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苏秦离开了楚国,心灰意冷的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南下时踌躇满志,要一心与屈原春申君合力,扭转楚国危局,为合纵保留最坚实的一块立足之地,也与张仪进行一次面对面的纵横较量,不想倏忽之间竟是急转直下,结局乱得一塌糊涂,原因却是莫名其妙!作为合纵一方,是彻底失败了:非但没能扭转楚国,反而使其余五国更加离心。秦国呢,同样是失败了:非但张仪险遭暗杀,最终也还是没有避免一场恶战,竟前所未有的折损了六万新军锐士!楚国呢,更是最大的输家:朝局大乱新派湮灭且不说,积数年心血所训练的八万新军连同两三万老军,也全数赔了进去!同时还结下了一个最凶狠强大的仇敌,将无可避免的永远不得安宁了。
细思其中因由,竟是千头万绪令人扼腕叹息。楚怀王是千古罕见的抽风君主,时而聪明机断,时而颟顸纨绔,弯子转得常常令人哭笑不得;屈原则是千古罕见的激烈偏执,恨便恨死,爱便爱死,意气极端得全然没有回旋余地;春申君呢,机变诙谐且颇有折冲之能,但却少了一些坚刚与大智,既影响不了屈原,又影响不了楚王,硬生生的无可奈何;昭雎阴沉狡黠又极是沉得住气,郑袖聪敏贪婪偏又能适可而止……面对楚国如此乱象,几乎每个人都是苏秦的对手,却教苏秦如何对付?张仪号称天下第一利口,能事之极,还不是无法将楚国乱象理顺到秦国和局之中?
到头来竟是三败俱伤,却不知道罪责在谁?似乎一切都是屈原搅乱了的。可是,若没有屈原的强硬,楚国还不是纳入了秦国算盘?屈原既强力扭转了楚国倒向秦国,又完全堵塞了楚国重入合纵,更是一举毁灭了楚国变法的希望。功也罪也,孰能说清?
一路之上,苏秦思虑着念叨着揣摩着,最后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团糨糊,末了只好长叹一声:『人算何如天算?当真天意也!』想想合纵以来的坎坷,苏秦无可奈何的笑了。难道不是天意么?每到穷途末路,苏秦必得从燕国开始。合纵发端于燕国,每次大挫,竟都只有回燕国这一条路!弱燕生苏秦,强秦成张仪,看来这也是天意了。
『二哥!二哥!』
苏秦蓦然惊醒,却见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斗篷招展摇手长呼,不是苏代却是何人?苏秦四面一张望,却发现竟然已经到了蓟城郊野,低声嘟哝一句『好快』,便跳下了轺车,坐在道边一块大石上等候苏代。
『二哥,回来得好!我们正等你呢。』苏代下马,不断拭着脸上的汗水。
苏秦笑道:『三弟啊,你知道我回燕国?』
『不知道,我正在城外狩猎,看见了苏字大旗,不是二哥却是谁?』
『一个人狩猎?』
『不是,子之邀我一起狩猎的。你看那儿』
苏秦目力虽差,却也看见了遮天蔽日的烟尘中翻飞的大旗与冲锋驰骋的马队,看那气势,少说也有三五千骑兵。苏秦不禁皱起了眉头:『子之又在炫耀燕山铁骑了?』苏代笑道:『二哥不知,子之目下可是威风起来了,军政大权一把抓呢。』苏秦冷冷道:『燕王那么相信他?』苏代道:『燕王病了,瘫了,将国事都交给了子之。』
苏秦大是惊讶,走时还好端端如日中天的一个燕王,如何就瘫在了榻上?莫非是子之……苏秦脊梁一阵发凉:『快说,燕王怎么病的?』
『前次狩猎,燕王从马上摔了下来伤了腿,后来便日益沉重,最后便瘫了。』
『燕王精于骑射,如何能摔下马来?』
『子之说:那是一匹东胡野马,燕王冒险尝试,被野马掀翻的。』
苏秦沉默良久淡淡一笑:『去看过燕姬么?』
『去过两次,想给她送点东西,却没有见到人,可能云游去了。』
苏秦又是一阵沉默:『你先去吧,记住,不要对子之说我回来了。』
『好吧……那我先走了。』苏代似有困惑,却也习惯了听苏秦吩咐,便上马一鞭去了。
