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蘇秦離開了楚國,心灰意冷的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南下時躊躇滿志,要一心與屈原春申君合力,扭轉楚國危局,為合縱保留最堅實的一塊立足之地,也與張儀進行一次面對面的縱橫較量,不想倏忽之間竟是急轉直下,結局亂得一塌糊塗,原因卻是莫名其妙!作為合縱一方,是徹底失敗了:非但沒能扭轉楚國,反而使其餘五國更加離心。秦國呢,同樣是失敗了:非但張儀險遭暗殺,最終也還是沒有避免一場惡戰,竟前所未有的折損了六萬新軍銳士!楚國呢,更是最大的輸家:朝局大亂新派湮滅且不說,積數年心血所訓練的八萬新軍連同兩三萬老軍,也全數賠了進去!同時還結下了一個最兇狠強大的仇敵,將無可避免的永遠不得安寧了。
細思其中因由,竟是千頭萬緒令人扼腕嘆息。楚懷王是千古罕見的抽風君主,時而聰明機斷,時而顢頇紈絝,彎子轉得常常令人哭笑不得;屈原則是千古罕見的激烈偏執,恨便恨死,愛便愛死,意氣極端得全然沒有迴旋餘地;春申君呢,機變詼諧且頗有折衝之能,但卻少了一些堅剛與大智,既影響不了屈原,又影響不了楚王,硬生生的無可奈何;昭雎陰沉狡黠又極是沉得住氣,鄭袖聰敏貪婪偏又能適可而止……面對楚國如此亂象,幾乎每個人都是蘇秦的對手,卻教蘇秦如何對付?張儀號稱天下第一利口,能事之極,還不是無法將楚國亂象理順到秦國和局之中?
到頭來竟是三敗俱傷,卻不知道罪責在誰?似乎一切都是屈原攪亂了的。可是,若沒有屈原的強硬,楚國還不是納入了秦國算盤?屈原既強力扭轉了楚國倒向秦國,又完全堵塞了楚國重入合縱,更是一舉毀滅了楚國變法的希望。功也罪也,孰能說清?
一路之上,蘇秦思慮着念叨着揣摩着,最後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團糨糊,末了只好長嘆一聲:『人算何如天算?當真天意也!』想想合縱以來的坎坷,蘇秦無可奈何的笑了。難道不是天意麼?每到窮途末路,蘇秦必得從燕國開始。合縱發端於燕國,每次大挫,竟都只有回燕國這一條路!弱燕生蘇秦,強秦成張儀,看來這也是天意了。
『二哥!二哥!』
蘇秦驀然驚醒,卻見一騎快馬飛馳而來,馬上騎士斗篷招展搖手長呼,不是蘇代卻是何人?蘇秦四面一張望,卻發現竟然已經到了薊城郊野,低聲嘟噥一句『好快』,便跳下了軺車,坐在道邊一塊大石上等候蘇代。
『二哥,回來得好!我們正等你呢。』蘇代下馬,不斷拭着臉上的汗水。
蘇秦笑道:『三弟啊,你知道我回燕國?』
『不知道,我正在城外狩獵,看見了蘇字大旗,不是二哥卻是誰?』
『一個人狩獵?』
『不是,子之邀我一起狩獵的。你看那兒』
蘇秦目力雖差,卻也看見了遮天蔽日的煙塵中翻飛的大旗與衝鋒馳騁的馬隊,看那氣勢,少說也有三五千騎兵。蘇秦不禁皺起了眉頭:『子之又在炫耀燕山鐵騎了?』蘇代笑道:『二哥不知,子之目下可是威風起來了,軍政大權一把抓呢。』蘇秦冷冷道:『燕王那麼相信他?』蘇代道:『燕王病了,癱了,將國事都交給了子之。』
蘇秦大是驚訝,走時還好端端如日中天的一個燕王,如何就癱在了榻上?莫非是子之……蘇秦脊梁一陣發涼:『快說,燕王怎麼病的?』
『前次狩獵,燕王從馬上摔了下來傷了腿,後來便日益沉重,最後便癱了。』
