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清晨起來,子蘭練了一趟箭術,百步之外連射二十支長箭,竟是箭箭上靶,且有十支正中鵠心!引得晨操的護衛騎士們一片歡呼驚嘆,剎那之間,子蘭豪氣頓生,便健步登上了帥帳外三丈多高的雲車,要瞭望一番敵情。
秋日朝陽正在身後山頭,遙遙西望:函谷關只是大山中一個影影綽綽的黑點兒而已,關外更是空闊明朗,除了沉沉大河,便是蒼黃的原野,連大片軍營的影子也沒有!子蘭感到困惑:四十八萬大軍壓境,秦國竟是沒有動靜?斥候探馬沒有發現秦軍集結,咸陽楚商也說秦國平靜如水,連這咽喉要塞函谷關也是毫無異常,當真是匪夷所思!按照在郢都發兵時的估計,兇狠的虎狼秦國絕不會坐等六國大軍進攻函谷關,一定是傲慢的擺開陣勢與聯軍酣戰,從而潰敗湮沒在無邊無際的六國聯軍海洋裏!可如今連秦軍的影子也見不到,子蘭還真有些茫然了,一時竟想不出從何下手來啃這塊硬骨頭?
隱隱約約的,遠方山塬上的蒼蒼草木,竟化做了莽莽叢林般的旌旗矛戈,使他驀然一個激靈一身冷汗!靜下神來,子蘭不禁啞然失笑,四十八萬對十五萬,何至於此?抬頭再看,卻見營寨之外的官道上兩騎快馬揚塵而來,漸行漸近,卻見為首騎士紅衣散發,既無甲冑又無冠帶,卻是猜不出來人路數。莫非是咸陽商家趕來報訊?心念一動,連忙便下了雲車。
『稟報柱國將軍:總帳荊燕將軍營門候見。』軍吏趕來高聲稟報。
『荊燕將軍?噢,蘇秦那個護衛啊,讓他進來吧。』子蘭很膩煩『總帳』這兩個字,聽說是總帳來人,臉上頓時暗淡下來,丟下一句話便轉身走進大帳。
營外來者正是蘇秦與荊燕,想到自己沒有帶儀仗護衛,為免麻煩,蘇秦便讓荊燕報名,沒有顯露自己身份。片時得軍吏允許,兩人交了馬韁便步行進寨。楚國軍營東依虎牢山,西臨洛水,正卡在大河南岸的衝要地帶。軍營內軍帳連綿,按照車兵、騎兵、步兵分為三大內寨。子蘭的中軍大帳設在最大的車兵營寨,軍帳之間兵車羅列戰馬嘶鳴,氣勢竟是十分宏大。
『荊燕啊,楚國軍容如何?』蘇秦打量間笑問。
『一片熱鬧,沒聞出殺氣。』荊燕皺着眉頭。
蘇秦一怔,一路走來卻不再說話。轉過一個小山包,便見一座兵車包圍的中軍大帳,氣勢大是顯赫:外圍是兩千騎兵的小帳篷,第二層是二百輛兵車圍出的巨大轅門,第三層是一座土黃色的牛皮大帳,足足頂得十幾座兵士帳篷,轅門口肅然挺立着兩排長矛大戟的鐵甲衛士,一直延伸到軍帳門口。轅門兩邊,兩面三丈多高的大纛旗獵獵飛動,一面大書『大楚柱國將軍昭』,一面大書『六國上將軍子蘭』。即或是不諳軍旅的人隨意看去,這座大營的規模與氣勢,都要比蘇秦的六國總帳大多了。
『六國上將軍?誰封的?莫名其妙!』荊燕黑着臉嘟噥了一句。
蘇秦微微一笑:『報號吧。』
荊燕大步上前:『總帳司馬荊燕,請見子蘭將軍!』
轅門口的帶劍軍吏板着臉道:『六國上將軍正在沐浴,轅門外稍待。』
見荊燕一副想發作的神氣,蘇秦指着轅門內高高矗立的一架雲車問:『這是攻城利器,擺在中軍大帳卻是何用場?』
『哼哼,這裏又沒有敵城,觀賞山水罷了!』荊燕一臉輕蔑的冷笑。
蘇秦看了荊燕一眼,正想叮囑他幾句,轅門內突然傳來一聲楚人特有的尖銳高宣:『燕國司馬荊燕進帳!』一嗓子傳來,蘇秦便覺得不是味道,看看荊燕,臉色卻是愈發難看,蘇秦低聲道:『沉住氣了,走。』便跟在荊燕身後要進轅門。
『且慢!此乃六國上將軍大帳,小小司馬豈能帶隨從?退下!』隨着一聲呵斥,一柄彎彎的吳鈎便閃亮的指到了蘇秦胸前!
