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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東方龍蛇 第一節 邦有媛兮 不讓鬚眉

大秦帝國作者:孫皓暉發布:福哥

2020-6-10 01:35

    秦武王的葬禮完畢,咸陽剛剛鬆了一口氣,就又緊張了起來。

    這次是甘茂與魏冉起了磨擦,先是小彆扭,接着便起了衝突,相互都堅持着要罷黜對方。嬴稷剛剛即位,兩眼一抹黑,夾在中間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閉門不出以靜制動,只是等羋王妃回來。

    說起來,這次卻是因了秦武王的葬禮。秦武王年輕暴亡,一切都沒有預先謀劃,甘茂與魏冉便在諸多細節上有了歧見。甘茂主張按照最隆重禮儀安葬秦武王,朝野舉哀一月,行國葬大禮。魏冉則認為秦孝公秦惠王尚且無此等鋪排,秦武王無功暴死,咸陽舉葬足矣,不當擾民一月。兩人當殿爭辯,大臣們竟是人人騎牆,惟獨咸陽令白山支持了魏冉,甘茂只有無奈讓步。接着便是安葬墓地又起爭端。秦國君主向來安葬在雍城老墓園,老秦人稱為『雍州國公陵園』。自秦孝公開始,秦惠王隨同,卻都葬在了咸陽北阪的松林塬,莽莽蒼蒼,氣象自然比雍州陵園大為宏闊。秦國朝野也都將咸陽秦陵看作秦國大功君主的墓地。甘茂感念秦武王知遇大恩,一力主張將秦武王安葬在咸陽北阪。也是心裡有氣,甘茂竟不與魏冉商議,便用大印發下丞相書令:咸陽北阪即時動工興建陵園,限旬日完工。修建陵墓要咸陽令徵發勞役,白山覺得工程太大期限又太緊,便來找魏冉商議。魏冉秉性剛烈,一聽便怒火上沖,對白山說一聲『此事你莫再管!』便帶着嬴顯來丞相府找甘茂理論。

    兩人在丞相府國事堂竟吵得面紅耳赤。魏冉說,雍州有現成一座陵園,何須再勞民傷財?甘茂說,公墓在雍州,王墓在咸陽,不能亂了國家法度。魏冉說,秦法無私,嬴盪誤國無功,便當回到祖宗面前自省,不當在咸陽陵園充數!甘茂揶揄冷笑說,若不是嬴盪無功,你魏冉豈有今日?此話一出,竟是連新君嬴稷也隱隱包了進來,連旁邊的嬴顯也漲紅了臉。魏冉更是勃然大怒高聲吼道,天下為公,惟有才德者居之!大臣不思國家艱難,只在王宮做功夫,枉為名士也!於是兩人各不相讓,相互譏刺,竟是各自黑着臉拂袖而去。甘茂深悔自己當初不慎,竟將一個狂妄不知感恩的霸道小人引進了朝堂,於是連夜上書嬴稷,堅執請求罷黜魏冉的櫟陽令之職,否則『臣將歸隱林泉』!魏冉也是無法平息怒火,同樣連夜上書嬴稷,堅請罷黜甘茂此等『不知理國,惟知鑽營之誤國奸佞』!

    這一番波浪一起,給本來便動盪不寧的咸陽更添了幾分亂象。朝臣惶惶,竟是無人敢於主事。嬴稷無奈,便夜訪樗里疾求教。這個老丞相畢竟睿智,聽完嬴稷一番敘說,竟是點着手杖嘿嘿笑道:『做事,魏冉在理。做人,甘茂在理。老臣敢問我王:此番即位,做事第一,做人第一?』嬴稷板着臉道:『老秦規矩,幾曾做人第一了?』樗里疾目光大亮,篤篤點杖道:『既如此,沒有解不開的死結。我王明日朝會便是!』

    次日朝會,嬴稷申明只決一事先王如何安葬?餘事一概不論。甘茂魏冉各自慷慨陳情,殿堂又是一時沉默。偏在此時,樗里疾帶着一班白頭元老上殿,竟是異口同聲地請求將秦武王安葬回雍州陵園。樗里疾沒有嘿嘿一聲,卻是點着手杖黑着臉道:『武王在位兩年余,丟棄連橫,不修國政,仗恃一己武勇而無端樹敵於天下,一朝暴亡,正見天道昭昭!若得配享孝公、惠王之側,獎功罰過之秦法何在?老臣一言,我王定奪!』這番話一出口,舉殿肅然無聲。甘茂尷尬得無從反駁,一怒之下竟是拂袖而去了。

