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秦武王的葬礼完毕,咸阳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又紧张了起来。
这次是甘茂与魏冉起了磨擦,先是小别扭,接着便起了冲突,相互都坚持着要罢黜对方。嬴稷刚刚即位,两眼一抹黑,夹在中间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闭门不出以静制动,只是等芈王妃回来。
说起来,这次却是因了秦武王的葬礼。秦武王年轻暴亡,一切都没有预先谋划,甘茂与魏冉便在诸多细节上有了歧见。甘茂主张按照最隆重礼仪安葬秦武王,朝野举哀一月,行国葬大礼。魏冉则认为秦孝公秦惠王尚且无此等铺排,秦武王无功暴死,咸阳举葬足矣,不当扰民一月。两人当殿争辩,大臣们竟是人人骑墙,惟独咸阳令白山支持了魏冉,甘茂只有无奈让步。接着便是安葬墓地又起争端。秦国君主向来安葬在雍城老墓园,老秦人称为“雍州国公陵园”。自秦孝公开始,秦惠王随同,却都葬在了咸阳北阪的松林塬,莽莽苍苍,气象自然比雍州陵园大为宏阔。秦国朝野也都将咸阳秦陵看作秦国大功君主的墓地。甘茂感念秦武王知遇大恩,一力主张将秦武王安葬在咸阳北阪。也是心里有气,甘茂竟不与魏冉商议,便用大印发下丞相书令:咸阳北阪即时动工兴建陵园,限旬日完工。修建陵墓要咸阳令征发劳役,白山觉得工程太大期限又太紧,便来找魏冉商议。魏冉秉性刚烈,一听便怒火上冲,对白山说一声“此事你莫再管!”便带着嬴显来丞相府找甘茂理论。
两人在丞相府国事堂竟吵得面红耳赤。魏冉说,雍州有现成一座陵园,何须再劳民伤财?甘茂说,公墓在雍州,王墓在咸阳,不能乱了国家法度。魏冉说,秦法无私,嬴荡误国无功,便当回到祖宗面前自省,不当在咸阳陵园充数!甘茂揶揄冷笑说,若不是嬴荡无功,你魏冉岂有今日?此话一出,竟是连新君嬴稷也隐隐包了进来,连旁边的嬴显也涨红了脸。魏冉更是勃然大怒高声吼道,天下为公,惟有才德者居之!大臣不思国家艰难,只在王宫做功夫,枉为名士也!于是两人各不相让,相互讥刺,竟是各自黑着脸拂袖而去。甘茂深悔自己当初不慎,竟将一个狂妄不知感恩的霸道小人引进了朝堂,于是连夜上书嬴稷,坚执请求罢黜魏冉的栎阳令之职,否则“臣将归隐林泉”!魏冉也是无法平息怒火,同样连夜上书嬴稷,坚请罢黜甘茂此等“不知理国,惟知钻营之误国奸佞”!
这一番波浪一起,给本来便动荡不宁的咸阳更添了几分乱象。朝臣惶惶,竟是无人敢于主事。嬴稷无奈,便夜访樗里疾求教。这个老丞相毕竟睿智,听完嬴稷一番叙说,竟是点着手杖嘿嘿笑道:“做事,魏冉在理。做人,甘茂在理。老臣敢问我王:此番即位,做事第一,做人第一?”嬴稷板着脸道:“老秦规矩,几曾做人第一了?”樗里疾目光大亮,笃笃点杖道:“既如此,没有解不开的死结。我王明日朝会便是!”