『大膽!』荊燕一聲怒喝,疾如閃電般伸手拿住了軍吏手腕,輕輕一抖,吳鈎『噹啷!』跌落。軍吏臉色驟變,尖聲大喝:『拿下了!』便聞兩排甲士『嗨!』的一吼,一片長矛大戟便森然圍住了兩人。
荊燕高聲長喝:『六國丞相蘇秦駕到!子蘭將軍出迎!』
軍吏甲士不禁愕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大帳口傳來一陣大笑:『原是丞相到了,子蘭失敬。』隨即又是一聲威嚴的呵斥:『成何體統?退下了!』隨着笑聲與呵斥聲,便見全副戎裝斗篷拖地的子蘭大步走了出來。蘇秦在轅門外笑道:『人說大將軍八面威風,果然不虛也。』子蘭一拱手道:『身負重任,不敢荒疏,請丞相恕不敬之罪。』蘇秦也是一拱手笑道:『匆忙前來,未及通會,原是我粗疏了。』子蘭連連道:『丞相此言,子蘭可不敢當呢。』說着便請蘇秦進入了大帳。
中軍大帳很是整肅,帥案前的兩排將墩直到帳口,足足有三十多個;大帥案正中橫架一口楚王劍,左邊兵符印信,右邊令旗令箭;帥案背後立着一個巨大的本色木屏風,屏風正中卻是一隻黑色的九頭猛禽!蘇秦知道,昭氏祖居於雲夢澤東部的大江兩岸,那裏有龜蛇兩山夾峙江水,是楚國中部的險要形勝;可能是降伏龜蛇的願望所致,中部楚人向來信奉久遠傳說中的九頭猛禽,以這種怪鳥做保護神。子蘭的中軍大帳也以九頭鳥為帥記,可見這種猛禽在中楚的神聖。
『軍中不上茶,丞相要否飲酒?』子蘭坐進帥案,濃濃的笑意也遮不住矜持與威嚴。
『身在軍營,自當遵守軍法,茶酒皆免了,蘇秦惟想聽聽將軍謀劃。』蘇秦被軍吏領到帥案左下側的軍師席上。荊燕看得直皺眉,蘇秦卻是坦然微笑渾然無覺。
『既設六國總帳,運籌謀劃自當由總帳出之。子蘭為將,惟受命馳驅戰陣了。』
『將軍既有此言,蘇秦當坦誠以對。』蘇秦原先也預料到子蘭可能對總帳心有不快,但卻沒想到如此耿耿於懷,便推心置腹道:『合縱有約:軍雄者為將。總帳之設,原為斡旋糧秣輜重,督導協力作戰,並非調遣大軍戰事。柱國身為六國上將軍,既無人取代,亦無人掣肘,尚望將軍以大局為重,與總帳同心協力。若將軍心有隱憂,蘇秦即可撤去總帳。』
『子蘭原是笑談,丞相卻是言重了。』子蘭心中大是舒坦,臉上卻是一副憂戚:『傳言春申君力主換將,大敵當前,卻有此等陰謀,令子蘭寒心。』
蘇秦大笑一陣:『將軍多心了,春申君原是要你坐鎮六國總帳,做大元帥,如何竟成了換將?傳言者該殺也。』
子蘭也哈哈大笑道:『丞相見笑了。』便岔開了話題:『丞相以為,我軍當如何應對?』
『蘇秦不諳軍旅,全賴將軍謀劃。只是這秦國不動,我心不安,卻不知將軍如何看?』
子蘭一怔,隨即大笑:『無非畏懼我四十八萬大軍,又能如何?』
蘇秦看看子蘭,竟是凝神沉思着不再說話。
『丞相毋憂。』子蘭笑道:『無論秦人如何智計百出,打仗總是要兩軍對陣了。秦國總是沒有妖法,能靠躲避取得勝利麼?彼不來,我便去。明日我便猛攻函谷關!』
『函谷關間不方軌,狹長幽深,關下至多容得數千人,四十八萬大軍卻如何擺佈?』
子蘭原是鼓勇之間脫口而出,被蘇秦一問,竟是難以回答,期期艾艾道:『輪番,猛攻,看,看他能撐得幾日?』
蘇秦幽然一嘆:『子蘭將軍,請到總帳一趟吧,眾口出良謀也。』
子蘭面色通紅:『要商議軍機,也當在中軍大帳了,總帳算……』卻生生打住了。