    安葬難題便這樣解決了,急需整肅的朝政卻是誰也不敢下手。嬴稷又求教於樗里疾,老丞相卻只是嘿嘿嘿:『急不得,急不得,沒有殺伐決斷之力,還是等等再說了。』嬴稷雖是聰明睿智,但想到這些權臣在朝野都是盤根錯節,不得死士襄助如何能去觸動?嘆息之下,索性深居簡出了。

    便在此時,羋王妃回到了咸陽。

    旬日之間,羋王妃的小小寢宮直是門庭若市。先是甘茂捷足先登,單獨與羋王妃會談了整整一個白天。接着是魏冉,又與羋王妃整整說了一個通宵。沒得休憩片刻,羋戎、嬴顯又相繼前來密談,直到暮色降臨。夜來正要歇息,又是白頭元老們三三兩兩地前來拜謁,一則探望這位多年不見的昔日王妃今日太后,二則便是漫無邊際的絮叨。偏是羋王妃絲毫不見疲態,來一撥應酬一撥,笑臉春風竟是人人滿意。如此三五日一過,便是昔日的老宮女老內侍們見縫插針絡繹來見,人人都要說一番思念之情,都請求再回到太后身邊。羋王妃好耐心,對這些下人倒是分外在心,一一接見撫慰,多少都要賞賜一些物事,能留則留,不能留便安插到宮中作坊做個小頭目,竟是皆大歡喜。與此同時,元老大臣們的妻妾也一茬一茬地來了。這些妻妾們卻是不談國事,帶着各色珍貴禮物,帶着年少的兒子女兒,有親情的敘親情,無親情的便訴說仰慕之心,熙熙攘攘絮絮叨叨,羋王妃照樣一團和氣,人人皆大歡喜。

    嬴稷自然是天天要來拜望母親,可每次來都逢母親與人說話,不是密談,便是賓客滿堂,白日如此,夜晚如此。旬日之間,嬴稷竟是沒有和母親坐下來說一句話。好容易插得一個空兒,母親卻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剛剛看得嬴稷一眼,便伏在座案上睡了過去。嬴稷大是生氣,下令楚姑守在寢宮門口,不許任何人晉見太后。說也奇怪,楚姑提着吳鈎往宮門一站,三日之中竟無一人求見,與前些日的熱鬧相比,直是門可羅雀。羋王妃也是不可思議,三日大睡,竟是不吃不喝,直到第四日方才醒來。

    『母親如此拘泥於俗禮酬酢,委實令人不解。』嬴稷實在忍不住,第一次對母親生了氣。

    『你何時能解,也就成人了。』羋王妃卻沒有生氣,反而微笑地看着兒子,徑自梳攏着長長的黑髮:『還有幾個人沒有來過,得我去看望他們了。』

    『還有人沒來過?』嬴稷不禁驚訝了:『人流如梭,門庭若市,還有誰沒來?』

    『老丞相樗里疾、咸陽令白山、前軍主將白起。曉得了?』

    嬴稷笑道:『樗里疾是老疾不便出門,白山是不想湊熱鬧,白起剛剛迎接母親回來,來不來有甚要緊了?母親倒是計較。』

    羋王妃看了兒子一眼:『你懂個甚來?好好學着點兒。這三個人才是柱石,一個是元老魁首,兩個是大軍司命,若是白氏生變,你那兵符也不值幾兩呢!』

    嬴稷卻是不以為然:『此次大事由舅公執掌運籌,丞相兼領上將軍甘茂鎮守咸陽,他們兩人才是柱石。』

    『稷兒啊,不能勘透人事者,何以為君?』羋王妃嘆息了一聲:『你舅公魏冉才具宏闊,但秉性剛烈,霸氣太過,可靖難平亂,可治國理民,卻不可長期秉政。甘茂者,志大才疏,機變有餘而心胸狹隘,分明無兵家之才卻領受上將軍要職,看似權兼將相,實則一權難行。否則,他何以要將這場功勞拱手送於你舅公?這便是他的虛榮處,既無根基,又無大才,卻總想在權衡折衝間建功立業。此等人物可維持朝局,不可開拓大功。嬴盪以甘茂為柱石,下場如何?你又視甘茂為柱石,想重蹈覆轍麼?想落萬世罵名麼?』

