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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郢都恩仇 第四節 點點漁火不同眠

大秦帝國作者:孫皓暉發布:福哥

2020-6-10 01:35

    屈原接到快馬急報:蘇秦與春申君已經過了琅邪,明晚將到郢都!並說兩人本來要進臨淄晉見齊王,並邀孟嘗君一同入楚,一聞大司馬急訊,便放棄入齊徑直南下了。屈原大是振奮,立即着手秘密準備,要在蘇秦黃歇到達郢都前將一切料理妥當。

    此日掌燈時分,一支商旅打着齊國旗號進了北門,一名管家模樣的護車騎士與守門將軍小聲嘀咕了幾句,那輛遮蓋嚴實的篷車竟沒有檢查便入城了。一進城,貨車與護衛便去了客棧,篷車卻七拐八彎的到了大司馬府門前,直接駛進了車馬進入的偏門。

    『武信君、春申君,一路辛苦了!』屈原笑着迎了出來。

    『一別經年,屈子也多有風塵之色了。』蘇秦大是感慨,與屈原四手相握。

    『噢呀,一個黑瘦了,一個白髮了,一般辛苦了!走,先痛飲一番再說了。』

    三人進得廳中,三案酒菜已經擺好,屈原敬了兩人洗塵酒,便酒中侃侃起來。春申君說了一番尋找蘇秦的經過,蘇秦說了一番燕國情勢,屈原不斷的關切詢問着,自是一番感慨唏噓。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如何讓我們這般神秘兮兮的回來?不想讓楚王知道麼?』

    屈原道:『不是不想讓楚王知道,是不想讓張儀知道。』

    『噢呀呀,張儀關在大牢裡,他卻如何知道?』

    屈原搖搖頭一聲沉重的嘆息:『楚王已經將張儀放了。』

    『噢呀,那張儀不是跑了?放虎歸山了!』

    『張儀沒走,還在郢都。』

    『噢呀,這個張儀,好大膽子了!死裡逃生還賴着不走?』

    蘇秦微微一笑:『這便是張儀了,使命未成,永不會後退。』

    『武信君啊,楚國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了。』屈原嘆息了一聲:『楚王能放張儀,便能重新倒向老世族一邊,向虎狼秦國乞和。果真如此,楚國便真的要亡了。武信君你說說,怎麼才能將楚王扭過來?』屈原的語氣很悲傷,雙目卻炯炯生光。

    『蘇秦一路想來,楚國的確危如累卵。』蘇秦先撂下一句對大勢的判斷:『楚王向無主見,容易被蠱惑,也容易意氣用事。面對如此國君,不能操之過急。蘇秦以為:一則,不要再逼楚王誅殺張儀,以免陷入無可迴旋的僵局。二則,大司馬應當離開郢都,暫時避開縱橫旋渦,全力以赴的訓練新軍,十萬新軍一旦練成,楚國便有了根基,便是另一番天地。三則,由我與春申君全力穩住楚王,至少不使楚王轉向老舊勢力。一旦楚王穩定,便可聯齊聯燕,再度恢復合縱。』

    『噢呀,武信君言之有理了。我們這大王啊,是得磨上一段。否則他朝令夕改,變過來也是白變。』春申君一路與蘇秦多有商討,立即表示贊同。

    屈原卻默然不語,良久一聲嘆息:『武信君,一番大敗,你變化很大了。』

    蘇秦明白屈原不無嘲諷,卻也只是淡淡一笑:『屈子啊,燕國子之使我想了許多:誰有實力,誰便有權力,往昔所以失敗,都是我們沒有實力啊。』

    『所以,武信君便主張屈原埋頭訓練新軍?』

    『看來,屈子很不以為然了。』

    『不是。』屈原霍然站了起來:『我有一個更簡潔直接的辦法,一舉穩定楚國!』

    『噢呀,那快說說了。』

    屈原到廊下看了看遠處戒備森嚴不斷遊動的甲士,關上門回身低聲道:『秦國司馬錯親率二十萬大軍,屯紮在武關之外,意在威懾楚國,保護張儀。我沒有稟報楚王,呵,也是沒來得及稟報。我的辦法是:秘殺張儀,逼秦攻楚!只要楚國全力抗秦,楚國就有希望!』