次日朝会,嬴稷申明只决一事先王如何安葬?余事一概不论。甘茂魏冉各自慷慨陈情,殿堂又是一时沉默。偏在此时,樗里疾带着一班白头元老上殿,竟是异口同声地请求将秦武王安葬回雍州陵园。樗里疾没有嘿嘿一声,却是点着手杖黑着脸道:“武王在位两年余,丢弃连横,不修国政,仗恃一己武勇而无端树敌于天下,一朝暴亡,正见天道昭昭!若得配享孝公、惠王之侧,奖功罚过之秦法何在?老臣一言,我王定夺!”这番话一出口,举殿肃然无声。甘茂尴尬得无从反驳,一怒之下竟是拂袖而去了。
安葬难题便这样解决了,急需整肃的朝政却是谁也不敢下手。嬴稷又求教于樗里疾,老丞相却只是嘿嘿嘿:“急不得,急不得,没有杀伐决断之力,还是等等再说了。”嬴稷虽是聪明睿智,但想到这些权臣在朝野都是盘根错节,不得死士襄助如何能去触动?叹息之下,索性深居简出了。
便在此时,芈王妃回到了咸阳。
旬日之间,芈王妃的小小寝宫直是门庭若市。先是甘茂捷足先登,单独与芈王妃会谈了整整一个白天。接着是魏冉,又与芈王妃整整说了一个通宵。没得休憩片刻,芈戎、嬴显又相继前来密谈,直到暮色降临。夜来正要歇息,又是白头元老们三三两两地前来拜谒,一则探望这位多年不见的昔日王妃今日太后,二则便是漫无边际的絮叨。偏是芈王妃丝毫不见疲态,来一拨应酬一拨,笑脸春风竟是人人满意。如此三五日一过,便是昔日的老宫女老内侍们见缝插针络绎来见,人人都要说一番思念之情,都请求再回到太后身边。芈王妃好耐心,对这些下人倒是分外在心,一一接见抚慰,多少都要赏赐一些物事,能留则留,不能留便安插到宫中作坊做个小头目,竟是皆大欢喜。与此同时,元老大臣们的妻妾也一茬一茬地来了。这些妻妾们却是不谈国事,带着各色珍贵礼物,带着年少的儿子女儿,有亲情的叙亲情,无亲情的便诉说仰慕之心,熙熙攘攘絮絮叨叨,芈王妃照样一团和气,人人皆大欢喜。
嬴稷自然是天天要来拜望母亲,可每次来都逢母亲与人说话,不是密谈,便是宾客满堂,白日如此,夜晚如此。旬日之间,嬴稷竟是没有和母亲坐下来说一句话。好容易插得一个空儿,母亲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刚刚看得嬴稷一眼,便伏在座案上睡了过去。嬴稷大是生气,下令楚姑守在寝宫门口,不许任何人晋见太后。说也奇怪,楚姑提着吴钩往宫门一站,三日之中竟无一人求见,与前些日的热闹相比,直是门可罗雀。芈王妃也是不可思议,三日大睡,竟是不吃不喝,直到第四日方才醒来。
“母亲如此拘泥于俗礼酬酢,委实令人不解。”嬴稷实在忍不住,第一次对母亲生了气。
“你何时能解,也就成人了。”芈王妃却没有生气,反而微笑地看着儿子,径自梳拢着长长的黑发:“还有几个人没有来过,得我去看望他们了。”
“还有人没来过?”嬴稷不禁惊讶了:“人流如梭,门庭若市,还有谁没来?”
“老丞相樗里疾、咸阳令白山、前军主将白起。晓得了?”
嬴稷笑道:“樗里疾是老疾不便出门,白山是不想凑热闹,白起刚刚迎接母亲回来,来不来有甚要紧了?母亲倒是计较。”
芈王妃看了儿子一眼:“你懂个甚来?好好学着点儿。这三个人才是柱石,一个是元老魁首,两个是大军司命,若是白氏生变,你那兵符也不值几两呢!”
嬴稷却是不以为然:“此次大事由舅公执掌运筹,丞相兼领上将军甘茂镇守咸阳,他们两人才是柱石。”
“稷儿啊,不能勘透人事者,何以为君?”芈王妃叹息了一声:“你舅公魏冉才具宏阔,但秉性刚烈,霸气太过,可靖难平乱,可治国理民,却不可长期秉政。甘茂者,志大才疏,机变有余而心胸狭隘,分明无兵家之才却领受上将军要职,看似权兼将相,实则一权难行。否则,他何以要将这场功劳拱手送于你舅公?这便是他的虚荣处,既无根基,又无大才,却总想在权衡折冲间建功立业。此等人物可维持朝局,不可开拓大功。嬴荡以甘茂为柱石,下场如何?你又视甘茂为柱石,想重蹈覆辙么?想落万世骂名么?”