『好吧。』蘇秦輕輕叩着長案:『今晚,我等便來中軍大帳。』
正在此時,帳外馬蹄聲疾,斥候沉重急促的腳步直入大帳:『稟報六國上將軍:秦軍出動了!函谷關外遍地營寨!』子蘭拍案大喝:『當真胡說!方才還沒有蹤跡,難道秦軍是神兵?』斥候喘息道:『不,不敢假報,上將軍一看便知。』子蘭陰沉着臉霍然起身,也不看蘇秦一眼便大步出帳。蘇秦已經出了大帳,跟着子蘭便上了雲車。
在高高的雲車上,眼界分外開闊,向西望去,但見函谷關外滿山遍野都是黑色旌旗,連綿營寨!埋鍋造飯的裊裊炊煙,在明淨的藍天下竟是如在眼前。蘇秦雖然目力不佳,卻也確定無誤的看出了那是真正的軍營,而不是虛妄的幻覺。子蘭大皺眉頭,逕自不斷的嘟噥:『哪來得如此快捷?鬼魅一般,當真鬼魅一般!』蘇秦肅然道:『子蘭將軍,秦軍出戰,我軍當速定對策,我與四公子午後便到。』說完也不等子蘭回答,便逕自下了雲車。
回到總帳,正當中飯時刻。偌大總帳雖然已經收拾乾淨,但四公子卻依舊個個酣醉如泥的倒臥在後帳,鼾聲一片,酒氣衝天。蘇秦立即給侍女領班下令:『小半個時辰,讓他們立即清醒過來,辦不好軍法從事!』
侍女們立即忙碌起來,醒酒湯、冰塊浸汗巾、涼茶、冷水、按摩拿捏,能用的辦法一齊上,終於使四公子醒了過來。雖然醒了,卻都是頭重腳輕胸悶噁心,春申君噢呀呀一陣嘔吐,其他三人便也立即跟着大吐起來,帳中竟是污穢酒臭一片!侍女們掩鼻侍奉,四個人猶自軟在地上。蘇秦不堪忍受,一個人在帳外踱步,帳內動靜卻聽得清楚,走進來吩咐道:『脫去衣服,冷水澆身!』
侍女們一陣愕然,但見蘇秦陰沉肅殺的模樣,只好紅着臉將四公子脫光,人各一桶冷水便向四公子兜頭澆下!大帳中立即流水淙淙,變成了一片泥濘。此時,只聽一陣噢呀啊噫的叫聲,四個人終於完全清醒過來了。待四人換好乾爽衣物收拾齊整,蘇秦已經命人將酸辣羊肉羹擺好,四人唏溜呼嚕的喝下,出得一身熱汗,才精神了起來。
『噢呀呀武信君,你這是何苦來哉,如此痛飲,不大睡三日,如何過得了?』
蘇秦揶揄笑道:『莫非要做了秦軍俘虜再醒來?』
『秦軍出動了?』孟嘗君大是驚訝。
蘇秦沉重的嘆息了一聲:『函谷關外已經大軍雲集,子蘭尚是沒有定見。』
信陵君面色通紅,『啪!』的拍案而起:『我等幾時竟做了酒囊飯袋?不用說了,走!』便大步出帳,上馬飛馳而去。
五騎快馬到達楚軍營地,卻正是未時末刻。尚未進營,便見六國軍營間的官道上不斷有快馬飛來。平原君趙勝眼尖,揚鞭高聲道:『肥義?看,五國大將都來了!』孟嘗君笑道:『好!子蘭總算醒過來了。』片刻之間,五國大將便一一到了營門,最前面的平原君一抖馬韁便要進營,卻不防總哨司馬舉着一面令旗攔在當道:『軍營不得馳馬!各位將軍交韁進營!』
孟嘗君笑道:『軍中法度沒個變通麼?真箇東施效顰了。』
『六國上將軍大令,誰敢不遵?軍法問罪!』總哨司馬竟是聲色俱厲。
平原君揶揄笑道:『我只道有個六國丞相,竟還有個六國上將軍?自家封的吧。』
