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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鏖兵中原 第三節 齊王夜入軍營 聯軍橫生波瀾

大秦帝國作者:孫皓暉發布:福哥

2020-6-10 01:35

    孟嘗君聽斥候稟報完畢,不禁愣怔了:『白起?白起是誰?』

    春申君哈哈大笑:『噢呀孟嘗君,左右是支濫竽了,管他是誰,打敗便是了!』孟嘗君卻皺着眉頭不停地轉悠,猛然一拍手道:『想起來了!張儀曾經對我說起過秦軍趣事:有個千夫長叫做白起,秦武王與大力士孟賁、烏獲,都在他卒下當過小兵,還有……反正此人非同尋常,有許多故事。』春申君更是樂不可支:『噢呀呀,故事頂得千軍萬馬了?一個千夫長竟做了秦軍大將,我看這秦國氣數啊,也沒得幾多了。』孟嘗君道:『還是不能掉以輕心。秦國歷來是兵爭大國,崇尚耕戰,一個人沒有真本事,三軍如何服他?秦國君臣如何放心他?那可是三十萬大軍,不是兒戲呢。』春申君笑道:『噢呀,認真打仗自然沒錯了。可要將這個千夫長說成大將之才,孟嘗君可是走眼了。想想,七八年來,秦國可曾打過大仗?一個千夫長在襲擊巴蜀啊,奪取宜陽啊這樣的小仗中露出些許頭角,如何便是大將之才了?我看啊,無非是輔助秦王奪位有功,才給了個左更爵位,實際職權才是個前將軍了。這次嘛,沒得旗杆從筷子裡挑,便挑了這根粗筷子而已也!』孟嘗君不禁被春申君說得笑了:『你說得也是道理,但願這白起是個肉頭,成就你我一番大志了。』

    倆人正說得高興,中軍司馬匆匆來到:『稟報丞相:魏趙韓三將趕到中軍大帳請戰,不服上將軍號令,上將軍請丞相即刻前去。』孟嘗君便是一驚,對春申君說聲『一起去!』便匆匆出帳上馬,向田軫的中軍大帳飛來。

    原來,駐紮澠池的趙國大將司馬尚最早得到秦軍拜將的消息,立即馬不停蹄的趕到魏營韓營,魏將新垣衍與韓將申差一聽都大為興奮,竟是異口同聲叫出一聲:『好!正當其時!』三人沒有片刻猶疑,立即飛馬宜陽,堅請聯軍主將田軫明日便向函谷關發動猛攻。田軫本是無甚主見,只因於孟嘗君議定要慎重出戰,便只是一句話回了過去:『三位將軍少安毋躁!聽俺說了:聯軍出戰,須得六國大將會商決之,如何能說打便打?』誰知三將大是不服,那新垣衍赳赳高聲道:『秦軍一個千夫長,上將軍便畏敵如虎,何談滅秦大業?若聯軍不動,我魏趙韓三軍便徑自攻秦!』司馬尚與申差也是一口聲跟上:『正是!聯軍不動,貽誤戰機,我便徑自攻秦!』田軫既拿不出高明方略,又是咬定不贊同三將貿然出戰,四人便在中軍吵成了一片。

    正在此時孟嘗君與春申君趕到。孟嘗君路上已經想好對策,進帳巡視一番,便對三將厲聲道:『六十餘萬大軍做滅國大戰,便當謀劃一個高明戰法,務求一鼓全勝!戰機越是有利,越是要一舉成功,絕不能鼓勇亂戰!不管秦軍何人為將,秦國大軍動向不明,函谷關易守難攻,聯軍協同尚無成法,貿然開戰一旦受挫,三軍銳氣大傷,卻是何人承擔罪責?!』春申君立即呼應:『噢呀諸位將軍,目下一定要謀定而後動,務求一舉成功了。大軍奔馳疲勞,糧草尚在陸續運輸,急於出戰,分明不利了!』見三位大將似有不服,田軫便沉下臉道:『俺上將軍令!旬日之內,只做三事:養兵蓄銳、安置糧草、謀劃戰法。但有擅自出戰者,立請回歸本國!』

