。凡此种种,都得有人着力督导,下细核查,方可保得一支精兵能将战力发挥到十分十二分。惟其如此,我意:丞相亲赴军前,辅助上将军督导军务,赞襄军机;嬴驷与右丞相督导后方,务求军需辎重并一应急务快速解决。【孙子】云,上下同欲者胜。我等君臣,但求事成,心中无须有他。』一口气说罢,笑得一笑:『嬴驷没有过军旅战阵生涯,大要言之,共同议决,卿等以为如何?』
张仪三人一时肃然沉默。进宫之前,三人所议所言,毕竟还是各司其职的一种征询。张仪请做乡导,也只是一件单纯行动的辅助。从心底里说,三个人都没有将这一仗看成举国大战,自然也没有看成是三人之间的共同大事。秦惠王却梳理纲目,一举从根本上整合了君臣力量配置,确实触及要害,且顿时使秦军作战的基础大大强固!张仪三人皆是当世英杰,自是立即掂出了分量,对秦惠王的这一番调遣从心底里敬佩;更有难能可贵处,在于秦惠王没有丝毫的刚愎自用,而是自认『没有军旅战阵生涯』只是共同议决而已,相比于六国君主,当真是令人感触良多。
『君上所言极是!』三人不约而同的高声赞同。
『但求事成,心中无他。』张仪笑着重复了秦惠王这句话:『君上点睛之笔,张仪记准了!』
『臣亦铭刻在心。』司马错也慨然补充。
秦惠王大笑:『好!我等君臣便如此这般了,山东六国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