    嬴稷驚訝了。在他的心目中,母親從來只是個智慧賢良心志堅韌的女人而已,為了兒子的安危,母親可以驚人的耐心在燕國周旋。但是,那是母親的護犢之情,嬴稷從來沒有將這些作為往才能方面去想,甚至本能地覺得,一個好母親便該當如此。母親極少談論國事,更沒有過條分縷明地臧否過人物朝政,反而是對嬴稷在艱難的人質日子裡經常冒出來的雄心與見解,一概地大加褒獎。於是,嬴稷更加認為母親只是一個慈愛賢良的母親而已,從未想到過她能在國事上有過人見解,等候她回來,原本也只是指望她穩住那些白髮元老而已。正因為如此,嬴稷對母親回到咸陽後的多方應酬才生了氣見見老人消消鬱悶便行了,如此來者不拒,真是婦人之仁!這種生氣埋怨在燕國也是常有,尤其是在樂毅來訪之後,嬴稷幾乎每次都要生一陣氣。然則,母親對他的埋怨生氣似乎從來不放在心上,總是一句話一個微笑便輕輕盪開,卻依舊我行我素,從來不多說。今日母親卻破例了,一席話竟使嬴稷深為震撼。對舅公、對甘茂,母親的評點簡直便是入木三分,自己內心隱隱約約的念頭,竟是讓母親三言兩語點個通透。

    嬴稷天賦極高,本來就是罕見的少年早成,如何掂不來其中分量?想想自己的柱石之說,不禁大是慚愧,對着母親便是深深一躬:『母親所言大是,孩兒受教。』

    『稷兒,我是這般想的。』羋王妃似乎根本沒有在意兒子少有的鄭重恭謹,從銅鏡前站了起來道:『咸陽大勢初定,目下要務是理清這團人事亂麻。這種開罪於人的事情,你不要出面,娘替你料理了。日後朝局納入正軌,你去建功立業便了。』

    『母親所言,稷所願也!』嬴稷輕鬆地長吁了一聲,『我要多讀書,多看一陣,心裡才有底。只是累了母親,兒心難安。』

    羋王妃笑了,親切地拍了拍少年嬴稷的頭:『喲,一朝做了國君,長大成人了。說得好!你是要多讀些書,多經些事情。你幼時離開咸陽,離開父王,對朝局大政所知甚少,是要多看看多想想,學會如何做個好君主。曉得無?你父王當初也是遠離國政多年,回到咸陽後跟商君歷練了五年國政,才放開了手腳呢。』

    『知道了。稷定然像父王那般沉得住氣。』嬴稷讓母親高興一句便低聲問:『母親以為,從何入手可理亂象?』羋王妃笑道:『這便開始學了?聽着了:釜底抽薪,從宮中開始。』嬴稷大是愣怔,略一思忖驚訝道:『母親是說,惠文太后?』羋王妃點點頭:『對,她是嬴壯的主根,是元老們的指望。有她在,後患無窮。』

    嬴稷心中一顫,卻是默然無對。按照宮中禮法,惠文太后是他的正宗母親,羋王妃是他的生身娘親。雖然秦國不象中原列國那樣拘泥,但在名義上還是如此這般的。況且惠文太后端莊賢良,對每個王子都是慈愛有加督導無情,只是因了羋王妃堅持要自己撫養嬴稷,且寧肯離開秦惠王也要陪着兒子去燕國,否則,嬴稷可能也會在惠文太后的身邊讀書長大了。雖然嬴稷不曾在惠文后膝下生活,卻也對惠文太后有一片敬慕之心,乍聽母親一說,竟是不由自主的心中冰涼。

    這種默然如何瞞得過羋王妃眼睛?她看看嬴稷便是一聲嘆息,聲音卻是冰冷清晰:『稷兒,王權公器,概無私情,古今如此。要做大事,要立霸業,便得掃清路上的一切障礙,縱然是你的骨肉血親。有朝一日,娘如果成了絆腳石,你也必須將娘掃開。這便是公器無私。既做國君,這便是鐵則。誰想做仁慈君主,誰就會滅亡。』

    『娘……』嬴稷又是不由自主地一抖,小聲喃喃道:『先祖孝公,不是威嚴與仁慈並存麼?』

    羋王妃冷笑道:『誰個這樣說的?孝公終生不用胞兄嬴虔,卻為何來?縱然嬴虔始終支持變法,臨終之時,孝公還要處死嬴虔。若不是嬴虔以秘術假死,豈能後來復仇殺死商君?你父王更不消說,車裂商鞅,架空嬴虔,遠嫁櫟陽公主,用親生愛子做人質,又是所為何來?往遠說,雖是聖王賢哲,為了維護權力,也照樣得鐵了一顆心。舜逼堯讓位,禹逼舜讓位,尹伊放太甲,周公挾成王,哪朝哪代沒有骨肉相殘?你只記住一句話:王權是鮮血澆灌出來的,沒有鮮血澆灌,便沒有王權的光焰!』看着目光驚愕的兒子,羋王妃冰冷的面容綻開了一絲笑意,『自然,娘說的只是一面之詞。歷來國君之大者,功業自是第一。有了富國強兵的大功業,君王的鐵石心腸也才有得落腳處。否則,千夫所指,眾口鑠金,你也就只是個人所不齒的暴虐君主而已了。』