眼看着烟尘消散,狩猎马队卷旗收兵,苏秦才上了轺车偃了大旗,静悄悄的绕到最僻静的北门进了蓟城,回到府中便吩咐关了大门,沐浴梳洗之后便进了书房,要一个人好好想想燕国这几件事儿。谁知刚刚落座,总管老仆便走了进来低声道:『大人,上卿来了。』苏秦一怔:『上卿?他如何知道我回来了?』老总管默默摇头,苏秦道:『你去说,我路途受了风寒,已经卧榻歇息,改日上门回访便了。』老总管看看苏秦,却没有走。苏秦不耐道:『没听见么?去呀。』老总管低声道:『老朽本不该多嘴,大人还是不要回绝的好,上卿在蓟城可是……』老人眼光闪烁,似乎不敢往下说了。苏秦想了想:『也好,去请他进来吧。』老人犹豫道:『大人不去迎接?』苏秦不禁笑了:『我是封君开府丞相,他只是上卿,知道么?去吧。』
片刻之间,书房外脚步腾腾,子之赳赳走了进来,还是一身软甲一领战袍,手中一口长剑,人尚在廊下,响亮的笑声已经响彻了庭院:『武信君当真雅兴,悄悄归燕,也不给子之一个接风的机会!』随着笑声进门,人已一躬到底:『武信君,子之有礼了。』苏秦淡淡笑道:『甲胄上卿,礼数倒是周全呢,请入座了。』子之哈哈大笑一阵,便坦然入座,顺手将长剑横在了案头。总管老仆上了茶,便悄悄的守到廊下去了。
『楚国震泽吴茶,上卿以为如何?』
『好看,太淡。』子之笑道:『还是燕山粗茶来劲儿,剋得动牛羊肉。』
『见仁见智,一家之言了。』
子之对苏秦的揶揄似乎浑然无觉:『武信君啊,多日等你归来,四处派出游骑斥候探察你的动静,非有他意,只是想与你商议一件大事。』
见子之坦诚,苏秦的一丝不快已经消散:『大事?上卿请讲。』
『在燕国变法!』
苏秦大是惊讶,沉默着半日没有说话。子之打量着苏秦笑道:『武信君以为子之粗蛮,不堪变法?』苏秦默默摇头,却还是没有说话。子之道:『武信君啊,变法有内外两方条件,而今大势已变,燕国内外皆宜变法,如何武信君倒狐疑起来?』
『你且说说,燕国如何内外皆宜了?』苏秦终于说话了。
『先说外势:秦国惨胜楚国,遭受重创,三五年内不会在中原生事,赵齐魏楚四大国内事频仍,更无力威胁燕国,如此燕国便有了一段安稳时日;再说内事:燕王贤明,委大政于你我,新派已经成了气候,老世族没有实力抗衡,此时若在燕国变法,岂有不成之理?』
『那么,你准备如何变法?』
子之哈哈大笑:『武信君何其糊涂?变法是你的,问我何来?』
『你要变法,如何又是我的了?』
『哎呀武信君,子之保驾,苏秦变法!不好么?』子之拍着书案一阵大笑。
苏秦心中怦然一动,正待开口,却又硬生生忍住,淡淡笑道:『兹事体大,苏秦从来没有想过,从长计议吧。』
『好,多想想也好,我等你便了。』子之突然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事,请武信君恕罪。』
苏秦很不喜欢这种一惊一乍,皱着眉头道:『你就说吧。』
『燕王瘫病期间,武信君不在国中,燕王便要我署理丞相府政务。子之事先言明:只是代为署理,武信君回燕即交还权力。可燕王不答应,说丞相未必再回燕国,硬是宣来一班大臣,让我做了丞相……』子之叹息了一声,流露出深深的歉意:『子之愧对武信君,特来说明,明日你我面见燕王,我即交还丞相印信。』
蓦然之间,苏秦恍然大悟,笑了笑道:『丞相便丞相,那是国家公器,又不是你借我的物事,能还回来么?』
『只要子之坚执不受,自然能归还回来。』
苏秦哈哈大笑:『子之啊子之,苏秦岂是讨官做之辈?你便做丞相何妨?只要你真正变法,真正使燕国强大,苏秦何须斤斤计较?』
『武信君大义高风,子之敬佩之至。』
送走子之,苏秦竟前所未有的失眠了,想了整整一夜,却不知究竟想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想清楚了什么。天亮时终于朦胧睡去,日上半山时却又被老仆唤醒了,说上卿亲自驾车来接他进宫了。苏秦只得起来梳洗一番,便出来上了子之高车进宫去了。
踏进王宫,苏秦便觉得气氛有异。燕国宫殿虽然窄小陈旧,平日里却也是一片生气。尤其是燕易王成年即位,一心要振兴燕国,操持国务一点也不松懈,日每吏员如梭,宫中总是忙忙乱乱的。今日进宫,偌大车马场竟没有停放一辆官员轺车,进得宫门,两廊官署更是冷冷清清,只有管辖王室事务的两三处开着门有吏员身影,其余竟是一概关闭。苏秦不禁大是困惑:燕王病了,难道国务也停止了?
