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秦军畏惧马服子的传闻,竟在赵国君臣中激起了非同寻常地反响。
孝成王第一次听到,也只是笑了笑而已。可短短旬日,竟先后有二十多位大臣向他禀报巷闾市井的这个消息,越说越有本,越说越有证,孝成王也不禁怦然心动了。这日平原君进宫商议上党粮草事宜,孝成王便笑着问了一句,人言秦军畏惧马服子,王叔可曾听说?平原君稍事沉吟便道:『老臣早已听说,惟恐流言有诈,故未敢报王。』『王叔所虑原是不差。』孝成王思忖道,『然则事出有因,能否派出密使斥候查勘一番?』平原君道:『王有此意,老臣自当部署查勘了。』
旬日之内,便有斥候从上党陆续回报,秦军将士中确乎流传着各种马服子父子的故事,兵士们夜间在篝火边闲话,也是高一声低一声地说马服子如何如何,然则却始终没有听到怕马服子的说法。只有一个乔装成河内运粮民伕混入秦军营地的斥候说,他听到秦将王陵高声大骂:『鸟!马服子没来撤个甚!廉颇老卒会打仗么?过夏便生擒这个老匹夫!』又过旬日,派到咸阳的密使回报:咸阳国人也多议论只当年马服君胜过秦军,目下武安君虽则不行了,但只要廉颇统军,秦军哪位大将都可胜得这老卒,秦国照样灭赵!最重要的,是密使通过楚国大商,与秦国国尉府的几个吏员有几次饮酒聚谈;吏员们都为武安君即将辞世长吁短叹,但说到战局,却也都是轻松随便,说王龁可能与马服子不相上下,但对付老廉颇却是绰绰有余也!
平原君揣摩再三,竟是不知如何决断了。
平心而论,平原君对赵括的种种做派很是不以为然,对赵括的兵家才能也实在是心中无底。然则三年过去,两国大军对峙终须有个结局,长守也不是出路,加之白起将死,莫非当真到了扭转乾坤的时机?若有此千古良机,自己却因一己好恶而埋没良将,岂非赵国罪人了?至少,赵括举荐的李牧平原君是极为赞赏器重的,一番长夜谈,立即便任命李牧做了云中将军。若赵括有李牧那番沉雄气度,夫复何言?若说选将,平原君是本能地喜欢李牧。然则回头想去,李牧也没有赵括那般激情勃发才思喷涌谈兵论战从容如数家珍;再说李牧比赵括还年青,军中毫无声望,震慑六十万大军谈何容易?相比之下,赵军将士多有当年马服君部将,几乎人人都对少将军赵括钦佩三分,赵括统军,绝然不会生出将令不行的尴尬。可是,老将军做如何想法呢?三年前自己与老将军在军前有约,誓言为老廉颇做邯郸根基,自己一退,老将军何以处之?