    嬴稷終於鬆了一口氣:『娘是說,鐵着一顆心,為的就是建立帝王功業?』

    『喲!儂曉得了。』羋王妃不自覺冒出了一句吳語,表示了對兒子的衷心讚賞。

    嬴稷一走,天便落黑了。羋王妃三日睡來,精神卻是大振,草草進過晚飯,便立即喚來楚姑一陣低聲叮囑。楚姑點點頭便回到自己的寢室準備去了。大約三更時分,一道纖細的身影便飛出了這座庭院,從連綿屋頂悠然飄到了寢宮深處。

    在整個後宮的最深出,也就是最北面,有一座獨立的庭院,背靠咸陽北阪,面臨一片大池,卻是分外清幽。這便是秦國獨一無二的太后寢宮。此刻,除了宮門的風燈,宮中燈火已經全部熄滅。但這裡卻有一點燈光透過白紗窗灑在靜靜的荷花池中,在月黑之夜竟是分外鮮亮。在這片隱隱光亮之中,卻見一葉竹筏無聲地穿過密匝匝的荷葉,飛快地逼近了亮燈的大屋。便在竹筏靠近岸邊石欄時,一個纖細身影倏忽拔起,輕盈地飛上了亮燈的屋頂!

    高高的一座孤燈照着寬敞簡約的書屋:一圈本色木架上碼滿了竹簡圖策,一座劍架立在書書架前,橫架着的一口長劍卻已經是銅鏽班駁了,書屋正中的大案上有一副紫紅色的秦箏,箏前端坐着一位白髮如雪的老者,若非那撒開在坐席上的大紅裙裾,誰也不會從那枯瘦的身軀看出這是個女子!她肅然端坐案前,手中撥弄着秦箏,時不時長長地一聲嘆息。

    『惠文太后,不曉得因何煩惱?』一個吳語口音的甜美聲音在幽靜的大屋中盪了開來。

    『是羋八子之人麼?』白髮女子依舊肅然端坐着。

    『太后明銳,小女子也無須隱瞞。』甜美的聲音飄蕩着。

    『一朝掌權,便下殺手,羋八子何須出此下策?』白髮女人舒緩地撫弄着竹簡。

    『太后年高,無疾而終,該當是上策了。』

    『請轉告羋八子:她可以殺我,但不可以誤秦。』白髮女子的聲音突然嚴厲,『否則,她將無顏見先王於九泉之下!』

    『小女子謹記在心了。』

    白髮女子站了起來。那座劍架竟是輕輕地搖晃了一下。燈光下,她竟是那樣枯瘦衰老,仿佛全部的血肉都乾涸在了那副嶙峋的骨架里。一副瘦骨高挑着空蕩蕩的大紅長裙,襯着雪白的長髮與蒼白的面容,在影影綽綽的燈光下竟是森森可怖。若在平日,任誰也想不到這便是昔日風韻傾國的惠文后。只見她空洞的眼神盯住了那座劍架,嘆息一聲道:『姑娘,你便在那裡給我聽着了:嬴稷雖是羋八子所生,但更是先王骨血,是秦國君主。本太后給嬴稷留下了一件鎮國利器。羋八子,一定要妥善地交付於他。』說罷走到屋角一口大銅箱前輕輕一叩,『便是這口銅箱。這是鑰匙。』噹啷一聲,一支六寸長的銅鑰匙便丟在了箱蓋上。

    『小女子謹記在心了。』甜美的聲音微微發顫,卻依舊是那樣恭謹。

    白髮女子轉身背負雙手,坦然發問:『說吧,想讓本後如何死法?』

    甜美的少女聲音似乎有了一種感動:『太后請坐便了。小女子當報太后謀國之心。』

    白髮女子走到大案前席地就座,猛然揮臂而下,秦箏便在突然間叮咚而起,沙啞的嗓音便激越悲傷地放聲吟唱:

    幽幽晨風莽莽北林

    未見君子欽欽憂心

    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隰有桃李山有松柏

    未見君子蕩蕩痴心

    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戰國樂諺:激哀之音,莫大秦箏。這種樂器原本是馳驅馬背的老秦部族所發明,因其激越悲愴而又急促渾厚似兵爭之象,故名之為箏〔爭〕,時人稱為秦箏。此等激哀之器夜半大作,更有心碎待死之絕唱相伴,激越迴蕩,當真令人心痛欲裂。

    便在秦箏歌聲中,劍架後走出了一個黑色的纖細身影。只見身影在惠文后身後遙遙推開雙手虛空按摩一般,便有一團淡淡熱氣生出撲向秦箏,濃濃熱氣中閃爍出一束極細的七色光茫,直貫入惠文后腦後。惠文后迷惘地呻吟了一聲,似乎懷着甜蜜的夢幻微微一抖,便撲倒在了大案上,滿頭白髮頓時撒滿了秦箏,只聽轟然一聲大響,秦箏竟是弦斷聲絕!