嬴稷惊讶了。在他的心目中,母亲从来只是个智慧贤良心志坚韧的女人而已,为了儿子的安危,母亲可以惊人的耐心在燕国周旋。但是,那是母亲的护犊之情,嬴稷从来没有将这些作为往才能方面去想,甚至本能地觉得,一个好母亲便该当如此。母亲极少谈论国事,更没有过条分缕明地臧否过人物朝政,反而是对嬴稷在艰难的人质日子里经常冒出来的雄心与见解,一概地大加褒奖。于是,嬴稷更加认为母亲只是一个慈爱贤良的母亲而已,从未想到过她能在国事上有过人见解,等候她回来,原本也只是指望她稳住那些白发元老而已。正因为如此,嬴稷对母亲回到咸阳后的多方应酬才生了气见见老人消消郁闷便行了,如此来者不拒,真是妇人之仁!这种生气埋怨在燕国也是常有,尤其是在乐毅来访之后,嬴稷几乎每次都要生一阵气。然则,母亲对他的埋怨生气似乎从来不放在心上,总是一句话一个微笑便轻轻荡开,却依旧我行我素,从来不多说。今日母亲却破例了,一席话竟使嬴稷深为震撼。对舅公、对甘茂,母亲的评点简直便是入木三分,自己内心隐隐约约的念头,竟是让母亲三言两语点个通透。
嬴稷天赋极高,本来就是罕见的少年早成,如何掂不来其中分量?想想自己的柱石之说,不禁大是惭愧,对着母亲便是深深一躬:“母亲所言大是,孩儿受教。”
“稷儿,我是这般想的。”芈王妃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儿子少有的郑重恭谨,从铜镜前站了起来道:“咸阳大势初定,目下要务是理清这团人事乱麻。这种开罪于人的事情,你不要出面,娘替你料理了。日后朝局纳入正轨,你去建功立业便了。”
“母亲所言,稷所愿也!”嬴稷轻松地长吁了一声,“我要多读书,多看一阵,心里才有底。只是累了母亲,儿心难安。”
芈王妃笑了,亲切地拍了拍少年嬴稷的头:“哟,一朝做了国君,长大成人了。说得好!你是要多读些书,多经些事情。你幼时离开咸阳,离开父王,对朝局大政所知甚少,是要多看看多想想,学会如何做个好君主。晓得无?你父王当初也是远离国政多年,回到咸阳后跟商君历练了五年国政,才放开了手脚呢。”
“知道了。稷定然像父王那般沉得住气。”嬴稷让母亲高兴一句便低声问:“母亲以为,从何入手可理乱象?”芈王妃笑道:“这便开始学了?听着了:釜底抽薪,从宫中开始。”嬴稷大是愣怔,略一思忖惊讶道:“母亲是说,惠文太后?”芈王妃点点头:“对,她是嬴壮的主根,是元老们的指望。有她在,后患无穷。”
嬴稷心中一颤,却是默然无对。按照宫中礼法,惠文太后是他的正宗母亲,芈王妃是他的生身娘亲。虽然秦国不象中原列国那样拘泥,但在名义上还是如此这般的。况且惠文太后端庄贤良,对每个王子都是慈爱有加督导无情,只是因了芈王妃坚持要自己抚养嬴稷,且宁肯离开秦惠王也要陪着儿子去燕国,否则,嬴稷可能也会在惠文太后的身边读书长大了。虽然嬴稷不曾在惠文后膝下生活,却也对惠文太后有一片敬慕之心,乍听母亲一说,竟是不由自主的心中冰凉。
这种默然如何瞒得过芈王妃眼睛?她看看嬴稷便是一声叹息,声音却是冰冷清晰:“稷儿,王权公器,概无私情,古今如此。要做大事,要立霸业,便得扫清路上的一切障碍,纵然是你的骨肉血亲。有朝一日,娘如果成了绊脚石,你也必须将娘扫开。这便是公器无私。既做国君,这便是铁则。谁想做仁慈君主,谁就会灭亡。”
“娘……”嬴稷又是不由自主地一抖,小声喃喃道:“先祖孝公,不是威严与仁慈并存么?”
芈王妃冷笑道:“谁个这样说的?孝公终生不用胞兄嬴虔,却为何来?纵然嬴虔始终支持变法,临终之时,孝公还要处死嬴虔。若不是嬴虔以秘术假死,岂能后来复仇杀死商君?你父王更不消说,车裂商鞅,架空嬴虔,远嫁栎阳公主,用亲生爱子做人质,又是所为何来?往远说,虽是圣王贤哲,为了维护权力,也照样得铁了一颗心。舜逼尧让位,禹逼舜让位,尹伊放太甲,周公挟成王,哪朝哪代没有骨肉相残?你只记住一句话:王权是鲜血浇灌出来的,没有鲜血浇灌,便没有王权的光焰!”看着目光惊愕的儿子,芈王妃冰冷的面容绽开了一丝笑意,“自然,娘说的只是一面之词。历来国君之大者,功业自是第一。有了富国强兵的大功业,君王的铁石心肠也才有得落脚处。否则,千夫所指,众口铄金,你也就只是个人所不齿的暴虐君主而已了。”
嬴稷终于松了一口气:“娘是说,铁着一颗心,为的就是建立帝王功业?”