    畢竟,齊國三十萬大軍是攻秦主力,孟嘗君又是資深望重,三位大將也只好悻悻去了。

    好容易壓下了一班悍將,已經是明月初升。草草用過晚飯,孟嘗君春申君便與田軫商議攻秦戰法。田軫出身行伍,從來沒有統帥過六十多萬大軍作戰,僅是率領三十萬齊軍西來,路上已經是被各種軍務攪得捉襟見肘,此時只有一句話:『丞相但說如何打?田軫發令便是!』春申君原是算得通曉兵法,可也是第一次做上將軍,更有合縱兵敗與屈原八萬新軍全軍覆滅的慘痛經歷,以及對秦軍的神出鬼沒與強大戰力心有餘悸,真要謀劃打法,便將方才對秦軍千夫長為將的蔑視忘到了腦後;再加對楚軍戰力心中沒底,便不想分兵,反覆沉吟,只提出正面猛攻函谷關、吸引秦軍來援、趁機聚而殲之的戰法。孟嘗君思忖再三,卻是搖頭嘆息:『不行啊,函谷關險峻狹窄,大軍無法展開,秦軍兩萬便能頂住我十萬大軍攻勢,他不來援,你卻奈何?』春申君一陣沉默,恍然笑道:『噢呀糊塗了!如何不去大梁,找信陵君了?』一言落點,孟嘗君恍然醒悟,大笑道:『大妙也!走,立即去大梁。』

    出得大帳,卻見月色朦朧,夜風送爽,兩人大是快意,堪堪上馬,卻見中軍司馬疾步走來:『稟報丞相上將軍:齊王車駕來到營門。』

    『齊王車駕?』孟嘗君大是驚訝,不及思索,便與匆匆出帳的田軫上馬一鞭,迎到營門去了。春申君愣怔片刻,搖頭嘆息一聲,徑自踽踽回楚軍大帳去了。

    齊湣王這次卻是輕車簡從兼程而來。齊國大軍出動,他便出了臨淄,移駕巨野澤西岸。在巨野行營,齊湣王立即下令齊國的五鎮兵馬齊國真正久歷戰陣的二十萬老軍向巨野澤秘密開進。另外十萬老軍,齊湣王則下令全部開到齊燕邊境的濟水河谷秘密駐紮。這便是齊湣王冥思苦想出來的『一石三鳥,聲東擊西』的大謀劃,只是沒有對任何大臣透漏,由他親自操持實施罷了。燕國、秦國、宋國,都是齊國彈弓石瞄準的肥鳥,至於究竟打那一隻或先打那隻後打那隻?他還要權衡一番,看看各方情勢再定。這便是齊湣王星夜兼程趕到河外的原由,他要實地踏勘,看看六國聯軍究竟能否打跨秦國?

    在大營門口,看着驚訝莫名的孟嘗君與一臉困惑的田軫,齊湣王哈哈笑了:『本王兼程而來,儘儘盟主之情,犒賞撫慰六軍罷了,丞相上將軍無須多心了。』

    孟嘗君走近低聲道:『我王輕車遠行,國無鎮守,涉險未免過甚。臣請我王即刻還國。』

    『人言孟嘗君豪氣干雲,大軍之前,如何卻這般沒有氣象?』齊湣王一陣嘲諷,又轉而低聲撫慰,『本王不多事,激勵將士後立即便回了。』

    『王言甚當。』孟嘗君轉身吩咐道,『請上將軍快馬傳令:六國大將急赴中軍大帳。』

    『遵命!』田軫倒像是個行伍將軍,高聲一應,便上馬飛馳去了。

    孟嘗君便陪着齊湣王一路走過軍營,備細敘說了各軍駐紮位置以及軍營的高昂士氣,以及秦國命無名之輩做大將等等諸般狀況。齊湣王雖然並不振奮,聽得卻是仔細,淡淡笑道:『如這般無名之輩為將,聯軍滅秦當牛刀殺雞了。』孟嘗君道:『牛刀殺雞不敢說,勝算卻是頗大。』齊湣王道:『孟嘗君以為,這場戰事需得幾多時日?』孟嘗君沉吟道:『以田文忖度,大約總在一個月左右。』『一個月,也夠了。』齊湣王沉默片刻,突兀冒出一句,又立即鄭重其事,『無論情勢如何突變,孟嘗君只須穩住六國大軍便是。能打跨秦國最好,但只要不落敗,便是功勞。』孟嘗君聽得雲山霧罩,不禁驚訝道:『我王莫非另有他圖?』齊湣王哈哈大笑:『天機不可泄漏,只管打仗就是了。』孟嘗君對這個齊王的神秘兮兮素來不耐,不禁便是眉頭大皺,卻也是無可奈何,只有默然對之了。