    纖細的身影顫抖着走到案前,納頭一拜,便倏忽消失了。

    次日清晨,甘茂接到宮中長史急報:惠文太后不幸薨去!此時新君方立,一切大政事務還都是甘茂的丞相府料理處置。雖然這是宮中事務,但太后喪葬歷來在國事之列,須得有外臣主理。甘茂便立即下令知會太醫令、太史令會同前往,以定死因,以入國史。

    日上三竿,三方會齊,方才進了王宮。及至太醫令仔細勘驗完畢,甘茂便問是何病因?太醫令搖頭嘆息道:『面如嬰兒之恬淡,卻是無疾而終。以情理推測,當是憂喜過度,心力交瘁而亡也。』甘茂鬆了一口氣,轉身問太史令:『如何刻史?』太史令拱手道:『秦王嬴稷元年七月十三,惠文太后薨,無疾。』甘茂點頭道:『惠文二字,原是惠文王諡號,當做了太后名號倒也貼切,便是這般了。』轉身吩咐長史:『即刻通會秦王與羋王妃,勘驗之後再定葬儀。』長史便匆匆去了。

    片刻之後,秦王嬴稷與羋王妃匆匆來到。進得太后寢宮書房,卻見物事齊整,除了那一頭不忍卒睹的白髮與那乾癟的身軀,太后伏案竟如安眠一般祥和。羋王妃一見,便撲上去抱住了惠文太后的屍體放聲痛哭:『姐姐呀!羋八子正說要來看你,你卻如何匆匆去也?』一陣哽咽窒息,竟是當場昏了過去。一時人人感慨唏噓,竟是哭聲一片。

    好容易羋王妃甦醒過來,甘茂便會同諸臣並國君王妃勘驗遺物。這也是例行公事,以便確定遺物歸屬而不致生出爭端。若死者對諸般遺物沒有明確遺命,便由長史分類清理上報國君處置。對於與國君同禮的太后,最重要的自然是書房,所以便先行勘驗書房。及至一件件看過,卻並無特異之處。正要移到寢室,卻有長史道:『稟報丞相:屋角尚有一口銅箱。』甘茂一看便道:『打開了。』長史拿起箱蓋鑰匙一捅,銅箱竟『嘭!』地跳開,箱面赫然一方白絹,暗紅的血字竟是觸目驚心:『嬴稷謹記:【商君書】國之利器也,長修之,恆依之,棄商君之法者,自絕於天下也。慎之慎之!』拿開白絹,便是整整一箱綑紮整齊的竹簡。

    嬴稷從長史手中接過白絹,竟是面色蒼白,一聲哽咽:『母后!嬴稷來遲了……』便軟倒在了銅箱上。羋王妃抹着淚水笑道:『秦王挺起來了。這是惠文太后的遺願,豈能以淚水沒了?』嬴稷踉蹌站起,捧着白絹轉身對着惠文后屍體深深一躬:『母后,嬴稷記住你的話了。』

    甘茂卻大是感慨:『秦王不知:老臣曾聽惠文王說過,這【商君書】共八十卷,是先王姑母瑩玉公主於二十年前秘密派人送來的,舉世唯此孤本,連老臣也是第一次看見。只是這,這……』甘茂突然尷尬地打住了。

    羋王妃笑道:『丞相是想說,這【商君書】為何沒有留給武王嬴盪,是麼?』

    甘茂大窘。秦武王嬴盪已經被朝野看作蠻勇君王,雖不能說壞了商君之法,卻也是沒有弘揚秦法大業的荒誕君主。秦惠文王沒有將【商君書】傳給嬴盪,分明是一件尷尬的事。加之他歷來受秦武王重用,幾乎是人人皆知的事實,話到口邊便生生縮了回去,卻又被羋王妃一語道破,便更是難堪。

    嬴稷卻沒有理睬,肅然一揮手:『長史,立即護送【商君書】到政事堂秘室。』長史便匆匆去傳喚甲士了。

    羋王妃微微一笑,仿佛剛才只是一句玩笑而已,卻看着甘茂道:『丞相,惠文太后大德大功,當以王禮隆重安葬,如何?』

    甘茂慨然拱手:『臣亦贊同。秦王發詔,臣便立即發喪。』

    次日,秦王嬴稷詔告朝野:惠文太后薨,旬日之後行國葬。此謂發喪,也就是將死亡消息通告國人。按照春秋時期諸侯國葬禮儀,發喪之後,便是朝野舉哀,禁止飲酒舉樂;死者屍體要在床上停留三日,而後入殮進棺;進棺之後再停留五日,稱為殯;殯後再停留五個月,而後再送葬入土。這一整套葬禮走下來,幾乎便是整整半年,還不說葬禮之後的守孝長短。『在床曰屍,在棺曰柩,動屍舉柩,哭踴無數』,整整半年之內,生者天天都要痛哭無數次,任你多麼重要的事體也得停下。惟其如此,到了戰國時期,這種耗時耗財摧殘生者身體的葬禮已經大大簡化,各國都是據實而行,不拘長短。

