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於延水發源於大漠草原深處的柔玄山地。依目下趙雍馬隊的所在,一出於延水與治水交匯口的涿鹿山,便是林胡的勢力範圍。雖然胡人逐水草而居,沒有確切的疆界,更沒有固定的駐軍,但趙國大軍控制不了此地卻是事實。涿鹿山曾經是黃帝大戰蚩尤的名山,樓緩在這裡雖然駐紮了六千鐵騎,但也只能起到搶占咽喉要地的作用,而遠遠不能阻擋漫天烏雲般壓過來的胡人騎兵。往前說,於延水河谷本來是馬商通道,尤其是燕趙兩國與胡人通商的大道,然則由於趙軍已經抵禦不了胡人大掠,十幾年來這條商道便漸漸蕭疏了。馬隊在荒草搖曳的商旅古道風馳北上,三日之後,便進入了柔玄草原。
從東南進入柔玄草原,遙遙便見無垠綠色中一道青山蜿蜒橫亙,翻過這道渾圓起伏的山嶺,便是一片茫茫淡水大湖,四周星散着無數的沼澤小湖,水草連天,卻是一片絕佳的游牧形勝之地。大湖東岸,於延水從北方山谷淙淙流來,在山陵中劈開了一條長長的河道向東南而去,林胡人便稱之為長川。長川山嶺的東麓,便是林胡部族的騎兵營地,自然也是林胡單于的大本營。遙遙望去,草原上牛羊馬群星散四野帳篷連綿人喊馬嘶,竟是一片生機勃勃。
『君上,我便在此紮營,胡人看見便會來。』與趙雍並馬的護衛將軍低聲提醒道,『萬一有險,東南去路寬闊。』『此番北上,便是要入虎穴,怕個甚來?』趙雍斷然一揮手,『直入長川大本營。記住,我是趙國馬商烏斯丹。走!』一抖馬韁,當先便向山麓連綿帳篷飛去。護衛將軍大急,一騎飛出超過趙雍馬頭,便是揚聲高喊:『趙國馬商到,求見林胡單于』長川山麓下的牛皮大帳中,林胡單于正與十幾位部族頭人商議南下秋掠的路徑,突聞帳外馬蹄急驟人聲隱隱,便見護帳騎將飛步走進:『報我單于,趙國馬商求見!』林胡單于便是一個愣怔,趙國馬商敢來林胡?雙眼一瞪:『讓他進來。』林胡騎將大步轉身間一聲長喝:『趙國馬商進帳!』趙雍應聲而入,便是一個躬身甩手的胡禮:『趙國馬商烏斯丹,見過林胡單于!』『烏斯丹?當真趙國馬商?』林胡單于飛快地眨動着細長的眼睛。
『烏斯丹原本東胡商賈,因經年為趙國販馬,三十年前舉族遷入趙國。』林胡單于哈哈大笑道:『這便是了!趙人早變溝渠鼠兔了,能飛出如此一隻雄鷹來?說,要多少馬?給哪個買主啊?』『三千匹。還是給趙國。』
『給趙國?』一個部族頭人傲慢地揉着鼻頭拉着長長的聲調,『苯熊一樣的,趙人會騎馬麼?』『趙人不會騎馬麼?』烏斯丹兩手一攤連連聳肩,『雁門平城有十萬鐵騎,不是趙國的麼?他們每年都要更換許多戰馬也。』『十萬鐵騎?鳥!』一個黃髮頭人咯咯笑道,『今秋一過,便剝他十萬張人皮,做我林胡女人的尿囊了!』話音落點,帳中便是轟然一陣大笑。
『烏斯丹啊,』林胡單于咯咯笑着,『念你也是胡人,勸你將馬賣給燕國算了,燕國大軍正在重金買馬呢。趙國嘛,一兩年也就沒有了,連趙錢都要沒用了。』
『不!』烏斯丹臉色驟然脹紅,『燕國滅我東胡根基,烏斯丹豈能賣馬與他?』『噢?』林胡單于目光閃爍着,『林胡人不要趙錢,你卻如何買馬喲?』『烏斯丹只用絲綢麻布佩玉金幣,不用趙錢。』
黃髮頭人哈哈大笑,『單于,賣給趙人好啊!三個月後還是我林胡駿馬了!』『好!便賣給趙國!』頭人們竟是齊聲笑叫。