    進得大帳歇息片刻,便聞帳外馬蹄聲疾,各國大將連同副將、輜重將領等陸續來到,竟是滿蕩蕩一帳。田軫升帳,只高聲說得一句:『盟主齊王,駕臨河外犒賞三軍,請齊王訓示!』大將們一聽富甲天下的齊王犒賞,便大為振奮,不約而同地高呼了一聲:『齊王萬歲!』

    片刻之間,全副裝束的齊湣王在孟嘗君引導下大步出帳:頭上一頂無流蘇的紅色天平冠,身披一領紫色的繡金斗篷,內穿青銅軟甲,也就是時人說的金甲,腳下一雙高達膝蓋的牛皮戰靴,左手持一口三尺長的闊身劍,更兼虬髯戟張,步態赳赳,竟看得滿帳大將目瞪口呆!除了齊國將領,有人便不禁輕輕的『噫!』了一聲。原是這身裝束奇特不過戰將甲冑、統帥斗篷、國王天平冠、騎士闊身劍莫名其妙地組合起來,再加上齊湣王的奇特形貌,頓時怪誕異常!若非在中軍大帳,又申明了是盟主齊王,這些率直的將軍們定然會大嘩起來。

    『諸位將軍,』齊湣王卻是高傲矜持地開了口,『本王親臨戰陣,激勵三軍,犒賞各軍齊酒一百桶、黃金千鎰、牛羊豬各一百頭!』

    『齊王萬歲』大將們驚喜非常,可着嗓子喊了一聲,大帳竟被呼的鼓了起來。

    『只是,本王須得申明:獎罰有度,這般犒賞卻是不能給了搪塞合縱之國。』齊湣王目光一掃,大帳便倏忽聲息不聞,將領們都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不知道這個『東海青蛟』要問罪於何人?孟嘗君更是忐忑不安,直覺今夜大事不好,可想想這個齊王歷來喜歡驚人之舉,掃興者立時便殺,卻也是無可奈何,倏忽之間竟是想起了甘茂,直後悔沒舉薦甘茂入軍同謀。

    此時齊湣王見大帳中一片肅然,不禁大是滿意,拉長聲調問道:『燕國何人領兵啊?』

    『末將張魁,參見齊王!』前排坐墩中站起一人,卻是黝黑精瘦鬚髮灰白衣甲破舊,與帳中衣甲鮮明精神抖擻的大將們相比,直是老軍一般。

    『張魁?』齊湣王冷冷一笑,『名字倒是亮堂,官居何職啊?』

    『稟報齊王:末將職任行儀!』張魁倒是底氣十足。

    『行儀?哼哼,連個將軍也不是,帶了多少兵馬啊?』

    『稟報齊王:燕國窮弱,末將帶兵兩萬參戰!』

    『兩萬,都是老卒,對麼?』

    『齊王明鑑:雖是老卒,一樣效命疆場!』

    『大膽張魁!』方才還帶着一臉笑意的齊湣王突然暴怒拍案,『兩萬老卒,一個行儀,便來趕這天下大利市?燕國好盤算!別家流血,你家分地麼?』

    張魁拱手高聲道:『齊王差矣!燕國原不出兵,也不貪秦地,我王念及燕齊淵源,念及蘇代上卿與武信君蘇秦情誼,方才出義兵兩萬,且自帶軍糧,如何便是趕利市了?』

    『一派胡言!誰家不是自帶軍糧了?』齊湣王聲色俱厲,『分明是火中取栗貪得無厭,竟敢大言不慚自詡義兵?來人!將張魁推出,斬首!』

    這一下卻是滿帳驚慌。雖說各國大將對燕國都是心存蔑視,但因張魁早已在軍中昌明燕國不分秦土,只為全六國合縱名分,所以也不再給張魁難堪。如今這齊王未曾開戰,便要立殺別國大將,這在戰國盟約合縱中當真可是頭一遭,大將們頓時驚慌失措。在座大將春申君最有資望,將領們的目光便齊唰唰聚了過來,連孟嘗君也向春申君飛快的瞥了一眼。春申君歷來長於斡旋,便從首位將墩站起拱手笑道:『噢呀齊王,這未出兵便先斬將,只怕不是吉兆啦。再說,燕國數年戰亂,國窮兵弱也是實情,縱然兵少,何至於死罪?齊王心胸如東海,饒恕張魁,必能使燕軍拼死力戰啦。』