『燕王精於騎射,如何能摔下馬來?』
『子之說:那是一匹東胡野馬,燕王冒險嘗試,被野馬掀翻的。』
蘇秦沉默良久淡淡一笑:『去看過燕姬麼?』
『去過兩次,想給她送點東西,卻沒有見到人,可能雲遊去了。』
蘇秦又是一陣沉默:『你先去吧,記住,不要對子之說我回來了。』
『好吧……那我先走了。』蘇代似有困惑,卻也習慣了聽蘇秦吩咐,便上馬一鞭去了。
眼看着煙塵消散,狩獵馬隊卷旗收兵,蘇秦才上了軺車偃了大旗,靜悄悄的繞到最僻靜的北門進了薊城,回到府中便吩咐關了大門,沐浴梳洗之後便進了書房,要一個人好好想想燕國這幾件事兒。誰知剛剛落座,總管老僕便走了進來低聲道:『大人,上卿來了。』蘇秦一怔:『上卿?他如何知道我回來了?』老總管默默搖頭,蘇秦道:『你去說,我路途受了風寒,已經臥榻歇息,改日上門回訪便了。』老總管看看蘇秦,卻沒有走。蘇秦不耐道:『沒聽見麼?去呀。』老總管低聲道:『老朽本不該多嘴,大人還是不要回絕的好,上卿在薊城可是……』老人眼光閃爍,似乎不敢往下說了。蘇秦想了想:『也好,去請他進來吧。』老人猶豫道:『大人不去迎接?』蘇秦不禁笑了:『我是封君開府丞相,他只是上卿,知道麼?去吧。』
片刻之間,書房外腳步騰騰,子之赳赳走了進來,還是一身軟甲一領戰袍,手中一口長劍,人尚在廊下,響亮的笑聲已經響徹了庭院:『武信君當真雅興,悄悄歸燕,也不給子之一個接風的機會!』隨着笑聲進門,人已一躬到底:『武信君,子之有禮了。』蘇秦淡淡笑道:『甲冑上卿,禮數倒是周全呢,請入座了。』子之哈哈大笑一陣,便坦然入座,順手將長劍橫在了案頭。總管老僕上了茶,便悄悄的守到廊下去了。
『楚國震澤吳茶,上卿以為如何?』
『好看,太淡。』子之笑道:『還是燕山粗茶來勁兒,克得動牛羊肉。』
『見仁見智,一家之言了。』
子之對蘇秦的揶揄似乎渾然無覺:『武信君啊,多日等你歸來,四處派出遊騎斥候探察你的動靜,非有他意,只是想與你商議一件大事。』
見子之坦誠,蘇秦的一絲不快已經消散:『大事?上卿請講。』
『在燕國變法!』
蘇秦大是驚訝,沉默着半日沒有說話。子之打量着蘇秦笑道:『武信君以為子之粗蠻,不堪變法?』蘇秦默默搖頭,卻還是沒有說話。子之道:『武信君啊,變法有內外兩方條件,而今大勢已變,燕國內外皆宜變法,如何武信君倒狐疑起來?』
『你且說說,燕國如何內外皆宜了?』蘇秦終於說話了。
『先說外勢:秦國慘勝楚國,遭受重創,三五年內不會在中原生事,趙齊魏楚四大國內事頻仍,更無力威脅燕國,如此燕國便有了一段安穩時日;再說內事:燕王賢明,委大政於你我,新派已經成了氣候,老世族沒有實力抗衡,此時若在燕國變法,豈有不成之理?』
『那麼,你準備如何變法?』
子之哈哈大笑:『武信君何其糊塗?變法是你的,問我何來?』
『你要變法,如何又是我的了?』
『哎呀武信君,子之保駕,蘇秦變法!不好麼?』子之拍着書案一陣大笑。
蘇秦心中怦然一動,正待開口,卻又硬生生忍住,淡淡笑道:『茲事體大,蘇秦從來沒有想過,從長計議吧。』
『好,多想想也好,我等你便了。』子之突然壓低聲音道:『還有一事,請武信君恕罪。』
蘇秦很不喜歡這種一驚一乍,皺着眉頭道:『你就說吧。』
『燕王癱病期間,武信君不在國中,燕王便要我署理丞相府政務。子之事先言明:只是代為署理,武信君回燕即交還權力。可燕王不答應,說丞相未必再回燕國,硬是宣來一班大臣,讓我做了丞相……』子之嘆息了一聲,流露出深深的歉意:『子之愧對武信君,特來說明,明日你我面見燕王,我即交還丞相印信。』