“哟!侬晓得了。”芈王妃不自觉冒出了一句吴语,表示了对儿子的衷心赞赏。
嬴稷一走,天便落黑了。芈王妃三日睡来,精神却是大振,草草进过晚饭,便立即唤来楚姑一阵低声叮嘱。楚姑点点头便回到自己的寝室准备去了。大约三更时分,一道纤细的身影便飞出了这座庭院,从连绵屋顶悠然飘到了寝宫深处。
在整个后宫的最深出,也就是最北面,有一座独立的庭院,背靠咸阳北阪,面临一片大池,却是分外清幽。这便是秦国独一无二的太后寝宫。此刻,除了宫门的风灯,宫中灯火已经全部熄灭。但这里却有一点灯光透过白纱窗洒在静静的荷花池中,在月黑之夜竟是分外鲜亮。在这片隐隐光亮之中,却见一叶竹筏无声地穿过密匝匝的荷叶,飞快地逼近了亮灯的大屋。便在竹筏靠近岸边石栏时,一个纤细身影倏忽拔起,轻盈地飞上了亮灯的屋顶!
高高的一座孤灯照着宽敞简约的书屋:一圈本色木架上码满了竹简图策,一座剑架立在书书架前,横架着的一口长剑却已经是铜锈班驳了,书屋正中的大案上有一副紫红色的秦筝,筝前端坐着一位白发如雪的老者,若非那撒开在坐席上的大红裙裾,谁也不会从那枯瘦的身躯看出这是个女子!她肃然端坐案前,手中拨弄着秦筝,时不时长长地一声叹息。
“惠文太后,不晓得因何烦恼?”一个吴语口音的甜美声音在幽静的大屋中荡了开来。
“是芈八子之人么?”白发女子依旧肃然端坐着。
“太后明锐,小女子也无须隐瞒。”甜美的声音飘荡着。
“一朝掌权,便下杀手,芈八子何须出此下策?”白发女人舒缓地抚弄着竹简。
“太后年高,无疾而终,该当是上策了。”
“请转告芈八子:她可以杀我,但不可以误秦。”白发女子的声音突然严厉,“否则,她将无颜见先王于九泉之下!”
“小女子谨记在心了。”
白发女子站了起来。那座剑架竟是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灯光下,她竟是那样枯瘦衰老,仿佛全部的血肉都干涸在了那副嶙峋的骨架里。一副瘦骨高挑着空荡荡的大红长裙,衬着雪白的长发与苍白的面容,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竟是森森可怖。若在平日,任谁也想不到这便是昔日风韵倾国的惠文后。只见她空洞的眼神盯住了那座剑架,叹息一声道:“姑娘,你便在那里给我听着了:嬴稷虽是芈八子所生,但更是先王骨血,是秦国君主。本太后给嬴稷留下了一件镇国利器。芈八子,一定要妥善地交付于他。”说罢走到屋角一口大铜箱前轻轻一叩,“便是这口铜箱。这是钥匙。”当啷一声,一支六寸长的铜钥匙便丢在了箱盖上。
“小女子谨记在心了。”甜美的声音微微发颤,却依旧是那样恭谨。
白发女子转身背负双手,坦然发问:“说吧,想让本后如何死法?”
甜美的少女声音似乎有了一种感动:“太后请坐便了。小女子当报太后谋国之心。”
白发女子走到大案前席地就座,猛然挥臂而下,秦筝便在突然间叮咚而起,沙哑的嗓音便激越悲伤地放声吟唱:
幽幽晨风莽莽北林
未见君子钦钦忧心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隰有桃李山有松柏
未见君子荡荡痴心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战国乐谚:激哀之音,莫大秦筝。这种乐器原本是驰驱马背的老秦部族所发明,因其激越悲怆而又急促浑厚似兵争之象,故名之为筝〔争〕,时人称为秦筝。此等激哀之器夜半大作,更有心碎待死之绝唱相伴,激越回荡,当真令人心痛欲裂。
便在秦筝歌声中,剑架后走出了一个黑色的纤细身影。只见身影在惠文后身后遥遥推开双手虚空按摩一般,便有一团淡淡热气生出扑向秦筝,浓浓热气中闪烁出一束极细的七色光茫,直贯入惠文后脑后。惠文后迷惘地呻吟了一声,似乎怀着甜蜜的梦幻微微一抖,便扑倒在了大案上,满头白发顿时撒满了秦筝,只听轰然一声大响,秦筝竟是弦断声绝!