辗转反侧一夜,仍是莫衷一是,清晨寅时三刻离榻,平原君还是赶着卯时进宫了。孝成王正听蔺相如禀报列国情势,见平原君进得书房,摆摆手便让蔺相如稍等,转身对着平原君便是一笑,王叔匆匆而来,想是查勘有定了?平原君便将各方回报一一说明,末了道:『此事老臣难决真伪,但凭赵王决断了。』孝成王听得兴奋拍案道:『果真如此,天意也!』『我王差矣!』一直安座静听的蔺相如却突然插话,『邯郸传闻,臣亦闻之。姑且不说此等流言完全可能是秦国用间,但以实情论之,马服子不可为将也。』
『却是为何?』孝成王便有些不悦。
蔺相如却是神色坦然道:『赵括才名虽大,却只是据书谈兵,不知据实应变之道。用赵括为将,犹胶柱鼓瑟也。』
『胶柱鼓瑟?此话怎讲?』
『调弦之柱被胶粘住,瑟便无以发声。赵括为将,便如同胶住了五十万大军变通之道,唯余猛攻死战一途,后果不堪也!』
赵孝成王一时默然,思忖片刻笑道:『上卿对赵括之论,失之偏颇过甚了。』
『老臣论才,但以公心,上天可鉴!』
『也好,本王与王叔思谋一番再说了。』孝成王一摆手,显然是要蔺相如不要再说了。蔺相如本已经成为隔代褪色的老臣,与孝成王远非如与惠文王那般君臣笃厚,更兼孝成王已经显然断定他论才不公,再评说赵括便是适得其反了。蔺相如毕竟明锐,如此想得明白,一拱手便告辞去了。
便在次日,邯郸又传开了一则消息:蔺相如与廉颇有刎颈之交,便诋毁马服子,图谋朋党私利!传闻沸沸扬扬,几日之内便是朝野皆知。平原君觉得这则传闻实在蹊跷,便进宫提醒赵王当机立断,否则上党大军不稳,邯郸民心也不稳。虽未明说,平原君却是显然希望赵王将廉颇蔺相如之传闻看作秦国用间,打消对起用赵括之念,抚慰廉颇而平息流言。谁知孝成王已经在传闻流播之时召见赵括做了一次竟夜密谈,此刻却是另一番思谋,平原君一催,便当即断然下诏:拜马服子赵括为上将军,统帅上党大军决战秦国!
消息传出,邯郸国人奔走相告,一时满城欢腾,朝野臣民尽皆慷慨请战。孝成王大是振奋,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顺天应人的圣明决断,立即便又下了一道诏书:三日之后,亲自率领举朝大臣为上将军郊亭壮行!
诏书颁出,孝成王便立即召平原君进宫,要平原君前赴上党坐镇,一则督察大军,二则做赵括大军的粮草辎重总后援。实际上便是赵括代廉颇,平原君代赵括,孝成王坐镇邯郸做最终决策。平原君竟是不假思索,便慨然应允。赵王已经即位七年,诸多事体已经流露出独断迹象,自己若执意守在邯郸领政而推辞赴军,实在也是不妥。便在君臣计议统筹粮草的诸般细节时,老内侍却来禀报,说马服君夫人抱病求见。
『快请。』孝成王已经站了起来走向门厅。
赵奢遗孀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夫人了,拄着一支竹杖欲待行礼,便被笑盈盈的孝成王搀扶住了。虽则如此,老夫人还是执意向孝成王微微一躬身,方才坐在了内侍搬来的绣墩上。
『老夫人,大是安康也!』孝成王笑着高声说了一句祈福辞。
『君上,可是用赵括做了大将?』老夫人突兀便是一问,神态却是分外清醒。
孝成王点头笑道:『对了。马服君将门有虎子也!』
『君上差矣。』老夫人摇摇头,喘息几声便平静了下来,『马服君在世时曾几次对老身说及:若赵括为将,必破军辱国。老身问何以见得?马服君说,赵括三病,无可救药。』
『三病?』平原君不禁笑了,『哪三病啊?』
『读兵兵书寻章摘句,有才无识。』
『马服君屡次被儿子问倒,气话,不做数也!』孝成王大笑。
『盛气过甚,轻率出谋,易言兵事。这是二了。』
『此等断语大而无当,老夫人何须当真了!』