驀然之間,蘇秦恍然大悟,笑了笑道:『丞相便丞相,那是國家公器,又不是你借我的物事,能還回來麼?』
『只要子之堅執不受,自然能歸還回來。』
蘇秦哈哈大笑:『子之啊子之,蘇秦豈是討官做之輩?你便做丞相何妨?只要你真正變法,真正使燕國強大,蘇秦何須斤斤計較?』
『武信君大義高風,子之敬佩之至。』
送走子之,蘇秦竟前所未有的失眠了,想了整整一夜,卻不知究竟想了些什麼,更不知道想清楚了什麼。天亮時終於朦朧睡去,日上半山時卻又被老僕喚醒了,說上卿親自駕車來接他進宮了。蘇秦只得起來梳洗一番,便出來上了子之高車進宮去了。
踏進王宮,蘇秦便覺得氣氛有異。燕國宮殿雖然窄小陳舊,平日裡卻也是一片生氣。尤其是燕易王成年即位,一心要振興燕國,操持國務一點也不鬆懈,日每吏員如梭,宮中總是忙忙亂亂的。今日進宮,偌大車馬場竟沒有停放一輛官員軺車,進得宮門,兩廊官署更是冷冷清清,只有管轄王室事務的兩三處開着門有吏員身影,其餘竟是一概關閉。蘇秦不禁大是困惑:燕王病了,難道國務也停止了?
子之見蘇秦眼神不對,便指點着笑道:『我一個忙不過來,也是偷懶,便讓這些官署都遷到我府上去了。』蘇秦心中一沉,臉上卻笑着:『上卿果然不凡,只差將王宮搬走了。』子之大笑道:『武信君卻是迂腐了,無論搬到哪裡,只要將事情辦好不就完了?』蘇秦想趕快見到燕王,也不說話,只是大步向深處走去。
進入第四進,便是燕王經常召見朝臣的兩座偏殿,過了偏殿便是正殿,一過正殿便是燕王書房與典籍庫。這些地方蘇秦都很熟悉,惟獨沒有來過後宮。步入書房迴廊,便聞一股草藥氣息撲面而來,蘇秦不禁大皺眉頭。來到寢宮庭院,藥味兒更是濃郁。蘇秦抬頭一看,庭院池邊竟鋪滿了草蓆,蓆子上晾滿了黑糊糊的藥渣!藥渣席邊,好幾個太醫在蹬着藥碾子碾藥,呼嚕咣當一片,直與製藥作坊一般。
子之低聲道:『東胡神醫的方子:服用湯藥之後,藥渣碾成粉末吃下。』
蘇秦陰沉着臉走進了寢宮,遠遠便聽大木屏外的老內侍高聲長宣:『武信君上卿到!』蘇秦一怔,便聽見裡面一陣急劇的咳嗽喘息。內侍此時連忙躬身閃開:『燕王召見,武信君上卿請』
蘇秦早就聽燕姬說過,燕王宮狹小粗簡,惟有寢宮高大寬敞,白日裡陽光一片,分外明亮。但是轉過大木屏風,眼前竟是一片幽暗,窗戶關閉,帳幔低垂,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四處瀰漫,厚厚的帳幔中劇烈的咳嗽喘息之聲竟不能停止,聽得蘇秦分外揪心。
子之捏着鼻子在蘇秦耳邊道:『東胡神醫說:不敢見風。』
蘇秦終於忍不住了,對着帳幔深深一躬,高聲道:『臣蘇秦啟稟我王:蘇秦通曉醫道,此乃東胡巫術,摧殘性命,百害而無一利!臣請我王立即裁撤,改用我華夏醫藥救治!』
帳幔後傳出一陣更為急劇的咳嗽喘息聲……蘇秦對四名侍女斷然揮手:『快!撤去帳幔,打開窗戶,搬走藥渣,立即收拾乾淨!』
侍女們驚恐的望着子之,卻沒有一個人敢動。蘇秦微微冷笑道:『上卿大人,這是東胡巫術?還是薊城人術啊?』子之看看蘇秦鐵青的臉色,突然大笑:『武信君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啊!那就撤,快!撤了!』