纤细的身影颤抖着走到案前,纳头一拜,便倏忽消失了。
次日清晨,甘茂接到宫中长史急报:惠文太后不幸薨去!此时新君方立,一切大政事务还都是甘茂的丞相府料理处置。虽然这是宫中事务,但太后丧葬历来在国事之列,须得有外臣主理。甘茂便立即下令知会太医令、太史令会同前往,以定死因,以入国史。
日上三竿,三方会齐,方才进了王宫。及至太医令仔细勘验完毕,甘茂便问是何病因?太医令摇头叹息道:“面如婴儿之恬淡,却是无疾而终。以情理推测,当是忧喜过度,心力交瘁而亡也。”甘茂松了一口气,转身问太史令:“如何刻史?”太史令拱手道:“秦王嬴稷元年七月十三,惠文太后薨,无疾。”甘茂点头道:“惠文二字,原是惠文王谥号,当做了太后名号倒也贴切,便是这般了。”转身吩咐长史:“即刻通会秦王与芈王妃,勘验之后再定葬仪。”长史便匆匆去了。
片刻之后,秦王嬴稷与芈王妃匆匆来到。进得太后寝宫书房,却见物事齐整,除了那一头不忍卒睹的白发与那干瘪的身躯,太后伏案竟如安眠一般祥和。芈王妃一见,便扑上去抱住了惠文太后的尸体放声痛哭:“姐姐呀!芈八子正说要来看你,你却如何匆匆去也?”一阵哽咽窒息,竟是当场昏了过去。一时人人感慨唏嘘,竟是哭声一片。
好容易芈王妃苏醒过来,甘茂便会同诸臣并国君王妃勘验遗物。这也是例行公事,以便确定遗物归属而不致生出争端。若死者对诸般遗物没有明确遗命,便由长史分类清理上报国君处置。对于与国君同礼的太后,最重要的自然是书房,所以便先行勘验书房。及至一件件看过,却并无特异之处。正要移到寝室,却有长史道:“禀报丞相:屋角尚有一口铜箱。”甘茂一看便道:“打开了。”长史拿起箱盖钥匙一捅,铜箱竟“嘭!”地跳开,箱面赫然一方白绢,暗红的血字竟是触目惊心:“嬴稷谨记:《商君书》国之利器也,长修之,恒依之,弃商君之法者,自绝于天下也。慎之慎之!”拿开白绢,便是整整一箱捆扎整齐的竹简。
嬴稷从长史手中接过白绢,竟是面色苍白,一声哽咽:“母后!嬴稷来迟了……”便软倒在了铜箱上。芈王妃抹着泪水笑道:“秦王挺起来了。这是惠文太后的遗愿,岂能以泪水没了?”嬴稷踉跄站起,捧着白绢转身对着惠文后尸体深深一躬:“母后,嬴稷记住你的话了。”
甘茂却大是感慨:“秦王不知:老臣曾听惠文王说过,这《商君书》共八十卷,是先王姑母莹玉公主于二十年前秘密派人送来的,举世唯此孤本,连老臣也是第一次看见。只是这,这……”甘茂突然尴尬地打住了。
芈王妃笑道:“丞相是想说,这《商君书》为何没有留给武王嬴荡,是么?”
甘茂大窘。秦武王嬴荡已经被朝野看作蛮勇君王,虽不能说坏了商君之法,却也是没有弘扬秦法大业的荒诞君主。秦惠文王没有将《商君书》传给嬴荡,分明是一件尴尬的事。加之他历来受秦武王重用,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事实,话到口边便生生缩了回去,却又被芈王妃一语道破,便更是难堪。
嬴稷却没有理睬,肃然一挥手:“长史,立即护送《商君书》到政事堂秘室。”长史便匆匆去传唤甲士了。
芈王妃微微一笑,仿佛刚才只是一句玩笑而已,却看着甘茂道:“丞相,惠文太后大德大功,当以王礼隆重安葬,如何?”