子之见苏秦眼神不对,便指点着笑道:『我一个忙不过来,也是偷懒,便让这些官署都迁到我府上去了。』苏秦心中一沉,脸上却笑着:『上卿果然不凡,只差将王宫搬走了。』子之大笑道:『武信君却是迂腐了,无论搬到哪里,只要将事情办好不就完了?』苏秦想赶快见到燕王,也不说话,只是大步向深处走去。
进入第四进,便是燕王经常召见朝臣的两座偏殿,过了偏殿便是正殿,一过正殿便是燕王书房与典籍库。这些地方苏秦都很熟悉,惟独没有来过后宫。步入书房回廊,便闻一股草药气息扑面而来,苏秦不禁大皱眉头。来到寝宫庭院,药味儿更是浓郁。苏秦抬头一看,庭院池边竟铺满了草席,席子上晾满了黑糊糊的药渣!药渣席边,好几个太医在蹬着药碾子碾药,呼噜咣当一片,直与制药作坊一般。
子之低声道:『东胡神医的方子:服用汤药之后,药渣碾成粉末吃下。』
苏秦阴沉着脸走进了寝宫,远远便听大木屏外的老内侍高声长宣:『武信君上卿到!』苏秦一怔,便听见里面一阵急剧的咳嗽喘息。内侍此时连忙躬身闪开:『燕王召见,武信君上卿请』
苏秦早就听燕姬说过,燕王宫狭小粗简,惟有寝宫高大宽敞,白日里阳光一片,分外明亮。但是转过大木屏风,眼前竟是一片幽暗,窗户关闭,帐幔低垂,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四处弥漫,厚厚的帐幔中剧烈的咳嗽喘息之声竟不能停止,听得苏秦分外揪心。
子之捏着鼻子在苏秦耳边道:『东胡神医说:不敢见风。』
苏秦终于忍不住了,对着帐幔深深一躬,高声道:『臣苏秦启禀我王:苏秦通晓医道,此乃东胡巫术,摧残性命,百害而无一利!臣请我王立即裁撤,改用我华夏医药救治!』
帐幔后传出一阵更为急剧的咳嗽喘息声……苏秦对四名侍女断然挥手:『快!撤去帐幔,打开窗户,搬走药渣,立即收拾干净!』
侍女们惊恐的望着子之,却没有一个人敢动。苏秦微微冷笑道:『上卿大人,这是东胡巫术?还是蓟城人术啊?』子之看看苏秦铁青的脸色,突然大笑:『武信君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啊!那就撤,快!撤了!』
几名侍女立即忙不迭动手,拉开围墙大帐,打开全部窗户,又收去卧榻帐幔,搬走屋中所有药渣与不洁之物……片刻之间,寝宫中便是阳光明媚和风徐徐,大是清新宜人!苏秦向卧榻一看,却惊讶得钉在了那里阳光之下,卧榻人形如鬼魅:一身脏污不堪的布衣,面色苍白如雪,眼眶深陷成了两个大洞;一头黄发散披在肩,一脸血红的胡须杂乱的虬结伸张着;嘴巴艰难的开合喘息着,口中却黑洞洞的看不见一颗白牙!若非亲见,苏秦如何能想到这便是几个月前英挺勃发的燕易王?蓦然之间,苏秦心中闪过了齐桓公姜小白爬满蛆虫的尸体,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哦哦,噢啊……』燕易王含混不清的喘着叫着,木呆呆的看着苏秦。
苏秦走到榻前:『臣,苏秦参见燕王……』
燕易王艰难的喘息着,深陷的眼眶中流出了细细的两行泪水。苏秦道:『臣请为燕王把脉。』说罢便跪坐榻前,拉过燕易王干柴一般的枯手,刚一搭脉,苏秦心中便猛然一跳,良久,苏秦站起来肃然一躬:『臣启燕王:医家至德,不讳言误事;燕王脉象,来日无多,须及早安排后事了……』燕易王眼眶中又涌出了两行细泪,那只枯瘦的右手却艰难的摇动着,苏秦一看,子之正站在燕易王右手。
苏秦正色道:『上卿,宣召太子吧。』
子之沉重的叹息了一声,转身命令内侍:『宣召太子进宫。』内侍便匆匆去了。
苏秦猛然想起一人:『敢问上卿,栎阳公主为何不在燕王身边?』
『秦人没个好!』子之愤愤道:『燕王一病,她便回咸阳省亲去了。』