『噢呀呀,你等毋曉得,再說也沒用,下馬交韁了!』春申君又氣又笑,將馬韁擲給士兵,昂昂大步便進了營門。五國大將們原是奉緊急軍令趕來,卻不想子蘭如此章法,便個個面色陰沉,竟無一個抬腳。蘇秦笑道:『諸位皆是將軍,人人都有軍法,莫要計較了,走吧。』燕將子之道:『武信君,非是我等計較,楚營廣闊,到中軍大帳得走半個時辰。究竟軍情緊還是軍法緊?』蘇秦豁達的笑了:『早晨我已經走過一遍了。』將軍們頓時一怔,趙將肥義高聲道:『六國丞相都走了,我等武夫走不了?走!』馬韁一丟,便氣昂昂走了進去。
走到中央營地的轅門前,甲冑齊全的將軍們已經是大汗淋漓,剛剛酒醒的四大公子更是腳下虛浮面色蒼白。除了蘇秦,這些人個個都是頤指氣使慣了的,誰個受過如此無端窩囊?此時竟個個面色陰沉,連素來持重的信陵君也是牙關緊咬。
『鳥!還立大纛旗?還六國上將軍?誰認你個小子!』韓朋先罵了起來,他不象其他四位將軍還顧忌本國公子在場,竟是口無遮攔。
『韓將軍,大敵當前,大局為重。』蘇秦聲音很低,神情卻很肅穆。
『呸!』肥義、子之、田間、韓朋竟一齊向大纛旗啐了一口,連老成穩健的魏將晉鄙也哼哼冷笑着瞪了大纛旗一眼。突然,轅門中一陣隆隆大鼓,軍務司馬站在大帳口高宣:『聚將鼓響!大將魚貫入帳!』
蘇秦看見,轅門內的楚軍將領已經進帳,便知子蘭聚集了全部將領,看陣勢竟是要聚將發令一般。按照蘇秦想法,子蘭至少應當與總帳五人商定方略,而後調兵遣將,匆忙聚集所有將領,卻又沒有五國其他將軍,但有分歧,豈不難以收拾?然則已經來了,能不進去麼?看看眾人陰沉沉的沒一個動彈,蘇秦低聲對信陵君道:『走吧。』信陵君咬咬牙大喝一聲:『入帳!』便率先進了轅門。
三通鼓罷,蘇秦一行堪堪最後入帳,依次坐定,兩排將墩竟是滿滿當當一個不空。
『六國上將軍升帳!』軍務司馬矜持得就象天子的禮賓大臣。
隨着悠長尖銳的宣呼,子蘭從碩大的九頭猛禽後走了出來。前排的四大公子側目而視,卻見子蘭頭戴一頂無纓金帥盔,熠熠生光的盔槍足足有六寸,身穿土黃色象皮軟甲,腰懸一口新月般的吳鈎,一領金絲斗篷竟映得滿帳生輝!蘇秦向帳中瞄了一眼,見人人皺眉,心中不禁一沉。
楚國將領一齊站起:『末將參見上將軍!』
五國將領卻只是坐着拱手道:『參見子蘭將軍!』
四大公子竟是默不作聲。
蘇秦見子蘭難堪,便拱手笑道:『上將軍首次聚將,實堪可賀。』
『丞相駕臨坐鎮,子蘭實感欣慰。』子蘭拱手還禮,便肅然入座:『諸位將軍:本上將軍升帳聚將,諸位將軍無分職爵高下,須得一體聽從本上將軍軍令,若有違抗,軍法不容!』話音落點,楚軍將領轟然一聲:『嗨!』前排的聯軍將領與四公子卻無聲無息。
『本上將軍發佈軍令……』
『且慢!』燕國大將子之霍然站起:『敢問子蘭將軍,這是六國聯軍?還是楚國一軍?』
『子之將軍,此言何意?』子蘭頓時沉下臉來。
子之本是燕國世家子弟,長期駐守燕國邊陲與陰山、遼東的胡人作戰,所部五萬是燕國唯一一支拉得出來的勁旅。燕易王即位後,調子之回到薊城做了亞卿。這亞卿職爵不高,卻是軍政實權位置,與秦國的左庶長一般。六國合縱是燕國最露臉的一件事,燕易王反覆思忖,才改派幹練機警的子之做了大將。子之要為燕國爭光,更想在天下打出自己的聲望,便對戰事做了事先謀劃,一心要在總帳會商時爭得主戰重任;不想子蘭如此做派,竟是一副誰賬也不買的跋扈模樣,尤其是不尊蘇秦讓子之惱火;雖說蘇秦是六國丞相,可本職卻是燕國武信君,按通例便是燕職燕人,子之身為燕國大將,不能維護蘇秦尊嚴,便等於使燕國蒙羞,這如何能讓子之忍受?