幾名侍女立即忙不迭動手,拉開圍牆大帳,打開全部窗戶,又收去臥榻帳幔,搬走屋中所有藥渣與不潔之物……片刻之間,寢宮中便是陽光明媚和風徐徐,大是清新宜人!蘇秦向臥榻一看,卻驚訝得釘在了那裡陽光之下,臥榻人形如鬼魅:一身髒污不堪的布衣,面色蒼白如雪,眼眶深陷成了兩個大洞;一頭黃髮散披在肩,一臉血紅的鬍鬚雜亂的虬結伸張着;嘴巴艱難的開合喘息着,口中卻黑洞洞的看不見一顆白牙!若非親見,蘇秦如何能想到這便是幾個月前英挺勃發的燕易王?驀然之間,蘇秦心中閃過了齊桓公姜小白爬滿蛆蟲的屍體,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哦哦,噢啊……』燕易王含混不清的喘着叫着,木呆呆的看着蘇秦。
蘇秦走到榻前:『臣,蘇秦參見燕王……』
燕易王艱難的喘息着,深陷的眼眶中流出了細細的兩行淚水。蘇秦道:『臣請為燕王把脈。』說罷便跪坐榻前,拉過燕易王乾柴一般的枯手,剛一搭脈,蘇秦心中便猛然一跳,良久,蘇秦站起來肅然一躬:『臣啟燕王:醫家至德,不諱言誤事;燕王脈象,來日無多,須及早安排後事了……』燕易王眼眶中又湧出了兩行細淚,那隻枯瘦的右手卻艱難的搖動着,蘇秦一看,子之正站在燕易王右手。
蘇秦正色道:『上卿,宣召太子吧。』
子之沉重的嘆息了一聲,轉身命令內侍:『宣召太子進宮。』內侍便匆匆去了。
蘇秦猛然想起一人:『敢問上卿,櫟陽公主為何不在燕王身邊?』
『秦人沒個好!』子之憤憤道:『燕王一病,她便回咸陽省親去了。』
蘇秦心有疑雲,便瞄了一眼燕易王。燕易王微弱的目光連番閃爍,卻只是喘息咳嗽着無法說話,一陣默然中,寢宮門廊下的內侍一聲長呼:『太子到!』蘇秦抬頭一看,一個面目疏朗神情卻很萎縮的高冠青年,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蘇秦深深一躬:『臣蘇秦,參見太子。』太子游移的目光中閃出了一絲驚喜:『你便是武信君蘇秦?好……』卻又突然打住,匆匆走到榻前對着怪異可怖的燕易王躬身一禮,便默默的釘在了那裡。
燕易王空洞的目光盯住了蘇秦,又看了看太子。蘇秦默默走到榻前。燕易王艱難的拉住了蘇秦與太子的手,將太子的手塞進了蘇秦的手中,喉頭髮出一陣含混的叫聲與喘息。蘇秦高聲道:『燕王毋憂,蘇秦當竭力輔佐太子!』燕易王喘息稍平,又看看走到榻前的子之,又將子之的手塞進了太子的手中。子之朗朗高聲:『我王放心去吧,子之力保太子稱王!』
一陣微弱喘息,燕易王竟大睜着空洞的雙眼,了無聲息的去了。
蘇秦三人剛剛跪倒,便聞寢宮外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接着便聞內侍一聲長呼:『王后駕到!』話音未落,子之便霍然起身,長劍已經提在了手裡。太子一扯蘇秦衣襟,也驚恐的站了起來。蘇秦轉過身來,一隊勁裝帶劍的黑衣侍女已經環列廳中,將三人連同燕易王的屍榻一起圍在了中間,一身甲冑一口彎刀的櫟陽公主冷笑着走了過來。
子之冷冷道:『櫟陽公主,來燕國何干啊?』
『問得好稀奇,』櫟陽公主淡淡道:『我是燕國王后,這裡是我的家,將軍不知道?』
『你逃國離燕,已經不是王后了。』
櫟陽公主微微冷笑着:『子之,可惜你還沒做燕王,未免威風得太早了。』
『你且看好了,這是燕王廢黜王后的黃絹詔書!』子之抖開了一方黃絹,『廢后令』三個大字與那方鮮紅的王印赫然在目!