『烏斯丹兄弟要這樣,便這樣了。』林胡單于灰白的鬚髮抖動着,『你帶了多少圈馬師?趕得三千駿馬上路麼?』『圈馬師一百,人圈三十,這是販馬成例。』
『不不不!』黃髮頭人連連搖手,『趙人馬師一人能圈趕得三十匹駿馬?太陽西海出來了!烏斯丹,你只能用金幣雇我林胡人圈馬。』『不不不。』烏斯丹驚訝地瞪起了眼睛,『我的圈馬師,都是趙軍大將樓緩遴選的能手,他說萬無一失的了!』『啊!樓緩?』在頭人們輕蔑地大笑中,黃髮頭人呸地啐了一口,『敗將一個,肉頭狗熊,還敢老鴰般呱呱大話?烏斯丹,拿茅草做棒槌!啊哈哈哈哈哈!』
『林胡圈馬師當真厲害?一人圈趕得幾多?』烏斯丹一雙大眼瞪得溜園。林胡單于冷冷一笑:『岱赫巴楞,你族給烏斯丹兄弟開開眼界了。』
黃髮頭人忽地起身走到烏斯丹身邊:『兄弟,出帳。』說罷便大步出了牛皮大帳,對帳外一個腰帶彎刀的壯漢一揮手,『黃旗族號角!』彎刀壯漢嘿的一聲便摘下掛在腰間的皮帶牛角號,剎那之間,尖利渾厚的嗚嗚號聲便悠揚響起,倏忽停頓,便聞四野號聲遙遙呼應響徹草原。只在烏斯丹與黃髮頭人岱赫巴楞走到趙國馬隊前的工夫,便見長川後烏雲般萬千馬群在隆隆雷聲中捲來,其勢當真如江海怒潮漫過蒼茫原野。只見岱赫巴楞又一揮手,壯漢牛角號立即短促尖利的響了三聲,汪洋恣肆的馬海便在一箭之地外隆隆凝固。烏斯丹遙遙打量,方圓兩三里涌動嘶鳴的龐大馬群,竟然只有馬群外圍遊動的十來個騎士,還都騎在沒有馬具的光脊梁馬背上!來不及一聲驚嘆,東南北三面原野上便又是隆隆濤聲,萬千馬群頃刻間便壓滿了廣闊的草原。隨着連續響起的短促號聲,三面馬海便從各自方向聚攏在一箭之外,中間恰恰成了一個巨大的空草場。
便在此時,林胡單于與其他頭人也出了大帳,赳赳登上了帳外那座立有一面大纛旗的土台,遙遙笑道:『岱赫巴楞,不要太較真啊。』『單于放心,虎豹對瘦鹿,用得着較真麼?』岱赫巴楞一甩覆蓋肩背的黃髮,轉身便是傲慢地笑容,『烏斯丹兄弟,我族駿馬六萬,白日間放牧騎士不過百人。你便說,每人圈趕得多少馬了?』『人人都是如此麼?』烏斯丹一副驚訝而不可思議的模樣。岱赫巴楞哈哈大笑:『好啊!烏斯丹兄弟說我族人並非個個如此了?老夫只說一句,我只召來族中少年女人,你便任意選來比試。趙人大苯熊,值得我這些猛士上陣?』說罷一揮手,身邊壯漢便是三聲悠長的號聲。號聲還在草原山谷迴蕩,便見長川嶺谷口絡繹飄出大片大片白雲,雖不如馬群聲勢,卻也是悠悠如風鼓雲帆,片刻間便聞連天徹地的咩咩鳴叫,白雲外便是斑斕星散的少年與女人。『好!』烏斯丹雙掌猛然一拍,『岱赫族長便點出三個少年來了。』
『烏斯丹兄弟,』岱赫巴楞便有不悅之色,『一言既出,如何要老夫代勞了?』『也好,便是那個藍的,那個白的,還有那個黑的。』烏斯丹向涌動參插在馬群中的羊群隨意指點了幾下,又回頭對趙國馬隊高聲道,『趙國馬師們,出來三個高手與林胡少年比試圈馬,要是沒本事,我烏斯丹便雇林胡兄弟了!』『嗨!』馬隊轟然一聲,竟似炸雷一般。趙國騎士們早已經個個臉色鐵青,若非身負重任,這些精銳武士可能早就炸開了。但看着趙雍渾若無事的樣子,也只有強壓怒火了。如今國君一聲令下,誰個不激昂萬分?將軍本想親自出馬,慮及林胡都是少年,便強自忍耐,一擺手低聲叫了三個名字,便有三個年輕騎士走馬前出,只一抬手便從戰馬腹側摘下套馬長竿飛馬馳出。便在此時,三名林胡少年也從羊群外飛馬而來,卻是窄袖短衣,緊身長褲被一雙高腰皮靴緊緊裹住,與趙國騎士大袖布衣的飄灑相比,卻是另一番風采。岱赫巴楞一揮手:『出散馬六坨,每坨六十!』