    『啊!』春申君驚訝得連那個『噢呀』話頭都沒有了:『這?這主意好麼?』

    『好!』屈原拍案道:『這正是武信君說的實力對策!不能永遠與楚王只是說說說,要逼着他做!我有預感:楚王不久便又要罷黜你我了,錯過這個機會,楚國就永遠任人宰割了!』

    春申君一時愣怔得無話,只是木呆呆的看着蘇秦。蘇秦臉上已經沒有一絲笑容,竟淡漠得有些木然,見春申君盯着他,便默默的搖了搖頭。屈原入座,微微一笑道:『蘇子啊,同窗情誼,天下大局,還要權衡了?』蘇秦還是沒有說話,卻默默站了起來,拉開關上的大門,看了看四面遊動的甲士,回身笑道:『屈子啊,看來你是早有定見了,能否容蘇秦一言?』

    『噢呀呀,這是哪裡話?快說快說。』春申君素知屈原秉性,生怕他意氣上心執拗起來,連忙先插出來圓場。屈原卻是一笑:『能說給蘇子,還能聽不得蘇子一言?』

    『無論對手是誰,都不當暗殺。』蘇秦正色道:『自古以來,沒有一個國家,靠暗殺戰勝了敵國,更沒有一個國家,靠暗殺穩定了自己。』蘇秦喘息了一聲,坐到了案前:『再說屈子,你殺得了張儀麼?張儀此時入楚,秦王能將二十萬大軍開出武關,安知沒有諸多防備?一旦殺不了,楚國大局將立即陷入混亂,後果不堪預料,屈子啊屈子,你可要三思啊。』

    『噢呀屈兄,我看是得想想了。』

    屈原思忖一陣,突然朗聲大笑:『好!武信君說得也對,原是心血來潮,不殺便不殺。不過蘇子啊,你可不能說給張儀,給我種一個仇人了。』

    『那是自然。』蘇秦笑着點了點頭。

    這時屈府家老走進來稟報說:有個人送來一封密札,請交武信君。蘇秦接過泥封竹筒,打開一看笑道:『啊,是張儀書信,約我明晚在雲夢澤一聚。』

    『噢呀,那如何去得?不能不能!』春申君連連搖頭。

    『春申君莫擔心。』蘇秦笑道:『鬼谷子一門,公私清白得很,情誼而已,不會有事。』

    屈原道:『要不要派幾個人,駕船護衛?』

    『不用不用。』蘇秦笑道:『一葉扁舟會同窗,足矣!』

    三人一直說到四更天方才散去。蘇秦連日奔波勞累,竟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方起,剛剛梳洗完畢,便見春申君匆匆進來:『噢呀武信君,楚王派內侍來了,要召見你。』蘇秦驚訝:『楚王如何知道我來了?』春申君苦笑道:『噢呀呀,說不清,楚國現下真是出鬼了!』蘇秦略一思忖道:『好,我便去,你等我回來便了。』

    楚懷王對蘇秦很是敬重,特意在書房單獨會見。雖然聯軍戰敗,但合縱並沒有正式解體,蘇秦的六國丞相畢竟在名義上還保留着,楚懷王還是一口一個『丞相』的叫着,顯得很是親切。蘇秦便先行敘說了六國兵敗的諸多原因及戰後各國變化,尤其對燕趙齊三國的變化做了備細介紹,認為這三國的合縱根基仍在,只要楚國穩定不變,合縱抗秦的大業依然大有可為。楚懷王竟極有耐心的聽完了蘇秦的長篇大論,末了卻是淡淡一笑:『丞相啊,那些事就那樣了,從長計議吧。我想請問丞相,武關之外可有秦國三十萬大軍?』