甘茂慨然拱手:“臣亦赞同。秦王发诏,臣便立即发丧。”
次日,秦王嬴稷诏告朝野:惠文太后薨,旬日之后行国葬。此谓发丧,也就是将死亡消息通告国人。按照春秋时期诸侯国葬礼仪,发丧之后,便是朝野举哀,禁止饮酒举乐;死者尸体要在床上停留三日,而后入殓进棺;进棺之后再停留五日,称为殡;殡后再停留五个月,而后再送葬入土。这一整套葬礼走下来,几乎便是整整半年,还不说葬礼之后的守孝长短。“在床曰尸,在棺曰柩,动尸举柩,哭踊无数”,整整半年之内,生者天天都要痛哭无数次,任你多么重要的事体也得停下。惟其如此,到了战国时期,这种耗时耗财摧残生者身体的葬礼已经大大简化,各国都是据实而行,不拘长短。
便说目下正在盛夏酷暑之日,纵有大冰镇之,尸体灵柩又能停留得几日?甘茂便当机立断,将停尸三日改为一日,再加太医令勘验证实死者确实不能复生,方才入殓进棺。其所以如此,便在于这丧礼环节中“停尸三日”是关键,其他环节的压缩往往容易被人接受,停尸日期的压缩则往往会招来朝野指责。其中原由,便在这“停尸三日”来源于古老的对起死回生的祈盼。
古人以为:人死之后,魂灵尚在飘荡,孝子亲属的哀哀痛哭,往往能使死者还魂再生。事实上,也曾经有过这种死而复生的故事。于是,停尸三日以祈祷死者还魂再生,便由祈盼变成了葬礼必须遵守的环节。《礼记·问丧》备细解说了这种原由:“死三日而后敛者,何也?曰:孝子亲死,悲哀志懑,故匍匐而哭之,若将复生然,安可得夺而敛之也?故曰:三日而后敛者,以俟其生矣!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子之心亦衰矣。家室之计,衣服之具,亦可以成矣。亲戚之远者,亦可以至矣。是故圣人为之决断,以三日为之礼制也。”
甘茂却是精明,同时将太医令对惠文太后的勘验诊断与太史令的刻史断语,专发了一道丞相文告于各官署郡县。秦王嬴稷行亲子大礼,麻衣重孝,辞政守尸,哀哀之情令朝臣下泪。芈王妃也是一领孝衫,亲自看着女巫为惠文太后入殓,并亲手将秦国王室最珍贵的一件雪白貂裘放进了棺椁,白头元老们无不为之动容。旬日之后,咸阳再次举行国葬大礼,惠文太后被安葬在北阪秦惠文王的山陵一侧,这件事终于便告结束了。
国葬一毕,嬴稷除去重孝,便一头埋进书房揣摩《商君书》去了。回咸阳半年,他实实在在地觉得自己的器局才具大是欠缺,不说人事难以勘透迷雾,便是国事,也断不出利害根本,若有几次大错失,这王位也就未必坐得稳当。这是战国大争之世,外战频仍,内争迭出,几个大错下来,不是外战亡国,便是内争失政,要想建功立业做真霸主,便得自己精刚刚一身是铁!否则,这天下第一强国的王冠不是枷锁,便是坟墓了。与其此时毛手毛脚地坐在王座上发号施令,何如潜心打造自己?从母亲回来后对咸阳朝政的评判料理看,母亲完全有魄力坐镇国政,自己急吼吼上前,非但不足以服众,且可能画虎不成反类犬焉。想得明白,嬴稷便深居简出,除了礼仪需要,便是整日的在书房与典籍库里徜徉。
芈王妃却是大大地忙了起来。惠文太后安葬之后,樗里疾等一班老臣上书,请尊芈王妃为惠太后,名号自然也从的是秦惠王了。甘茂闻讯,却是别出心裁地上书,请为太后另立名号,以示大秦新政之发端!此举得魏冉芈戎嬴显白山白起等一班新锐呼应,又经秦王嬴稷首肯,便进芈王妃为太后,定名号为“宣”。宣者,大玉也〔璧大六寸为宣〕,布新也,合起来便是“大玉布新”之意。于是,芈王妃便成了宣太后。
名号既定,宫中之患已了,宣太后便放开了手脚。她先秘密探访了老丞相樗里疾,安定了一班元老重臣,再探访了咸阳令白山,竟与白山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过了两日,宣太后一辆缁车竟是直奔蓝田大营,在已经回到军营的前军主将白起的大帐里盘桓到天亮。回到咸阳,宣太后召来魏冉、芈戎与嬴显三人议事。魏冉一看全是芈氏族人,不禁便皱眉道:“当此非常之期,老姐姐召来家人在宫中聚商,不怕物议么?”
宣太后冷冷道:“但为国事,何惧物议?这里没有姐姐,只有太后,侬晓得了?”