但子之並非鹵莽武夫,他冷冷問道:『若是六國聯軍,便當先聚六國大將於六國總帳,謀劃妥當之後,再由各國大將分頭回營下令。如今有楚國營將,卻無五國營將,莫非子蘭將軍蔑視五國大軍不成?』
『還有,將總帳五魁與楚國營將等同待之,這是那家軍法?』趙國肥義也霍然站起。
『敵情不明,打法未定,便要貿然行令,這是打仗麼?』齊國田間也昂昂質問。
『敢問子蘭將軍打過仗麼?』韓朋更是一臉的嘲諷揶揄。
子蘭面色鐵青,想發作卻又心虛。畢竟是六國聯軍,雖然楚國兵力最多,但在近百年的戰國歷史上,中原三晉與齊國的戰力戰績都遠遠強於楚國,若非楚國與秦國衝突最烈,盟主未必就是楚國,若由自己攪散了六國聯軍,昭氏在楚國如何立足?退讓吧,方才已經申明軍法,日後如何坐帳行令?子蘭兩難之間,五國大將卻是連串質問,子蘭的心腹營將大覺尷尬,便人人怒目相向,大帳中竟是立時緊張起來!
『諸位少安毋躁。』蘇秦面色肅然的站了起來,對五國大將道:『軍無大將不行,如此紛爭,成何體統?』蘇秦一貫的穩健坦誠,在六國君臣中聲望極高,五員大將雖忿忿不平,但還是坐了回去不再糾纏。蘇秦回身對子蘭拱手笑道:『上將軍,依蘇秦之見,我軍各方主將當先行會商,議定戰法,而後上將軍號令全軍出戰,似可如臂使指,上將軍以為如何?』
子蘭舒了一口氣:『便依丞相主張了。』回頭下令:『楚國營將回帳,厲兵秣馬,準備大戰!』營將們轟然一聲,便退出了大帳。子蘭回身對眾人拱手笑道:『子蘭一時粗疏,丞相併諸位公子、將軍鑑諒了。』
蘇秦笑道:『聯軍初成,原無定規,說開便了,誰能計較?』
『噢呀呀,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春申君一句,滿帳一片笑聲。
平原君笑道:『子蘭將軍,我等口乾舌燥,可否來幾桶涼水了?』眾人已經聽荊燕說了子蘭大帳不得上茶的『軍法』,聞言又是一陣大笑。
子蘭回身吩咐軍務司馬:『上大桶涼茶來。』
『好!有茶便有說的,我看信陵君先說!』孟嘗君大飲兩碗,立即來了精神。
『豈有此理?』信陵君笑道:『還請子蘭將軍先展機謀,我等拾遺補缺便了。』
子蘭卻拱手笑道:『既是會商,還是毋得拘泥,子蘭願先聞諸位高見。』
『哼哼!』子之卻是冷冷的一笑。在他看來,這個金玉其外的年輕統帥,壓根兒就是個花花公子:劍器、甲冑、斗篷、戰靴,樣樣都金光燦燦,象打過仗的行伍將軍麼?做派十足而胸無一策,明明沒有謀劃,還要裝模做樣的『先聞諸位高見』,如此之人竟做了六大戰國的統帥,當真令人齒冷!