    『有,不過是二十萬,由司馬錯親自統帥。』

    『丞相如何得知?』

    『大司馬屈原告知。』

    『丞相啊,這個屈原是本王的大司馬,他為何不向本王稟報了?』

    『楚王恕蘇秦直言:屈原兼程回到郢都,正是要稟報這個緊急軍情,請命楚王如何處置?不料卻因請斬張儀而與楚王爭執,楚王拂袖而去,致使屈原未及稟報,及至回府,屈原便鬱悶病倒了。』

    楚懷王長吁一聲:『這個屈原啊,一見本王就急吼吼先說張儀,就是不分輕重!若非丞相說明,本王卻如何向朝臣說話?』

    『大司馬忠心耿耿,願楚王明察。』

    『不說也罷。』楚懷王似乎一肚子憋悶,敲着書案道:『丞相啊,你說我這國王好做麼?這邊說東好,那邊說西好,個個都鬥雞般死咬住一個理不放!我,我不細細掂量行麼?』

    蘇秦笑道:『臣有一法,楚王姑且聽之。』

    『快說,本王要聽。』

    『去內去老,一心獨斷。此乃戰國君王成功之秘訣也。』

    『丞相是說:不聽後宮,不聽老臣,只自己決斷?』楚懷王飛快的眨着眼睛。

    『據臣所知,楚王獨斷之事,無不英明。』蘇秦點頭笑着。

    楚懷王長吁了一聲:『本王何嘗不想獨斷啊……咳,不說也罷。』

    蘇秦回到春申君府,說了晉見楚王經過,春申君聽罷,立即驅車來到大司馬府邸,偏偏的屈原竟是不在。春申君急了,找來平日掌管大司馬文書的舍人將情勢說了一番,這個舍人是屈原親信,精明機敏,立即將武關急報找了出來,附上屈原上呈楚王的批語,並加蓋了大司馬印,便親自飛馬呈送給王宮。

    蘇秦放下心來,便馳馬出城,登上春申君為他準備的快槳小舟,悠悠出了水門。

    夕陽銜山時,一葉扁舟進得雲夢澤水面。但見一片汪洋都變成了金紅色的燦爛錦緞,點點島嶼恰似一簇簇燃燒的篝火,俄而晚霞散去,夜空幽藍,一輪明月玉盤一般鑲嵌在點點島嶼之間,燦爛錦緞倏忽變成了萬點銀光撒在汪洋碧波之上,那一簇簇燃燒的篝火也變成了一座座黝黝青山。山下飄蕩着的點點漁火,在山影里卻象那天上無數的小星星。一葉扁舟飄飄蕩近島嶼山影,竟似在天國夢境一般。

    『來者可是蘇兄』山影里飄來一聲長長的呼喚。

    『前面可是張兄』蘇秦舉起風燈大幅的擺動着。

    但見一盞同樣擺動着的風燈,在一陣笑聲中悠悠迎來,終於,兩隻船頭上的身影在兩隻風燈下都清晰了。在漸漸靠攏中,兩人都站在船頭相互打量着對方,竟是久久沒有說話,突然,兩人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蘇兄,前面便是好去處,痛飲一番了!』

    『好!並頭快船了。』點點漁火中,兩隻扁舟飛一般向小島飄去。

    『蘇兄啊,這是田忌島,張儀當年避禍之地!』

    『好地方!一波三折話當年了。』蘇秦大笑一陣。

    笑聲中,船已靠近了島邊石條。兩人棄舟登岸,沿着石板小道拾級而上,來到山腰一間茅亭下,卻見亭中石案上已經擺好了兩壇酒、兩方肉、兩隻陶碗。蘇秦笑道:『看來張兄是有備而來啊。』張儀笑道:『我先入楚,揣摩蘇兄也要來,自然要做地主了。』蘇秦聳聳鼻子指點道:『啊,好酒,好肉,好家什,樣樣本色,好!』張儀大笑:『老規矩:你蘭陵佳釀,我邯鄲烈酒;你正肉一方,我牛肉一塊;粗陶碗兩隻,不分上下。』說着便打開酒罈,分別咕咚咚倒滿:『來,蘇兄,先干一碗重逢酒!』兩人舉碗相撞,一聲『幹了!』便咕咚咚一飲而盡。