一陣哈哈大笑,櫟陽公主手中抖開了一方白絹:『子之看好了,這是燕王手書詔令:櫟陽公主,永為王后!再看後面一行小字了:若有廢后矯詔,便為亂國!看清楚了麼?』
『來人!將這矯詔秦女拿下問罪!』子之威嚴的大喝了一聲,宮外卻沒有動靜。
櫟陽公主笑道:『喊啊,如何不喊了?』說話間悠然走到子之面前,雪亮的彎刀突然駕在了正在發愣的子之脖頸上:『子之,你那套鬼蜮伎倆騙得了武信君一等正人君子,可騙不了我這個目無王道的刁鑽女子。今日我要明告你:你若忠心輔佐太子稱王,你便是燕國功臣;否則,本後的老秦舊部便要聯結燕國王族,教你死無葬身之地!如若不信,你便試試了。』
子之哈哈大笑:『櫟陽公主,你只有今日一個機會,你不殺我,休怪子之日後無情!』
櫟陽公主收了彎刀:『子之,若非顧忌燕國內亂生民塗炭,殺你比殺狗還容易!我櫟陽公主身為王后,若無討賊實力,也不做今日之事。至於子之的無情,櫟陽早有領教,隨時奉陪了。』說罷沉聲命令:『燕王遺命:武信君蘇秦,擁立太子即位;上卿子之,主持國喪大禮;若有不臣之臣,舉族殺無赦!』
『臣蘇秦謹遵王命!』蘇秦竟是一陣輕鬆。
『子之謹遵王命!』子之也沒有片刻猶豫。
次日太子即位,這便是燕王姬噲。姬噲當殿下詔:武信君蘇秦爵加兩級,領丞相府主政,封地增加一百里;上卿子之爵加兩級,兼領右丞相、上將軍輔政,封地增加一百里;蘇代任亞卿,輔上卿署政;燕國名士鹿毛壽賜大夫爵,任御書之職。這些都在朝臣預料之中,原是不足為奇。
出人意料的是,新王宣布:將十五歲的長子姬平立為太子!即位當天便立太子,這在百餘年的戰國歷史上可是聞所未聞。當時便有將軍市被出來勸阻燕王,說儲君事大,須得從長計議,不宜操之過急。平日顯得並無主見的新王姬噲,此時卻一聲不吭,顯然是咬住了要立太子。蘇秦雖然也是大感意外,但略一思忖,便立即站出來支持了燕王,說辭只有十六個字:『早立太子,國脈明晰,傳承有序,並無不妥。』子之雖然沒有說話,但聲望滿天下的蘇秦一開口,姬噲頓時吃了定心丸一般,也不再聽朝臣議論,便宣布了散朝。
蘇秦剛剛回到府中,蘇代跟腳就到,還沒落座就問:『二哥,你如何竟贊成燕王立太子了?』蘇秦沉着臉道:『怎麼?我不能贊同?』蘇代紅着臉道:『上卿最煩這個姬平,要立也不能立他啊。』蘇秦頓時不快,盯住了這個聰敏機變的弟弟:『姬平是長子,立太子名正言順。子之煩姬平?煩的該不是太子本身吧?』
『二哥,』蘇代苦笑道:『子之既有實力又有魄力,還有一股銳氣,他在燕國掌權有什麼不好?你說,戰國以來有多少家臣廢主自立?魯國、晉國、齊國,三個老大諸侯,都被新派臣子取代了,獨獨留下這個老燕國,為什麼新派人物就不能取而代之?』
『哼哼,』蘇秦冷笑道:『蘇代,你娶了子之妹妹,可不要連自己也賣了。』
『不!我是真心敬佩子之,雄心勃勃,新派氣象。』