『子之亞卿可有謀劃?』燕齊老鄰,孟嘗君素聞子之才幹,見他橫眉冷笑,便知就裏。
子之從將軍墩站起從容道:『六國丞相、諸位公子、將軍,子之以為:六國聯軍雖眾,然亦有不足處。最大缺陷:便是老兵車與老步兵太多,無法與風馳電掣的秦軍鐵騎抗衡。若依成例戰法,擺開大陣迎敵,聯軍戰車與老式步兵,非但必成秦軍魚肉,且也是我軍累贅,極難取勝。』子之寥寥數語便擊中聯軍要害弱點,眾人不禁一怔。
『惟其如此,須得以奇戰勝。』子之胸有成竹:『其一,六國聯軍須立即精編,遴選各軍鐵騎與鐵甲步兵,使聯軍能夠與秦軍打得硬仗!其二,不必拘泥於函谷關外決戰,可將聯軍分為三路:第一路由楚國戰車步卒與韓國步兵組成大陣,在函谷關外吸引住秦國大軍,能戰則戰,不能戰則守;第二路由燕國陰山鐵騎與趙國步兵合成,北上襲擊秦國北地郡;第三路由魏齊騎步合成,從西南襲擊崤山,可從背後拿下函谷關,並對秦軍主力前後夾擊。若得如此,秦軍必敗!』
大帳中一片沉默。公子將軍們雖然都讚許點頭,然而卻沒有人說話。
在子蘭看來,這明擺着便是將楚軍看作廢物,將子蘭的統帥權力變成了無足輕重的留守,將楚國的合縱盟主地位一筆抹煞。雖然不滿,但基於方才難堪,子蘭卻不想第一個反對。在蘇秦看來,這確實是一個極具才華的構想,不禁很是讚賞這位燕國亞卿。但想到自己畢竟不通兵家,不能首肯,便等着別人說話。在四大公子看來,謀劃是不錯,實行起來卻很難:譬如魏國派出的只是五萬步兵,且主要守在敖倉要道,主將晉鄙則是墨守成規唯君命是從的那種人,要按子之戰法,魏國就要增兵換將,否則不可能攻下崤山重地;然則要增兵換將,必然要大費周折,大敵已在眼前,如何容得你從容周旋?趙將肥義本是很有膽識的軍中幹才,卻也慮及趙國派出的步兵不足以奇襲作戰,而要調來防禦匈奴的精銳騎兵,又絕非他說了能算,便也緘口不言。田間、晉鄙、韓朋,則都是平庸之輩,難置可否。如此等等,一時間大帳中竟無人呼應。
『信陵君,還是你來說說吧。』蘇秦瞅准了最合適的評點者。
信陵君沒有推辭,慨然一嘆:『子之將軍之謀劃,確是上乘戰法!六國若能如此分頭攻秦,何能有得今日?然則,以聯軍實情而言,謀劃雖好,卻是極難實施。精編大軍、增兵換將、糧秣輜重、探察地形、預備鄉導、更換兵器,凡此等等,牽涉六國,皆非旬日之功。秦軍便在眼前,張儀司馬錯容得我等半月一月?』說着又是一聲沉重的嘆息:『為今之計,只能就目前軍力,謀劃可戰可勝之法,忠於職守,克盡人事,豈有他哉!』
『噢呀,信陵君,你就說如何打了?』
『對呀,好賴也是四十八萬,怕他個鳥!』孟嘗君粗豪的罵了一句。
『姐夫但說,我聽你的!』平原君立即毫無保留的敞明了與信陵君的堅實紐帶。
信陵君笑道:『武信君、子蘭將軍,無忌以為:既不能奇計取勝,便當同心協力,戰陣對之。具體戰法,仍當以子之謀劃為根基,略做變通而已。決戰之日,子蘭將軍率楚韓大軍居中成陣,魏齊大軍從西面進攻,燕趙大軍從東面進攻;三路大軍成犄角之勢,相互策應,即或不能大敗秦軍,也當將秦軍壓回函谷關!』
『好!簡單易行!』孟嘗君立表贊同。
『噢呀,那可是要立即變動軍營位置了。』
子蘭豁達的笑道:『只要能打勝仗,軍營變動何難?』
子之沉重的嘆息了一聲,閉上眼睛便不再說話了。
『那就如此這般了,我看可行!』平原君說得果斷利落。
肥義道:『還是六國丞相定奪吧,六國聯軍聽憑號令!』卻分明沒有將子蘭放在眼裏。
蘇秦看看無人爭辯,便道:『信陵君與子之亞卿的謀劃,合我軍情,甚是妥當。若沒有歧見,便請子蘭上將軍發令吧。』
子蘭心中頓時塌實,對蘇秦拱手一禮,便走到帥案前肅然端坐,發下令旗令箭,限令五國兵馬在明日內移營到位:魏齊大軍於楚軍西北紮營,燕趙大軍於楚軍東北紮營,韓國兵馬在楚軍西側並立紮營;三營各推進三十裏,於函谷關外形成犄角陣勢!
號令完畢,已經是明月東升。蘇秦一行出得楚軍大營,走馬沿着大河東來,卻沒有絲毫的激動興奮,河水滔滔,馬蹄沓沓,竟是沒有一個人說話。良久,卻聽孟嘗君哼起了古老的戰歌,伴着嗚咽的大河濤聲,竟是分外的沉重憂傷。人們怦然心動,便跟着哼唱起來。古老的戰歌被濤聲馬蹄聲攪成了無數的碎片,瀰漫在清冷的月光下,散落在蕭瑟的古道上:
我車既攻我馬既同
弓矢既調王師既征
蕭蕭馬鳴獵獵旆旌
披堅執銳烈士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