    『狡辯之辭!』齊湣王更是滿臉漲紅拍案厲聲,『殺一個張魁便是凶兆了?放一個張魁便是東海了?本王偏偏不信!偏要看看這天意如何?田軫!立殺張魁!無赦!』

    大將們驟然變色!眼看連春申君都碰了個大大的釘子,若是別個講情,還不得陪了殺人樁?畢竟這是齊軍大帳,將領們一時竟是冷着臉無人說話。孟嘗君一看情勢大壞,正要挺身而起,卻不防田軫已經大喝了一聲:『中軍武士!拿下張魁立斬!』便聽『嗨!』的一吼,早有四名鐵甲猛士撲上前來,夾住張魁便拖出了大帳。張魁被夾,卻是兀自嘶聲大喊:『田地!你不是君王!一條海蛇!海蛇!老燕人會復仇!扒了你的蛇皮……』

    『張魁!豎子猖狂!』齊湣王勃然變色,抽出長劍便衝出了大帳,疾步趕到武士身前,只聽『噗!』的一聲鮮血飛濺,張魁竟是頃刻斃命了。

    齊湣王回過身來竟是一陣哈哈大笑。笑聲中,大將們卻鐵青着臉紛紛出帳,從他身邊走過,竟是沒有一個人向他做禮辭行,連最講究邦交禮儀的春申君也黑着臉走了。片刻之間,大帳中便是空空蕩蕩,只剩下了面色灰白的孟嘗君與那個呆若木雞的田軫。齊湣王也不看兩人,便對隨行御史下令:『將張魁斬首,頭顱連夜送往薊城!本王卻要看看,這個小小燕王如何說法?』御史答應一聲轉身便走,片刻之後,便聞馬蹄聲疾,直向軍營外去了。

    孟嘗君始終沒有說話。齊湣王竟然也沒有理睬孟嘗君,只對田軫高聲吩咐道:『本王去了。三日之後,燕王若低頭服罪,便放兩萬燕軍生還,否則,一體斬首!教豎子心疼一番。』說罷長劍一揮,便帶着一班武士赳赳去了。

    良久,孟嘗君長吁一聲,獨自踽踽出帳,在朦朧月光下竟是直轉悠到天亮。

    三日之後,斥候飛馬來報:燕王已經派出特使向齊王請罪,自認選將有失,並重派將軍凡繇前來領軍。孟嘗君大是狐疑,覺得此事蹊蹺之極。從邦交大道看,齊王縱是盟主,擅殺他國將領也是大大開罪於盟邦的不義暴行,任何國家都會奮起報復的,輕則毀盟退兵,重則尋釁復仇。可燕王忒煞怪了,竟自請罪責重新派將!是這個燕王果真軟骨病被齊國聲威震懾了?還是另有他圖?孟嘗君竟是想不出個頭緒,便來到楚軍大帳找春申君說話。

    春申君半日思忖,卻是一聲喟然長嘆:『噢呀孟嘗君,我看這不是好兆頭啦。不要忘記,燕國姬平可是有為之君,更有樂毅、劇辛一班幹才了。明是齊國欺凌,他卻隱忍不發,只能說,這仇結得更深了,豈有他哉!』

    『縱然結仇,燕國又能如何?』畢竟事關邦國,孟嘗君便有些不服。

    春申君卻是搖搖頭:『噢呀,人算不如天算,但願齊王不要再滋生事端了。』

    想到齊王的怪誕無常,孟嘗君頓時沉默,心頭便是沉甸甸的。春申君笑道:『噢呀孟嘗君,別想遠了,還是說打仗。各軍大將已對齊軍生分,不能再耽延時日也。』

    孟嘗君霍然起身道:『我意,三日後攻秦!』

    『噢呀是也,打敗秦國,天大的事也好說啦!』春申君頓時興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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