芈戎怕魏冉生硬,打圆场笑道:“太后有事便说了,左右我等听命便是。”
宣太后点着手中那支碧绿的竹杖:“我先说得明白,芈氏入秦二十余年,今日始有小成。能否成得气候?便在我等事秦之心。”
芈戎点头道:“我等芈氏与楚国王室之芈氏相去甚远,在楚国已经没有根基牵连,自然是以秦为家为国,太后何虑之有?”
“话虽如此,却也未必。”宣太后板着脸道:“只怕手中有了些许权力,便要胡乱张扬了。”
魏冉目光一闪慨然道:“太后所虑者,魏冉而已。我今日立誓:但有不轨,任凭处置!”
“单单立誓不行,我要与你们三人约法三章。”宣太后郑重地站了起来,每说一句竹杖便是重重一点,“其一,不得与楚国王室有任何来往。其二,不得与秦国王室任何人为敌。其三,但处公事,不得相互徇情枉法。你三人想想,若做不到,便当下说话!”竟是辞色凌厉,与平日的满面春风大不相同。
一直没有说话的嬴显吭哧着道:“只是这,这第二条难办。儿臣纵然容让,王室有人却硬是与我纠缠,如何计较得清楚了?”他是宣太后从楚国接来的儿子,本姓芈,入秦而改姓嬴,虽是小心谨慎,却也多有王室子弟热嘲冷讽说他是“隔山王子”,有此顾虑,原也平常。
宣太后却是冷笑道:“只要你心在功业,是非自有公断,何来个不好计较?原是你心中出鬼!”竟是丝毫地不留情面。嬴显还想辩驳,却终究是没有开口。
“太后之言,是为至理。魏冉遵从!”最是桀骜不驯的魏冉竟然率先认同。
“芈戎遵从!”
“儿臣听命。”嬴显虽然心有顾忌,还是明朗地表示了认可。
“这便好。”宣太后笃的一点竹杖:“我芈氏一族,也将刻进大秦国史!”
三日之后,咸阳举行了新君即位后的第一次盛大朝会,秦王嬴稷与宣太后并坐高高王座,主旨却只有一个:论功行赏,理清朝局。秦王当殿颁布诏书:擢升魏冉为丞相,恢复樗里疾右丞相之职,二人总领国政;封芈戎为华阳君,兼领蓝田将军;嬴显为泾阳君,领咸阳令;白山为栎阳君,兼领栎阳令;白起为左更,兼领前将军。诏书宣读完毕,竟是举殿欢呼一片生气。
颁布诏书之后,宣太后说话了,虽然是满脸带笑,话却是扎实得掷地有声:“我有两句话说:历来新君即位,都要大赦罪犯,都要满朝加爵。但我大秦从商君变法起,便废除了这两个旧规矩。这规矩废得好!国法如山,虽君王而不能移。耕战晋爵,虽王族而无滥封。功劳爵位是要自己挣的,不是凭改朝换代混的。方才擢升之臣,职是实职,爵,却都是虚爵,没有封地。因由何在?便是他们功劳还不够。‘无功之爵,加身犹耻!’这话是白起说的。大秦爵位二十等,依白起之大功,左更前将军才第十二等,谁不说小?可白起历来是无战功拒晋职爵,连左更都连辞了三次。这便是大秦臣工的楷模!因了白起风范,我已经事前对方才擢升之臣言明:任职半年,无功即行罢黜。大争之世,无功便是错!晓得了?人都说‘主少国疑,少做事,混功劳’。错也!谁指望在老身这双老眼下翻云覆雨,混个高爵,你便来试试!”