    便說目下正在盛夏酷暑之日,縱有大冰鎮之,屍體靈柩又能停留得幾日?甘茂便當機立斷,將停屍三日改為一日,再加太醫令勘驗證實死者確實不能復生,方才入殮進棺。其所以如此,便在於這喪禮環節中『停屍三日』是關鍵,其他環節的壓縮往往容易被人接受,停屍日期的壓縮則往往會招來朝野指責。其中原由,便在這『停屍三日』來源於古老的對起死回生的祈盼。

    古人以為:人死之後,魂靈尚在飄蕩,孝子親屬的哀哀痛哭,往往能使死者還魂再生。事實上,也曾經有過這種死而復生的故事。於是,停屍三日以祈禱死者還魂再生,便由祈盼變成了葬禮必須遵守的環節。【禮記·問喪】備細解說了這種原由:『死三日而後斂者,何也?曰:孝子親死,悲哀志懣,故匍匐而哭之,若將復生然,安可得奪而斂之也?故曰:三日而後斂者,以俟其生矣!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子之心亦衰矣。家室之計,衣服之具,亦可以成矣。親戚之遠者,亦可以至矣。是故聖人為之決斷,以三日為之禮制也。』

    甘茂卻是精明,同時將太醫令對惠文太后的勘驗診斷與太史令的刻史斷語,專發了一道丞相文告於各官署郡縣。秦王嬴稷行親子大禮,麻衣重孝,辭政守屍,哀哀之情令朝臣下淚。羋王妃也是一領孝衫,親自看着女巫為惠文太后入殮,並親手將秦國王室最珍貴的一件雪白貂裘放進了棺槨,白頭元老們無不為之動容。旬日之後,咸陽再次舉行國葬大禮,惠文太后被安葬在北阪秦惠文王的山陵一側,這件事終於便告結束了。

    國葬一畢,嬴稷除去重孝,便一頭埋進書房揣摩【商君書】去了。回咸陽半年,他實實在在地覺得自己的器局才具大是欠缺,不說人事難以勘透迷霧,便是國事,也斷不出利害根本,若有幾次大錯失,這王位也就未必坐得穩當。這是戰國大爭之世,外戰頻仍,內爭迭出,幾個大錯下來,不是外戰亡國,便是內爭失政,要想建功立業做真霸主,便得自己精剛剛一身是鐵!否則,這天下第一強國的王冠不是枷鎖,便是墳墓了。與其此時毛手毛腳地坐在王座上發號施令,何如潛心打造自己?從母親回來後對咸陽朝政的評判料理看,母親完全有魄力坐鎮國政,自己急吼吼上前,非但不足以服眾,且可能畫虎不成反類犬焉。想得明白,嬴稷便深居簡出,除了禮儀需要,便是整日的在書房與典籍庫里徜徉。

    羋王妃卻是大大地忙了起來。惠文太后安葬之後,樗里疾等一班老臣上書,請尊羋王妃為惠太后,名號自然也從的是秦惠王了。甘茂聞訊,卻是別出心裁地上書,請為太后另立名號,以示大秦新政之發端!此舉得魏冉羋戎嬴顯白山白起等一班新銳呼應,又經秦王嬴稷首肯,便進羋王妃為太后,定名號為『宣』。宣者,大玉也〔璧大六寸為宣〕,布新也,合起來便是『大玉布新』之意。於是,羋王妃便成了宣太后。

    名號既定,宮中之患已了,宣太后便放開了手腳。她先秘密探訪了老丞相樗里疾,安定了一班元老重臣,再探訪了咸陽令白山,竟與白山密談了整整兩個時辰。過了兩日,宣太后一輛緇車竟是直奔藍田大營,在已經回到軍營的前軍主將白起的大帳里盤桓到天亮。回到咸陽,宣太后召來魏冉、羋戎與嬴顯三人議事。魏冉一看全是羋氏族人,不禁便皺眉道:『當此非常之期,老姐姐召來家人在宮中聚商,不怕物議麼?』