『新派氣象?』蘇秦又氣又笑道:『你知道新派氣象為何物?正經主張一條沒有,就有幾萬鐵騎、一片機心、一副狠烈張揚的脾性,這就是新派氣象了?』蘇秦打住話頭,沉重的嘆息了一聲:『三弟啊,為兄不是迂腐士子,子之果真有治國變法之才,為兄為何不擁戴他?不說象吳起商鞅那般大才,縱有屈原那一股為行新政不惜犧牲的坦蕩正氣,為兄也認了。可子之有麼?沒有。子之有的,只是勃勃野心!這叫什麼?叫志大才疏,這種人成不了事的。三弟啊三弟,你初出天下,可不要湮沒在燕國啊。』
蘇代固執的搖了搖頭:『二哥,你奔波合縱,名重天下,身佩六國相印,到頭來卻沒有立錐之地,不覺得寒心麼?子之是沒有治國之才,可二哥你有啊!子之敬重你,一心要與二哥聯手執掌燕國,這正是二哥所需要的根基,也是你我兄弟所需要的根基,又何須求全於子之?』
『住口!』蘇秦大喝了一聲,臉色驟然脹紅!
平日裡蘇秦很是鍾愛兩個弟弟,在洛陽故里三兄弟同吃同住,蘇秦實際上便是兩個弟弟的老師,從來都沒有對兩個弟弟發作過,今日當真是前所未有。一陣沉默,蘇秦心有不忍,低聲道:『三弟啊,洛陽國人稱你我兄弟為「蘇氏三賢」,難道你我兄弟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卻要附庸於一個不臣之人麼?』
蘇代默默的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
這一夜,蘇秦又失眠了。這種煩亂一出現,他就知道無論如何努力也只是輾轉反側而已,索性披衣坐起,到庭院中漫步去了。幽藍的天空,閃爍的星斗,清涼的秋風,皎潔的月亮,他的心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仔細的回想了多年來在燕國的每一次轉折,每一個關鍵人物,每一次重大事件,一條清晰的脈絡竟突然顯現了出來燕國大亂在即,已經是一個爛泥塘,是一個危邦了!雖然他名高望重爵位顯赫,但他卻只有無可奈何的看着亂局一步步逼近,在這種實力碰撞的亂局中,自己的名望、高爵與才華,竟顯得那樣蒼白無力。蘇秦清醒的知道,要扭轉這種亂局,只有投身其中,擁有自己的力量土地、民眾、財貨與軍隊,必須象屈原象櫟陽公主那樣,敢於以武力相向!雖則答案如此簡單,可蘇秦最終還是認為自己做不到,即或讓歲月倒退回去重來一遍,自己也還是如今的自己,也許是天意,也許是命數,也許是秉性,總是他無法接受實力碰撞中的那些齷齪,無法讓自己屈從於血腥交易之中,無法讓自己的靈魂依附於一種強大的黑暗。從這個意義上說,蘇代比他強。蘇代敢於跳進漩渦,敢於從實際利害決斷自己何去何從,敢於為自己爭取實力根基,而不是象他那樣,將名士風骨永遠看做第一位的人生準則。強求蘇代如蘇秦,豈非與強求蘇秦如蘇代一般荒謬?