一席话落点,举殿肃然无声。宣太后却是谁也不看,点着竹杖笃笃去了。
最惊讶的还是甘茂,他确实愣怔了。丞相没有他,上将军呢?似乎还挂着个虚名,但仔细一想,有了白起这个左更前将军,他这个上将军还不明是个摆设?何时拿掉,已经只是个早晚了。回到府中,甘茂愤懑之极,觉得自己总算也是楚人,宣太后如此做法未免太过无情,当初假如不是自己稳住秦国局面,而是与嬴壮同谋,岂有宣太后母子今日?然则,这便是权力官场,讲究的只是实力与利害,自己又能如何?多年来,自己一心只在宫廷经营,既没有朝臣人望与庶民根基,又没有军中实力,虽说是权兼将相,可从来都没有统摄过国政一日,一朝被半罢黜半冷落,竟是没有一个实力人物为自己说话。如此秦国,难道还要耗在这里么?郁闷在心,甘茂交了政务便称病在家了。
过得几日,忽然传来一个惊人消息:齐国要起兵灭宋!甘茂心思灵动,立即上书秦王,请求出使齐国。甘茂自然知道主政的是宣太后,但他已经从宣太后的作为中看出:宣太后不会公开主政,一切国事都还是以秦王的名义处置;虽然是上书秦王,但首肯此事,还得宣太后。
果然,上书次日,宣太后便在东偏殿召见了甘茂。宣太后亲切地抚慰了甘茂,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歉意的话,竟是容不得甘茂诉说。自然,也是甘茂不想多说。他知道,越是诉说,便越是讨人嫌。末了宣太后笑着切入了正题:“齐国灭宋,与我井水不犯河水,上将军出使,这国书却是如何写法了?”竟是一副全然不谙邦交的样子。
甘茂心中却是明白,正色拱手道:“齐国灭宋,看似与我井河无犯,实则大大相关。齐本强国,若再灭宋,国土人口骤增,顿时独大中原而无可抗衡。其时野心膨胀,也必然成为合纵抗秦之中坚,秦国连横当大受挫折。万一有差,秦国被再次锁于函谷关之内,岂非前功尽弃?惟其如此,臣以斡旋齐宋冲突为名,实则寻求遏制齐国之策。太后以为然否?”
宣太后点头笑道:“是个事儿,也没那么厉害。想去便去了,走走转转开开心也好。”
“敢问太后:上将军印暂交何处为好?丞相府还是前将军?”
“放我这里吧,也免了他们与你聒噪。”
甘茂便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宣太后的允准,心中却是空荡荡的更觉得人情萧瑟。及至到丞相府办理国书,署理公务的却是老丞相樗里疾。这个须发已经雪白脸却依旧黝黑的老臣子坐在大案前竟没有起身,只是嘿嘿一笑:“尊驾不愧文武全才,这回又要做纵横家了,老夫实在佩服也。”说着伸出长长的手杖,一点对面的书案,“尊驾久为长史,公案老吏了,自己动手吧。老夫却是出不得手了,书吏动笔,只怕未必入尊驾法眼呢。”叨叨几句,竟使甘茂不好推脱,便也不再多说,坐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羊皮大纸,略一思忖便挥毫疾书,不消片刻,国书便已拟就。甘茂看看老态十足完全没有起身意思的樗里疾,捧起羊皮纸起身放到他面前笑道:“老丞相看过了。”樗里疾嘿嘿笑道:“看甚来?用印。”便有一名年轻的掌印吏捧来一方铜匣打开,在羊皮纸的留空处盖下了鲜红的阳文方印。
甘茂笑道:“多谢老丞相。我便进宫盖王印去了。”樗里疾嘿嘿笑道:“左右是公事,尊驾歇息便是,让后生们多跑跑腿了。”甘茂自然知道,这原本便是丞相府的事务特使一旦奉命,一应文书皆由丞相府之行人署办理。他自己其所以想亲自进宫,实际上是想见秦王一面,看能否在最后时刻改变自己心中的那个决策。此刻见樗里疾如此嘿嘿嘿便将这桩公事揽了过去,却是不知这头老狐的虚实,想想也不能妄动,便也笑道:“好!我便陪老丞相说番闲话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甘茂突然问道:“老丞相识得孟尝君否?”樗里疾嘿嘿笑道:“你说孟尝君?此等贵公子,老夫却如何识得了?”甘茂又道:“老丞相以为,目下齐国何人当道?”樗里疾又是嘿嘿道:“齐国齐国,自然是齐王当道,用问么?”甘茂摇头道:“只怕未必,齐王田地乃新君,能左右孟尝君田文、上将军田轸、上卿苏代一干权臣乎?”樗里疾恍然笑道:“尊驾所言极是,入齐必得从此三人着手了。”甘茂不禁哈哈大笑。
片刻之间,掌印吏返回,甘茂便带着国书并一应关防文书走了。
甘茂刚走,魏冉便匆匆回到了丞相府来找樗里疾。魏冉说了一个重要消息:边地斥候密报,甘茂妻小家眷已经于三日前出了咸阳,正随楚国商人的车队南出武关!魏冉之意:立即禀报太后,命蓝田大营派出一支铁骑追回。樗里疾却摇摇头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了。”魏冉急道:“甘茂多年将相,若通连外国,秦国岂不尽失机密?”樗里疾嘿嘿笑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太后原是有意放甘茂一马的。此中深意,日后便知了。”魏冉思忖一番,似乎也揣摩出了其中道理,便不再提说此事了。
暮色时分,甘茂的特使车马出了咸阳,太阳升起时便出了函谷关,向东面的齐国辚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