    宣太后冷冷道:『但為國事,何懼物議?這裡沒有姐姐,只有太后,儂曉得了?』

    羋戎怕魏冉生硬,打圓場笑道:『太后有事便說了,左右我等聽命便是。』

    宣太后點着手中那支碧綠的竹杖:『我先說得明白,羋氏入秦二十餘年,今日始有小成。能否成得氣候?便在我等事秦之心。』

    羋戎點頭道:『我等羋氏與楚國王室之羋氏相去甚遠,在楚國已經沒有根基牽連,自然是以秦為家為國,太后何慮之有?』

    『話雖如此,卻也未必。』宣太后板着臉道:『只怕手中有了些許權力,便要胡亂張揚了。』

    魏冉目光一閃慨然道:『太后所慮者,魏冉而已。我今日立誓:但有不軌,任憑處置!』

    『單單立誓不行,我要與你們三人約法三章。』宣太后鄭重地站了起來,每說一句竹杖便是重重一點,『其一,不得與楚國王室有任何來往。其二,不得與秦國王室任何人為敵。其三,但處公事,不得相互徇情枉法。你三人想想,若做不到,便當下說話!』竟是辭色凌厲,與平日的滿面春風大不相同。

    一直沒有說話的嬴顯吭哧着道:『只是這,這第二條難辦。兒臣縱然容讓,王室有人卻硬是與我糾纏,如何計較得清楚了?』他是宣太后從楚國接來的兒子,本姓羋,入秦而改姓嬴,雖是小心謹慎,卻也多有王室子弟熱嘲冷諷說他是『隔山王子』,有此顧慮,原也平常。

    宣太后卻是冷笑道:『只要你心在功業,是非自有公斷,何來個不好計較?原是你心中出鬼!』竟是絲毫地不留情面。嬴顯還想辯駁,卻終究是沒有開口。

    『太后之言,是為至理。魏冉遵從!』最是桀驁不馴的魏冉竟然率先認同。

    『羋戎遵從!』

    『兒臣聽命。』嬴顯雖然心有顧忌,還是明朗地表示了認可。

    『這便好。』宣太后篤的一點竹杖:『我羋氏一族,也將刻進大秦國史!』

    三日之後,咸陽舉行了新君即位後的第一次盛大朝會,秦王嬴稷與宣太后並坐高高王座,主旨卻只有一個:論功行賞,理清朝局。秦王當殿頒布詔書:擢升魏冉為丞相,恢復樗里疾右丞相之職,二人總領國政;封羋戎為華陽君,兼領藍田將軍;嬴顯為涇陽君,領咸陽令;白山為櫟陽君,兼領櫟陽令;白起為左更,兼領前將軍。詔書宣讀完畢,竟是舉殿歡呼一片生氣。

    頒布詔書之後,宣太后說話了,雖然是滿臉帶笑,話卻是紮實得擲地有聲:『我有兩句話說:歷來新君即位,都要大赦罪犯,都要滿朝加爵。但我大秦從商君變法起,便廢除了這兩個舊規矩。這規矩廢得好!國法如山,雖君王而不能移。耕戰晉爵,雖王族而無濫封。功勞爵位是要自己掙的,不是憑改朝換代混的。方才擢升之臣,職是實職,爵,卻都是虛爵,沒有封地。因由何在?便是他們功勞還不夠。「無功之爵,加身猶恥!」這話是白起說的。大秦爵位二十等,依白起之大功,左更前將軍才第十二等,誰不說小?可白起歷來是無戰功拒晉職爵,連左更都連辭了三次。這便是大秦臣工的楷模!因了白起風範,我已經事前對方才擢升之臣言明:任職半年,無功即行罷黜。大爭之世,無功便是錯!曉得了?人都說「主少國疑,少做事,混功勞」。錯也!誰指望在老身這雙老眼下翻雲覆雨,混個高爵,你便來試試!』

    一席話落點,舉殿肅然無聲。宣太后卻是誰也不看,點着竹杖篤篤去了。

    最驚訝的還是甘茂,他確實愣怔了。丞相沒有他,上將軍呢?似乎還掛着個虛名,但仔細一想,有了白起這個左更前將軍,他這個上將軍還不明是個擺設?何時拿掉,已經只是個早晚了。回到府中,甘茂憤懣之極,覺得自己總算也是楚人,宣太后如此做法未免太過無情,當初假如不是自己穩住秦國局面,而是與嬴壯同謀,豈有宣太后母子今日?然則,這便是權力官場,講究的只是實力與利害,自己又能如何?多年來,自己一心只在宮廷經營,既沒有朝臣人望與庶民根基,又沒有軍中實力,雖說是權兼將相,可從來都沒有統攝過國政一日,一朝被半罷黜半冷落,竟是沒有一個實力人物為自己說話。如此秦國,難道還要耗在這裡麼?鬱悶在心,甘茂交了政務便稱病在家了。