壯漢號角立時響起,頃刻間便聞馬群外圍的林胡騎士打起了六聲尖銳悠長的呼哨,便見汪洋涌動的馬海中先後飛出六片奔馬,竟是順着六個方向狂奔草原深處。
『馬師起!』岱赫一聲大喝,藍白黑三名林胡少年幾乎同時箭射飛出,趙國的紅色騎士也是同時發動,六匹駿馬便分成六個方向奔六片散馬而去。
究其實,圈趕馬群之較量,第一位的便是騎術較量。騎術不精,休說圈攏馬群,只怕連接近四散奔馳的馬群都是勉為其難。尋常而論,騎術是否能十分的揮灑出來,根基便是馬具,一匹沒有鞍轡馬鐙的光脊梁駿馬,對於中原騎士而言肯定是極大的難事。目下趙國三騎士便是馬具齊全的雄駿戰馬,放馬奔馳自然是風馳電掣般逼近馬群,似乎還隱隱領先於林胡少年。只這一飛,趙國騎士便齊齊地大喊了一聲好!三名林胡少年卻都是僅有一根馬韁的光脊梁駿馬。對騎士而言,沒有馬具便意味着只能用兩腿夾緊馬腹來保持身形穩定,而即便是最出色的駿馬,也不能完全沒有顛簸,高速奔馳之下雙腿稍一乏力,便會跌落馬下。更何況少年身矮腿短,良馬又都是腹大背寬,要達到超越馬群之速度並不斷隨馬群急驟轉折,少年控馬之難度便大大超越成人騎士。饒是如此,三名林胡少年卻是縱馬飛馳輕鬆自如,竟在倏忽之間與趙國騎士齊頭並進地逼近了馬群!趙雍也是少入抗胡軍旅,多有草原馳騁之閱歷,自然深知少年騎士之難,竟是看得嘖嘖稱奇,不禁大喝一聲:『好!』岱赫巴楞卻是連連搖頭哈哈大笑:『光會飛不是林胡駿馬,還得馬上做事了!』便在這片刻之間,只見三名林胡少年已經分別追上了狂奔的頭馬,兩三個迴旋急轉,長長的套馬竿便閃電般飛出套住了頭馬脖頸,頭馬驟然人立一陣嘶鳴,便隨着少年騎士奔馳開去,身後馬群也相繼隆隆跟來。便在駿馬聚攏成群之時,林胡少年放開了頭馬套杆,一聲響亮悠長的呼哨,頭馬便是一聲嘶鳴率領馬群奔了回來。林胡少年則縱馬飛馳,時而馬群之前時而馬群之後,口中呼哨連連呼喝不斷,馬群竟是井然有序地徐徐奔馳絕無四散飛竄之亂象。通前至後,竟不過頓飯時光。
再看三名趙國騎士,卻是大為狼狽。這三名騎士本是真正的圈馬師從軍,騎術之精戰馬之良在趙軍中都是出類拔萃,尋常間圈趕四五十匹的馬群毫不費力,比馬商之馬師的三十匹通例自是高出了許多。今日六十匹馬群雖說稍許見多,但草原之上利於奔馳,依坐下戰馬之良騎士騎術之精,斷不至於輸給林胡少年。然則除了開始飛馳稍許領先之後,趙軍騎士便不斷遇到難堪。先是當先騎士猛追頭馬,頭馬不斷急驟轉彎兜圈子,連續五六個大迴環,騎士的套馬竿竟是無法伸出。與此同時,另一個騎士便在堪堪伸出套馬竿的時分,馬竿後端卻被隨風捲動的寬大衣襟裹住,騎士馬竿一抖便想甩開衣襟,不料卻又被一尺多寬的衣袖兜了進去,情急間回頭,套馬竿不偏不倚卻套進了坐騎脖頸,戰馬驟然受驚嘶鳴人立,騎士竟被仰面摔下了馬背!饒是如此,馬竿把兒卻仍然糾結在衣袖衣襟中致使套在坐騎脖頸上的套子無法鬆開,戰馬不明所以竟是拖着騎士狂亂飛奔,直竄萬千馬海之中!