苏秦心有疑云,便瞄了一眼燕易王。燕易王微弱的目光连番闪烁,却只是喘息咳嗽着无法说话,一阵默然中,寝宫门廊下的内侍一声长呼:『太子到!』苏秦抬头一看,一个面目疏朗神情却很萎缩的高冠青年,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苏秦深深一躬:『臣苏秦,参见太子。』太子游移的目光中闪出了一丝惊喜:『你便是武信君苏秦?好……』却又突然打住,匆匆走到榻前对着怪异可怖的燕易王躬身一礼,便默默的钉在了那里。
燕易王空洞的目光盯住了苏秦,又看了看太子。苏秦默默走到榻前。燕易王艰难的拉住了苏秦与太子的手,将太子的手塞进了苏秦的手中,喉头发出一阵含混的叫声与喘息。苏秦高声道:『燕王毋忧,苏秦当竭力辅佐太子!』燕易王喘息稍平,又看看走到榻前的子之,又将子之的手塞进了太子的手中。子之朗朗高声:『我王放心去吧,子之力保太子称王!』
一阵微弱喘息,燕易王竟大睁着空洞的双眼,了无声息的去了。
苏秦三人刚刚跪倒,便闻寝宫外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闻内侍一声长呼:『王后驾到!』话音未落,子之便霍然起身,长剑已经提在了手里。太子一扯苏秦衣襟,也惊恐的站了起来。苏秦转过身来,一队劲装带剑的黑衣侍女已经环列厅中,将三人连同燕易王的尸榻一起围在了中间,一身甲胄一口弯刀的栎阳公主冷笑着走了过来。
子之冷冷道:『栎阳公主,来燕国何干啊?』
『问得好稀奇,』栎阳公主淡淡道:『我是燕国王后,这里是我的家,将军不知道?』
『你逃国离燕,已经不是王后了。』
栎阳公主微微冷笑着:『子之,可惜你还没做燕王,未免威风得太早了。』
『你且看好了,这是燕王废黜王后的黄绢诏书!』子之抖开了一方黄绢,『废后令』三个大字与那方鲜红的王印赫然在目!
一阵哈哈大笑,栎阳公主手中抖开了一方白绢:『子之看好了,这是燕王手书诏令:栎阳公主,永为王后!再看后面一行小字了:若有废后矫诏,便为乱国!看清楚了么?』
『来人!将这矫诏秦女拿下问罪!』子之威严的大喝了一声,宫外却没有动静。
栎阳公主笑道:『喊啊,如何不喊了?』说话间悠然走到子之面前,雪亮的弯刀突然驾在了正在发愣的子之脖颈上:『子之,你那套鬼蜮伎俩骗得了武信君一等正人君子,可骗不了我这个目无王道的刁钻女子。今日我要明告你:你若忠心辅佐太子称王,你便是燕国功臣;否则,本后的老秦旧部便要联结燕国王族,教你死无葬身之地!如若不信,你便试试了。』
子之哈哈大笑:『栎阳公主,你只有今日一个机会,你不杀我,休怪子之日后无情!』
栎阳公主收了弯刀:『子之,若非顾忌燕国内乱生民涂炭,杀你比杀狗还容易!我栎阳公主身为王后,若无讨贼实力,也不做今日之事。至于子之的无情,栎阳早有领教,随时奉陪了。』说罢沉声命令:『燕王遗命:武信君苏秦,拥立太子即位;上卿子之,主持国丧大礼;若有不臣之臣,举族杀无赦!』
『臣苏秦谨遵王命!』苏秦竟是一阵轻松。
『子之谨遵王命!』子之也没有片刻犹豫。
次日太子即位,这便是燕王姬哙。姬哙当殿下诏:武信君苏秦爵加两级,领丞相府主政,封地增加一百里;上卿子之爵加两级,兼领右丞相、上将军辅政,封地增加一百里;苏代任亚卿,辅上卿署政;燕国名士鹿毛寿赐大夫爵,任御书之职。这些都在朝臣预料之中,原是不足为奇。
出人意料的是,新王宣布:将十五岁的长子姬平立为太子!即位当天便立太子,这在百余年的战国历史上可是闻所未闻。当时便有将军市被出来劝阻燕王,说储君事大,须得从长计议,不宜操之过急。平日显得并无主见的新王姬哙,此时却一声不吭,显然是咬住了要立太子。苏秦虽然也是大感意外,但略一思忖,便立即站出来支持了燕王,说辞只有十六个字:『早立太子,国脉明晰,传承有序,并无不妥。』子之虽然没有说话,但声望满天下的苏秦一开口,姬哙顿时吃了定心丸一般,也不再听朝臣议论,便宣布了散朝。