老夫人不断摇头,自顾认真地说着:『其父在时,但受君命为将,便不问家事而入军;王室赏赐,尽皆分于将士共享;亲友者百数,无携一人入军。而今赵括为将,王室赏赐归藏于家,用以大买田产;在军不亲兵,升帐则将士无敢仰视……此父子原非一道,愿我王收回成命,毋得误国。』
孝成王一阵默然,终是禁不住道:『老夫人,此等细务纵然有差,亦非为将之大节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独赵括之秉性细行便要苛责?如此说来,廉颇老卒无文,蔺相如曾为乞食门客,便都做不得栋梁之材了?』
老夫人默然良久,喘息一声道:『知子莫若父母也。君上执意用赵括为将,便请君上准许老身与族人,不连坐其罪。』
『准请!』孝成王慨然拍掌,『马服君有首败秦军之功,老夫人与家族自当免坐。赵括建功之日,老夫人与家族却要一体封赏!』
『父母之心,唯天知之也!』平原君叹息一声便来抚慰,『老夫人,言尽于此,此等话便不要再说了。成命一出,军心民心不可乱哪。』
老夫人不再说话,只抹着眼泪点点头便被侍女搀扶去了。孝成王看看若有所思的平原君,转身便是一声吩咐:『宣赵括进宫!』
上党相持进入第三年时,赵括的军务便日见减少,后来便简化为一件事:每月在邯郸与上党间来回一次,在邯郸国尉府统筹输送粮草,在上党廉颇大帐交接粮草。虽说再也没有与廉颇横生龌龊,然则毕竟是话不投机,赵括与廉颇便几乎从来没有磋商过战场见识。但赵括也绝不是无所事事,更不是没有了见识,相反却是更忙碌了。这忙碌,却是本职军务之外的诸般军情揣摩。只要在上党,赵括便总是到赵军壁垒逐一踏勘,回到行辕便绘制一副壁垒图。两年多下来,赵括已经将两大防区的四十六处壁垒全部踏勘完毕,四十六张大图也全数画完。便在武安君白起将死的传闻流播之时,赵括又再次对所有壁垒踏勘一遍,回到行辕对照壁垒图,竟发现所有壁垒三年来都没有丝毫变化!赵括顿时愤怒了,立即带着大卷壁垒图兼程赶回邯郸,连夜求见孝成王。这便是赵括与孝成王的那次竟夜密谈。赵括的一番话使孝成王大为震撼:『老廉颇曾对平原君声言:但有战机,自当攻秦!既然如此,便当逐年做攻敌之备,或设置器械,或前移壁垒,或隐秘挖掘前出地道。然则全数壁垒三年无变,赵军何有攻敌之心?如此坚壁防守,臣实不解老将军终将如何!』
看着满满摊了几大案的壁垒图,看着已经变得黝黑精瘦的年轻将军,孝成王心下感奋不已,不禁便拍案感喟:『马服子啊,白起这恶煞终是要到头也!你若为将,却当如何?』谁知赵括却是一声长叹:『惜乎赵括生不逢时也,竟不能与白起并世交锋!』孝成王双眼顿时大亮:『马服子期盼与白起对阵,壮哉壮哉!』赵括便坦然道:『固国不以山河之险,胜敌不以弱将而成。若我国人将战胜之望寄予白起之死,便是侥幸图存之心,实不足取也。军势当攻则攻,当守则守,岂能以敌方何人统帅而定策?若此作为,田单以商贾之身,便不当抗击乐毅也!白起纵是方今战神,也须得以战场之法打仗,何惧之有也!』
便是这番夜谈,使孝成王对赵括骤然有了沉甸甸地感觉。决战决胜的气度并非人人都有,对于大将,则更是难能可贵。老廉颇以勇气闻与诸侯,然则也并非没有过畏战守成之心。在当年秦军铁骑进犯阏与、武安时,老廉颇便是畏惧不敢出战,今日又如何能说不是呢?当年之秦军也是所向披靡,山东六国对秦军无一胜绩。若依寻常之才,赵军自然只能据险防守了。然则恰恰是父王慧眼决断,不用廉颇,不用赫赫盛名的乐毅两子,却毅然起用了喊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赵奢,才有了那场大胜奇迹,才一举使赵国与秦国比肩而立!若无此举,赵国安得大出于天下?而今面对天下畏如尊神的白起,赵括独能以求战之心对之,且战场踏勘如此扎实,能说是轻躁气盛之心?有得赵括此人,未尝不是赵国又一次大出的机遇,你赵丹若无父王慧眼决断之胆识,便将永远失去这再也不会重现的千古良机!
