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春申君犯難了,子之也大皺眉頭。
急如星火的北上,爲的就是要儘快請蘇秦南下,這是屈原與春申君的共同想法。只有蘇秦能夠扭轉楚懷王這種朝三暮四的反覆,也只有蘇秦,能夠化解張儀那智計百出的斡旋手段。沒有蘇秦,楚國的抗秦勢力便很難穩定的占據上風。可來到薊城兩日了,竟然連蘇秦的面也見不上。子之也大是著急,他很是希望蘇秦出山南下楚國,促使楚國與秦國強硬對抗,只要秦楚對抗一形成,他在燕國才有大展身手的機會。可自從張儀入燕,蘇秦就離開了薊城,原本說好的旬日便回,可到如今已經是兩旬過了,蘇秦竟然還沒有回來!子之大是困惑,以蘇秦的誠信穩健,斷不會無端食言,定然是有甚隱情。百思無計,子之只好陪著春申君來找剛剛成爲自己新婚妹夫的蘇代,兩人對蘇代說了半個時辰,蘇代終於答應帶春申君去找蘇秦了。
燕山無名谷正是鳥語花香的時節,蘇秦與燕姬也實實在在的過得逍遙愜意:日間放馬,追捕一兩頭野羊;傍晚時便點起篝火,烤羊飲酒恣意暢談;月上中天,或在草地小帳篷露營,或在半山石洞中安歇,往往是日上東山,兩人依然高臥不起。
『惟願兩人,永遠做這般神仙。』燕姬快活極了。
『心下不清淨,隱士也不好做呢。』蘇秦卻總是顯得神情恍惚。
『季子啊,當日拿得起,今日也要放得下呢。』燕姬知道蘇秦心事,殷殷笑道:『你首倡合縱,爲六國自救找到了一條大道,可六國不自強,上天也救不了。敗根不除,縱有十個蘇秦,又能如何?』
蘇秦一聲嘆息:『我還是想試試,這敗根究竟能否得除?』
『季子又要出新了?說說。』
『扶持強臣當政,刷新吏治,造就新邦。』
『季子,有這種強臣麼?』
『北有子之,南有屈原。』
燕姬撥弄著篝火久久沉默,眼中慢慢溢出晶瑩的淚花:『季子啊,我熟悉燕國,子之是個兇險人物,靠不住的。』
『子之過分張揚,但畢竟是個有實力的幹才,他能掃除燕國的陳腐,讓燕國新生。』
『季子,』燕姬聲音發顫:『莫非你想與子之聯手宮變?』
『田氏代齊,魏趙韓代晉,都催生了新興戰國。』
『季子莫得糊塗。』燕姬很是著急:『此一時彼一時,齊國田氏取代姜氏,積累了一百多年。魏趙韓分晉,積累了兩百多年。子之沒有根基,只是燕國一個小部族,只有幾萬軍馬,縱然當國執政,也只能將燕國攪亂,使燕國更弱更窮,如何能使燕國新生?你要三思後行啊。』
『依你之見,蘇秦只能無所作爲?』
『季子啊,爲名士者當知進退。合縱之敗,不在你無才,而在六國衰朽。連橫之勝,不在張儀有才,而在秦國新生啊。』燕姬輕輕嘆息一聲:『合縱大成之日,你身佩六國相印,已經是功成名就了。聯軍攻秦,你更走到了名士功業的頂峰。天不滅秦,秦不當滅,你蘇秦又能如何?難道沒有縱橫天下的顯赫,蘇秦就不會做人了麼?』
『燕姬,我也想隱居遨遊,可總是心有不甘。若大勝一次,我會毫無牽掛的回到你身邊。沒有一次這樣的勝利,立而無功,此生何堪?』
『季子啊,明智者適可而止。燕姬不如你這般雄才,可燕姬懂得,功業罷了還有人生。你如此執拗求成,可是如何罷手?』
『燕姬,讓我好好想想……』
谷風習習,山月幽幽,倆人對著篝火,竟默默的相對無言。
朦朦朧朧中太陽已經在山頭了,燕姬跳起來嚷道:『呀,好太陽!走,到山外轉轉去!』蘇秦霍然站起,看明媚日光撒滿山谷,也頓時振奮起來:『好!出山看看!』兩人到山溪邊梳洗一番,收拾好帳篷,便從山洞馬廄里牽出馬來。
突然,谷口隱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上山!』燕姬迅速將馬拉進山洞,兩人便立即登上了山腰一片小樹林。這片樹林外,有一座象鼻般伸出去的岩石,站在上面,谷口情形便一覽無餘。上得岩石一望,燕姬便愣怔著只顧端詳。蘇秦目力弱,只看見谷口影影綽綽幾個人馬影子,又見燕姬愣神,連忙問:『來人可疑麼?』燕姬道:『頭前年輕人,身形與你相近,另外那個人,黃衫高冠,很眼生。看來不是燕王找我了。』蘇秦道:『定是蘇代有急事了,走!下去。』谷口兩騎已經走馬入谷,左右張望,黃衫高冠者喊道:『噢呀武信君,你在哪裡了』