苏秦刚刚回到府中,苏代跟脚就到,还没落座就问:『二哥,你如何竟赞成燕王立太子了?』苏秦沉着脸道:『怎么?我不能赞同?』苏代红着脸道:『上卿最烦这个姬平,要立也不能立他啊。』苏秦顿时不快,盯住了这个聪敏机变的弟弟:『姬平是长子,立太子名正言顺。子之烦姬平?烦的该不是太子本身吧?』
『二哥,』苏代苦笑道:『子之既有实力又有魄力,还有一股锐气,他在燕国掌权有什么不好?你说,战国以来有多少家臣废主自立?鲁国、晋国、齐国,三个老大诸侯,都被新派臣子取代了,独独留下这个老燕国,为什么新派人物就不能取而代之?』
『哼哼,』苏秦冷笑道:『苏代,你娶了子之妹妹,可不要连自己也卖了。』
『不!我是真心敬佩子之,雄心勃勃,新派气象。』
『新派气象?』苏秦又气又笑道:『你知道新派气象为何物?正经主张一条没有,就有几万铁骑、一片机心、一副狠烈张扬的脾性,这就是新派气象了?』苏秦打住话头,沉重的叹息了一声:『三弟啊,为兄不是迂腐士子,子之果真有治国变法之才,为兄为何不拥戴他?不说象吴起商鞅那般大才,纵有屈原那一股为行新政不惜牺牲的坦荡正气,为兄也认了。可子之有么?没有。子之有的,只是勃勃野心!这叫什么?叫志大才疏,这种人成不了事的。三弟啊三弟,你初出天下,可不要湮没在燕国啊。』
苏代固执的摇了摇头:『二哥,你奔波合纵,名重天下,身佩六国相印,到头来却没有立锥之地,不觉得寒心么?子之是没有治国之才,可二哥你有啊!子之敬重你,一心要与二哥联手执掌燕国,这正是二哥所需要的根基,也是你我兄弟所需要的根基,又何须求全于子之?』
『住口!』苏秦大喝了一声,脸色骤然胀红!
平日里苏秦很是钟爱两个弟弟,在洛阳故里三兄弟同吃同住,苏秦实际上便是两个弟弟的老师,从来都没有对两个弟弟发作过,今日当真是前所未有。一阵沉默,苏秦心有不忍,低声道:『三弟啊,洛阳国人称你我兄弟为「苏氏三贤」,难道你我兄弟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却要附庸于一个不臣之人么?』
苏代默默的走了,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一夜,苏秦又失眠了。这种烦乱一出现,他就知道无论如何努力也只是辗转反侧而已,索性披衣坐起,到庭院中漫步去了。幽蓝的天空,闪烁的星斗,清凉的秋风,皎洁的月亮,他的心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仔细的回想了多年来在燕国的每一次转折,每一个关键人物,每一次重大事件,一条清晰的脉络竟突然显现了出来燕国大乱在即,已经是一个烂泥塘,是一个危邦了!虽然他名高望重爵位显赫,但他却只有无可奈何的看着乱局一步步逼近,在这种实力碰撞的乱局中,自己的名望、高爵与才华,竟显得那样苍白无力。苏秦清醒的知道,要扭转这种乱局,只有投身其中,拥有自己的力量土地、民众、财货与军队,必须象屈原象栎阳公主那样,敢于以武力相向!虽则答案如此简单,可苏秦最终还是认为自己做不到,即或让岁月倒退回去重来一遍,自己也还是如今的自己,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命数,也许是秉性,总是他无法接受实力碰撞中的那些龌龊,无法让自己屈从于血腥交易之中,无法让自己的灵魂依附于一种强大的黑暗。从这个意义上说,苏代比他强。苏代敢于跳进漩涡,敢于从实际利害决断自己何去何从,敢于为自己争取实力根基,而不是象他那样,将名士风骨永远看做第一位的人生准则。强求苏代如苏秦,岂非与强求苏秦如苏代一般荒谬?