    過得幾日,忽然傳來一個驚人消息:齊國要起兵滅宋!甘茂心思靈動,立即上書秦王,請求出使齊國。甘茂自然知道主政的是宣太后,但他已經從宣太后的作為中看出:宣太后不會公開主政,一切國事都還是以秦王的名義處置;雖然是上書秦王,但首肯此事,還得宣太后。

    果然,上書次日,宣太后便在東偏殿召見了甘茂。宣太后親切地撫慰了甘茂,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歉意的話,竟是容不得甘茂訴說。自然,也是甘茂不想多說。他知道,越是訴說,便越是討人嫌。末了宣太后笑着切入了正題:『齊國滅宋,與我井水不犯河水,上將軍出使,這國書卻是如何寫法了?』竟是一副全然不諳邦交的樣子。

    甘茂心中卻是明白,正色拱手道:『齊國滅宋,看似與我井河無犯,實則大大相關。齊本強國,若再滅宋,國土人口驟增,頓時獨大中原而無可抗衡。其時野心膨脹,也必然成為合縱抗秦之中堅,秦國連橫當大受挫折。萬一有差,秦國被再次鎖於函谷關之內,豈非前功盡棄?惟其如此,臣以斡旋齊宋衝突為名,實則尋求遏制齊國之策。太后以為然否?』

    宣太后點頭笑道:『是個事兒,也沒那麼厲害。想去便去了,走走轉轉開開心也好。』

    『敢問太后:上將軍印暫交何處為好?丞相府還是前將軍?』

    『放我這裡吧,也免了他們與你聒噪。』

    甘茂便這樣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宣太后的允准,心中卻是空蕩蕩的更覺得人情蕭瑟。及至到丞相府辦理國書,署理公務的卻是老丞相樗里疾。這個鬚髮已經雪白臉卻依舊黝黑的老臣子坐在大案前竟沒有起身,只是嘿嘿一笑:『尊駕不愧文武全才,這回又要做縱橫家了,老夫實在佩服也。』說着伸出長長的手杖,一點對面的書案,『尊駕久為長史,公案老吏了,自己動手吧。老夫卻是出不得手了,書吏動筆,只怕未必入尊駕法眼呢。』叨叨幾句,竟使甘茂不好推脫,便也不再多說,坐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羊皮大紙,略一思忖便揮毫疾書,不消片刻,國書便已擬就。甘茂看看老態十足完全沒有起身意思的樗里疾,捧起羊皮紙起身放到他面前笑道:『老丞相看過了。』樗里疾嘿嘿笑道:『看甚來?用印。』便有一名年輕的掌印吏捧來一方銅匣打開,在羊皮紙的留空處蓋下了鮮紅的陽文方印。

    甘茂笑道:『多謝老丞相。我便進宮蓋王印去了。』樗里疾嘿嘿笑道:『左右是公事,尊駕歇息便是,讓後生們多跑跑腿了。』甘茂自然知道,這原本便是丞相府的事務特使一旦奉命,一應文書皆由丞相府之行人署辦理。他自己其所以想親自進宮,實際上是想見秦王一面,看能否在最後時刻改變自己心中的那個決策。此刻見樗里疾如此嘿嘿嘿便將這樁公事攬了過去,卻是不知這頭老狐的虛實,想想也不能妄動,便也笑道:『好!我便陪老丞相說番閒話了。』

    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幾句,甘茂突然問道:『老丞相識得孟嘗君否?』樗里疾嘿嘿笑道:『你說孟嘗君?此等貴公子,老夫卻如何識得了?』甘茂又道:『老丞相以為,目下齊國何人當道?』樗里疾又是嘿嘿道:『齊國齊國,自然是齊王當道,用問麼?』甘茂搖頭道:『只怕未必,齊王田地乃新君,能左右孟嘗君田文、上將軍田軫、上卿蘇代一干權臣乎?』樗里疾恍然笑道:『尊駕所言極是,入齊必得從此三人着手了。』甘茂不禁哈哈大笑。

    片刻之間,掌印吏返回,甘茂便帶着國書並一應關防文書走了。

    甘茂剛走,魏冉便匆匆回到了丞相府來找樗里疾。魏冉說了一個重要消息:邊地斥候密報,甘茂妻小家眷已經於三日前出了咸陽,正隨楚國商人的車隊南出武關!魏冉之意:立即稟報太后,命藍田大營派出一支鐵騎追回。樗里疾卻搖搖頭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了。』魏冉急道:『甘茂多年將相,若通連外國,秦國豈不盡失機密?』樗里疾嘿嘿笑道:『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太后原是有意放甘茂一馬的。此中深意,日後便知了。』魏冉思忖一番,似乎也揣摩出了其中道理,便不再提說此事了。

    暮色時分,甘茂的特使車馬出了咸陽,太陽升起時便出了函谷關,向東面的齊國轔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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