不知不覺天已經亮了,蘇秦到浴房澆了一通冷水,擦乾身子換上了乾爽的袷衣,頓時覺得輕鬆愜意,一直壓在心頭的憂鬱煩亂竟煙雲般的消散了。他吩咐總管家老關閉府門謝絕見客,便進了書房,直到入夜掌燈,蘇秦還沒有走出書房。
過得一些日子,燕國風平浪靜了,這天清晨,蘇秦親自駕車進了王宮。
姬噲雖然做了燕王,可是卻沒有一個大臣來見他議政,竟是清閒得無所事事。正覺無聊之時,住在燕山別宮的櫟陽公主卻給他派來了兩個侍女,還帶給他一封書簡,簡上只有十二個字王與太子,勤修劍術,以防不測!姬噲左右無事,便常常跟着這兩個侍女練劍。太子姬平少年心性,劍術興趣極為濃厚,不用姬噲叮囑,便天天來跟兩個女劍士玩劍,有時候還要在月光下玩練,仿佛永遠沒個盡頭。
這天早晨,姬噲正坐在草地上看太子姬平與侍女比劍,老內侍罕見的匆匆走了過來:『稟報我王:武信君蘇秦求見。』姬噲高興的站了起來:『武信君來了?快,請他進來。』說着便向水池邊的茅亭走去:『來人!快上燕山羊湯!』
蘇秦來了,卻是一身布衣散發無冠。姬噲老遠便迎了上去:『哎呀武信君,山人隱士一般了,當真灑脫!』說話間便拉住了蘇秦:『如何老是不來,悶死我了。快來坐了,這是專門為你上的羊湯,先喝了暖和暖和!』蘇秦笑着一躬:『謝過燕王。』也沒有推辭,便喝了一鼎濃濃白亮的燕山羊湯,額頭上頓時滲出了一片細汗。燕王嘆息一聲道:『武信君啊,這國王當着實在寡淡啊。』蘇秦悠然一笑:『上天衡平也,既握天下公器,便要捨棄自由之身,若要率性而為,便不能握天下公器,難得兩全了。』
『還是武信君好啊,永遠都是游遍天下的快意生涯。』
『臣啟我王:蘇秦正是來辭行的。』
『辭行?』燕王姬噲驚訝了:『武信君要拋下燕國不管了?』
『非也,臣離開燕國,恰恰是為了燕國之長遠大計。』
『武信君此話怎講?』
蘇秦壓低了聲音:『兩三年內,燕國必有不測風雲。蘇秦欲為燕國謀求一個可靠盟邦,必要時輔助燕國消弭內患。燕國情勢,木已成舟,無力自救。若無外力,燕國只怕要社稷變色了。』姬噲沉默良久,竟是一聲長長的嘆息:『社稷興亡,天意原是難測啊。武信君克盡人事,姬氏王族當銘刻在心,縱然無果,也無須上心。燕國自周武王始封諸侯,一脈相傳六百餘年,也知足了。有人要燕國,便給他又何妨?這寡淡國王,姬噲也做夠了……』
『我王差矣。』蘇秦正色道:『王者,公器也,公器失位則國家禍亂,庶民塗炭。一己之物可讓可贈,天下公器卻不可隨心取予。蘇秦之心,我王當三思明察。』
姬噲又一陣沉默,起身深深一躬:『武信君忠信謀國,姬噲先行謝過了。』
蘇秦連忙扶住了燕王,低聲說了一陣,燕王頻頻點頭。
半月之後,齊國孟嘗君來到燕國,交涉燕齊邊境的漁獵爭端。子之與孟嘗君兩相厭惡,便破例的將這件棘手事兒推給了燕王決斷。燕王姬噲便順理成章的交給蘇秦全權處置,磋商了幾日,蘇秦便以特使之身與孟嘗君到齊國交涉去了。
一出薊城,孟嘗君便告訴蘇秦一個驚人的消息:張儀磨下了齊王,齊王決意與秦國修好結盟,竟然接受了秦國『邀請』派孟嘗君到秦國去做客卿!
蘇秦心中一沉,臉上卻笑道:『孟嘗君做強秦貴客,可喜可賀了。』
『什麼貴客?齊王拿我做人質罷了,武信君當真不明麼?』孟嘗君一臉的苦笑。
蘇秦笑道:『看來,這次又要在齊國與張儀周旋了。』
『齊國不是楚國,孟嘗君不是春申君,張儀不會得逞的。』
『好!』蘇秦很為孟嘗君的豪氣振奮:『我在臨淄等候你的消息。』
易水南岸,兩人下車商議了半日,最後依依分手。蘇秦向東南去了齊國,孟嘗君卻向西南去了秦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