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苏秦到浴房浇了一通冷水,擦干身子换上了干爽的夹衣,顿时觉得轻松惬意,一直压在心头的忧郁烦乱竟烟云般的消散了。他吩咐总管家老关闭府门谢绝见客,便进了书房,直到入夜掌灯,苏秦还没有走出书房。
过得一些日子,燕国风平浪静了,这天清晨,苏秦亲自驾车进了王宫。
姬哙虽然做了燕王,可是却没有一个大臣来见他议政,竟是清闲得无所事事。正觉无聊之时,住在燕山别宫的栎阳公主却给他派来了两个侍女,还带给他一封书简,简上只有十二个字王与太子,勤修剑术,以防不测!姬哙左右无事,便常常跟着这两个侍女练剑。太子姬平少年心性,剑术兴趣极为浓厚,不用姬哙叮嘱,便天天来跟两个女剑士玩剑,有时候还要在月光下玩练,仿佛永远没个尽头。
这天早晨,姬哙正坐在草地上看太子姬平与侍女比剑,老内侍罕见的匆匆走了过来:『禀报我王:武信君苏秦求见。』姬哙高兴的站了起来:『武信君来了?快,请他进来。』说着便向水池边的茅亭走去:『来人!快上燕山羊汤!』
苏秦来了,却是一身布衣散发无冠。姬哙老远便迎了上去:『哎呀武信君,山人隐士一般了,当真洒脱!』说话间便拉住了苏秦:『如何老是不来,闷死我了。快来坐了,这是专门为你上的羊汤,先喝了暖和暖和!』苏秦笑着一躬:『谢过燕王。』也没有推辞,便喝了一鼎浓浓白亮的燕山羊汤,额头上顿时渗出了一片细汗。燕王叹息一声道:『武信君啊,这国王当着实在寡淡啊。』苏秦悠然一笑:『上天衡平也,既握天下公器,便要舍弃自由之身,若要率性而为,便不能握天下公器,难得两全了。』
『还是武信君好啊,永远都是游遍天下的快意生涯。』
『臣启我王:苏秦正是来辞行的。』
『辞行?』燕王姬哙惊讶了:『武信君要抛下燕国不管了?』
『非也,臣离开燕国,恰恰是为了燕国之长远大计。』
『武信君此话怎讲?』
苏秦压低了声音:『两三年内,燕国必有不测风云。苏秦欲为燕国谋求一个可靠盟邦,必要时辅助燕国消弭内患。燕国情势,木已成舟,无力自救。若无外力,燕国只怕要社稷变色了。』姬哙沉默良久,竟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社稷兴亡,天意原是难测啊。武信君克尽人事,姬氏王族当铭刻在心,纵然无果,也无须上心。燕国自周武王始封诸侯,一脉相传六百余年,也知足了。有人要燕国,便给他又何妨?这寡淡国王,姬哙也做够了……』
『我王差矣。』苏秦正色道:『王者,公器也,公器失位则国家祸乱,庶民涂炭。一己之物可让可赠,天下公器却不可随心取予。苏秦之心,我王当三思明察。』
姬哙又一阵沉默,起身深深一躬:『武信君忠信谋国,姬哙先行谢过了。』
苏秦连忙扶住了燕王,低声说了一阵,燕王频频点头。
半月之后,齐国孟尝君来到燕国,交涉燕齐边境的渔猎争端。子之与孟尝君两相厌恶,便破例的将这件棘手事儿推给了燕王决断。燕王姬哙便顺理成章的交给苏秦全权处置,磋商了几日,苏秦便以特使之身与孟尝君到齐国交涉去了。
一出蓟城,孟尝君便告诉苏秦一个惊人的消息:张仪磨下了齐王,齐王决意与秦国修好结盟,竟然接受了秦国『邀请』派孟尝君到秦国去做客卿!
苏秦心中一沉,脸上却笑道:『孟尝君做强秦贵客,可喜可贺了。』
『什么贵客?齐王拿我做人质罢了,武信君当真不明么?』孟尝君一脸的苦笑。
苏秦笑道:『看来,这次又要在齐国与张仪周旋了。』
『齐国不是楚国,孟尝君不是春申君,张仪不会得逞的。』
『好!』苏秦很为孟尝君的豪气振奋:『我在临淄等候你的消息。』
易水南岸,两人下车商议了半日,最后依依分手。苏秦向东南去了齐国,孟尝君却向西南去了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