『笨熊要死!馬群要瘋!』岱赫巴楞一聲大吼,便飛身躍上身邊一匹光脊梁馬閃電般飛馳草原。趙國馬隊的將軍大驚,一揮手便有三騎挺着套馬竿飛出趕上。趙雍也是心下疑惑,這岱赫縱然本領高強,赤手空拳卻如何進得汪洋涌動的馬海?如何降伏得驚瘋烈馬?便在瞬息之間,岱赫已經飛近汪洋馬海,但聞一聲悽厲奇絕的嘯叫,馬群竟是轟然散開躲開了瘋狂的驚馬。岱赫尖聲呼喝着沖入馬群,左衝右突竟是死死尾隨那匹瘋狂烈馬,突然之間,只見他胳膊一抖一揚一聲大喝,一條繩套箭一般直射出去,竟正正地套在了驚馬脖頸之上!驚馬驟然人立長鳴一陣,便打着響鼻迴旋幾圈終於安定下來。此時外圍也有一名林胡馬師進入馬群,飛身下馬一撈,便將那個被拖得一身鮮血的騎士夾在了腋下飛出馬群。三名後來的趙國騎士恰恰趕到,接過同伴便飛馳會隊。『趙人笨熊一樣的!要驚瘋了馬群,我便剝了他皮!』岱赫飛馬回來猶自怒氣沖沖,『烏斯丹,趙人也叫騎士了?只配叫狗熊!』烏斯丹嘴角猛然抽搐幾下卻呵呵笑了:『岱赫頭人,你這繩套也能圈馬?』『啊哈哈哈哈哈!』岱赫一陣大笑,『真正的林胡騎士,都得用繩套!套竿,是娃娃們做耍子練手的。烏斯丹,你說趙國馬師連我這些娃娃手也過不去,還嚷嚷驅逐三胡,娘老子真是好笑!』
烏斯丹緊緊咬着牙關,默然良久笑道:『岱赫頭人,烏斯丹原出三百匹良馬之價,買你三個上等馬師如何?』『好說!』岱赫巴楞啪地打了個響指,『烏斯丹服我林胡,便沒有高價我也送你了!』說罷向遠處一招手,便有三個年輕精壯的漢子大步走了過來,恭順地垂手肅立着。岱赫巴楞指點着道,『他們三個都是我的奴隸,看看,這裡便是烙印。』大手一把扯開一個年輕人的衣領,便見一隻黑色鷹頭人身赫然附在一大片肉紅底色之上!岱赫在年輕人背上啪地拍了一掌,『你等三個的女人留下,做我的母狗了!從目下起,你們的主人便是烏斯丹,明白?』三人低着頭齊齊地嗨了一聲,又齊齊地俯身爬在烏斯丹腳下嗨地一聲。『這叫主人認身。』岱赫笑道,『踩他們每個一腳,要狠!』
『他們都是上等馬師?』烏斯丹嘴角又一抽搐。
『不信老岱赫麼?』驟然之間,岱赫的臉便黑了。
『自然信了。我認!』烏斯丹猛然抬腳踩出,三個奴隸竟是高聲齊喊:『謝過主人!』兩日之後,烏斯丹馬隊便趕着六百匹馬南下了。有三個奴隸馬師圈趕馬群,竟根本不用趙國騎士動手。一路之上,烏斯丹卻是一句話不說,只是竟日低頭沉思。進得平城,馬群留下,烏斯丹立即下令:三個奴隸馬師一律賜姓趙,封武士爵,分別以龍虎豹命名,充做貼身護衛。三名奴隸此時方知這是趙國君主,竟大是興奮,嗨嗨連聲地表示效忠主人,不要官爵。趙雍卻黑着臉硬邦邦一句:『趙國沒有奴隸。從今日開始,你三人便是趙軍馬術教習。但有軍功,便有重賞,若得誤事,立斬不赦!』三人一陣驚愕,竟驟然歡呼跳躍,又一齊匍匐在趙雍腳下大哭起來。護衛將軍一臉愣怔,本想說此三人尚需考察,看看趙雍臉色卻硬是沒有敢進言勸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