『春申君,我來了!』
春申君聞聲下馬,跑過來抱住了蘇秦:『噢呀呀武信君,你做神仙,可想煞黃歇了!』
蘇秦大笑道:『一樣一樣!哎,你黃歇飛到燕山,總不是逃難吧?』
『噢呀呀哪裡話?好事,大大的好事了!』
『好事?』蘇秦一副揶揄的笑容:『楚國能有好事?』
『噢呀呀,我可是又飢又渴,你這神仙洞府難找了。』
『來來來,坐到溪邊去!三弟,到那個山洞去拿。』蘇秦興奮的將春申君拉到山溪邊大石上坐下:『先說事兒,少不了你酒肉!』
『噢呀呀,還是武信君了!屈原還怕你沒得熱氣了。』春申君將光光的大石頭拍得啪啪直響:『給你說了:楚王決意抗秦復仇!昭雎父子一干老對頭,都做縮頭龜了!』
『呵呵,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蘇秦反倒淡漠下來:『楚王是要找張儀復仇吧。』
『噢呀,洞若觀火了!』春申君急迫道:『老實說了,楚王覺得合縱兵敗是奇恥大辱,發誓復仇;秦國願歸還房陵三百里,請求修好;楚王拍案大怒,說不要房陵,只要張儀!並立即恢復了屈原的大司馬兵權,又立即派我聯絡齊國共同起兵!你說,向張儀復仇,向秦國復仇,這有何區別?』
『千里北上,是屈原的主張?』
『也是楚王之命了。』春申君紅著臉辯解道:『屈原上書楚王,主張請武信君出面斡旋齊楚,楚王贊同,黃歇便星夜北上了。』
『明白了。』蘇秦笑道:『你老兄先酒肉吧,容我揣摩揣摩。』
『噢呀,你就揣摩了。蘇代,來,先吃飽喝足再說!』春申君向蘇代一招手,兩人便狼吞虎咽起來。
蘇秦逕自過了山溪,順著山林小道走進了那座隱秘的山洞。他知道燕姬的心思,但也想讓她聽聽春申君帶來的新消息,說說自己該如何應對?可山洞裡卻靜悄悄的,外洞裡洞都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猛然,蘇秦看見銅鏡中有一方物事,一回身,長大的石案上果然有一張羊皮紙,拿起一看,墨跡竟還沒有干:
君經坎坷,心志不泯,燕姬無意奮爭,君可自去,毋得牽掛。
頹然跌坐在石案上,蘇秦竟是心亂如麻。愣怔半日,長嘆一聲,蘇秦將那方羊皮紙摺疊好仔細裝進貼身皮袋裡,環視洞中物事,竟是一陣酸楚難耐,咬牙舉步間卻又猛然醒悟,回頭提筆,在洞壁上大書兩行,『當!』的丟下大筆,便出了山洞。
蘇代迎上來低聲道:『這是二哥的衣物,還有這支劍。』
『你看見她了?』
『沒有,東西放在酒窖邊上的。』
春申君臉上露出罕見的莊重,向著山洞方向深深三躬,高聲喊道:『燕姬夫人,深情大義,楚國恩人了!』悠長的聲音在山谷久久迴蕩著。
蘇秦長嘆一聲,接過包袱短劍:『不說了,走吧。』
三騎飛出谷口,卻聞身後一陣長長的駿馬嘶鳴!三人回頭,只見一騎紅馬正立在谷口山頭,馬上一人舉著一方紅巾遙遙晃動著。蘇秦立馬,雙眼頓時一片朦朧,嘶聲高喊:『燕姬!等我!』便頭也不回的飛馬去了。
日暮時分,三人到了薊城郊野。蘇秦將蘇代叫道一邊低聲叮囑了一陣,蘇代便回薊城去了。春申君笑道:『噢呀武信君,你還是回薊城見見子之,我在軍營等你一晚了。』蘇秦斷然道:『不用了,我們得連夜南下,還得走齊國這一路。』春申君驚訝道:『噢呀,你還想在這時候策動齊國?』蘇秦笑道:『策動齊國,那要回頭再說,這是借道齊國。』春申君更是不明所以了:『噢呀呀,這不是捨近求遠麼?多三日路程了!』蘇秦低聲笑道:『似慢實快。你不覺得,有人會截殺阻道麼?』春申君恍然大笑:『噢呀,黃歇懵了,對!就走齊國了!』
月亮初升,春申君帶來的兩百護衛騎士立即拔營。蘇秦與春申君也棄車乘馬,這一支沒有任何旗號的馬隊便直插東南,沿著大海邊人煙稀少的地帶向齊國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