    時當天中明月高懸,山下大澤一片,亭中谷風習習,湖中漁火點點,蘇秦不禁慨然一嘆:『雲夢澤多美啊,真想永遠的留在這裡,象田忌那樣做個漁樵生涯,有朋自遠方來,便做長夜聚飲,不亦樂乎?』

    『蘇兄啊,田忌固然是隱居了。』張儀也是一嘆:『可一波三折,最終還是被拖回去了。一旦卷將進去,脫身談何容易?』

    『來,不說也罷,再干!』蘇秦舉起大陶碗,竟是一氣飲幹了。

    張儀拍案:『好!蘇兄酒量見長嘛,幹了!』也是一氣飲干。

    『張兄,失敗痛苦時,你想得最多的是什麼?』

    『成功!煌煌成功。』

    蘇秦哈哈大笑:『看來啊,我們只此一點相同了。』

    『蘇兄啊,我也問你一句:這些年坎坷沉浮,你最深的體味是什麼?』

    『人,永遠不會實現最初的夢想。你呢?』

    『名士追求權力,得到了,卻不過如此。』

    『好!再幹了!』蘇秦飲下一碗,便盯住了張儀:『這個回合,你勝了。』

    『我勝了?』張儀大笑搖頭:『機遇而已,若不是楚威王、齊威王、魏惠王這三巨頭驟然去世,勝負可是難說了。』

    『青史只論成敗,不問因由,沒有機遇,誰也不會成功。』

    『蘇兄,你是在等待下一個機遇了?』

    『是的,這個機遇一定會出現。』

    張儀喟然一嘆:『蘇兄,我們都熟悉秦國,更是熟透山東六國,兩相比較,這個機遇不會有了。你我初衷,都是要腐敗舊制加速滅亡,而今卻何以要助其苟延殘喘?』

    『張兄莫要忘記,我們還有一個初衷:使天下群雄同等競爭。』

    『蘇兄,』張儀急切道:『還是到秦國去吧,那是個新興法制國家,你我攜手,輔助這個新國家儘快一統天下,豈不是人生一大快事麼?』

    蘇秦笑了:『張兄,是上天讓我們錯位了:當初我想到秦國,卻被逼回了山東;你想到齊國,卻被逼到了秦國。命運如此,各就各位了,蘇秦如何能逆天行事?』

    張儀默然良久:『也好,你守一個初衷,我守一個初衷,只有爭一番高下了。』

    『正道未必只有一條,我們都沒有背叛策士的信念。』

    『蘇兄,我是知其可為而為之,你是明知不可而為之。你比我更苦,更難啊。』

    蘇秦舉起了大陶碗:『不說也罷,來,幹了!』兩碗一撞,兩人咕咚咚一飲而盡。

    酒中話越說越多,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忘情唏噓,說到了王屋山的同窗修習,說到了永遠不能忘記的老師,說到了出山以來的種種坎坷,說到了成功路上的萬千滋味兒,不知不覺的,天便亮了。汪洋雲夢澤水霧蒸騰,天地山水都埋進了無邊無際的魚肚白色,只有那微弱的點點漁火,在茫茫水霧中閃爍着溫暖的亮色,悠長的漁歌隨着風隨着霧,漫漫的在青山綠水間飄蕩着:

    碧水長天兮昭昭日月不同弦

    知向誰邊兮點點漁火不同眠

    青山如黛兮幽幽吳鈎共秦劍

    孤舟一葉兮化做了淡夢寒煙

    『好!點點漁火不同眠!』蘇秦大笑着,張儀大笑着,兩人都醉了。酒興闌珊之際,竟是你攙着我我扶着你,一路大笑着磕磕絆絆的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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