惟其如此,孝成王的决心丝毫没有动摇。
此刻,孝成王要做的,便是抚慰赵括,使他毋得受老母之言而乱其心。及至赵括匆匆进宫,听孝成王平原君一说,竟是轻松笑了起来:『老父终生轻我,原是尽人皆知。老父此话,非但对老母说过,也对先王说过。赵括若是计较在心,却是成何体统?』平原君不禁大笑:『马服君父子,也是天下一奇也!父子相轻,直言相向,连带老母卷入,却是谁也不做计较!』却转而低声笑道,『少将军若要置买地产,先不要忙,此等事老夫帮你,先打仗再说!』赵括便是哈哈大笑:『人言诚可畏也!我在武安谷地买了六百亩草场,那是专一为我千骑队驯马之所。传入老母耳中,便成了置买私产,夫复何言?』平原君不禁惊讶了:『上将军千骑护卫,自有军马,何劳自己买地驯马?』赵括笑道:『去年时,李牧受我之托,在阴山林胡部族为我买得六百匹未驯之野马。我想尽快就近驯出,替换千骑队老马,使千骑队成为一支风暴铁骑!君不闻白起但在军中,必率三百铁鹰剑士么?』孝成王听得大是感奋,立即吩咐身边老内侍:『立传诏令:再赐上将军黄金千镒!』赵括竟是毫不谦让,慷慨便是一躬:『谢过我王!』平原君又是一阵大笑:『壮哉马服子!老夫便做你督军使了!』君臣三人便同声大笑起来。
三日之后,当初秋的太阳堪堪挂上雄峻的箭楼飞檐时,邯郸西门外已经是车马辚辚行人如潮了。赵孝成王亲率百官从官道西来,邯郸庶民更是万人空巷,从四面八方涌向那座古朴硕大的迎送石亭,欢呼雀跃地堆在山丘,挂在树梢,矗在任何一个可以遥望石亭与官道的塄坎上,都要一睹以与白起并世对阵为荣的年青上将军的风采!
日上半山,遥闻鼓声大做号角连天,便见邯郸西门外军营旌旗飞动,一彪军马便如火焰般掠地卷来!片刻之间,一杆红色大纛旗一个斗大的『赵』字便满荡荡涌入眼帘。大纛旗下,一员黝黑高挑的英挺将军断坐在雪白的战马上,大红锈金斗篷猎猎舒卷,头顶帅矛灿灿生光,一身棕色紧身胡服皮甲,直是天神般威武。身后千骑更是一色的红鬃阴山烈马,仅仅是那隆隆如战鼓般整齐的马蹄声,便使人皆骑射的赵人一片喝彩。及至骑队风驰电掣般卷来,却又在亭外半箭之地齐刷刷山岳般骤然人立,漫山遍野便响彻了『上将军万岁!』『马服子万岁!』的欢呼声。
朝臣夹道,乐声悠扬,孝成王踏着厚厚的红毡迎了上来,对着迎面大步走来的赵括,从身后内侍的托盘中捧起了硕大沉重的青铜酒爵。赵括拱手一声『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便双手接过青铜大爵汩汩痛饮而下。一连三爵凛冽赵酒,赵括顿时面颊飞红,慷慨高声道:『我王率朝野臣民为臣壮行,臣请歌一曲,以明心志!』
『好!』孝成王转身一摆大袖,『乐工,赵风!』
战国谚云:秦赵同宗。赵人乐风与秦人乐风如出一辙,同是慷慨豪迈如同嘶喊,同是肺腑悲声苦绝其心。【赵风】一起,便闻黄钟大吕弦管激扬,赵括锵然拔出弯月胡刀,但见青光闪烁间一声清越高绝的嗓音便破空而出:
兵书千卷雕弓天狼
九州烽烟壮士何伤
铁衣胡马长驱上党
扫灭秦虏大赵煌煌
随着响遏行云的一声高腔,赵括的弯刀入鞘了。满场人众肃然无声,孝成王竟是泪光荧荧,对着赵括便是深深一躬。骤然之间,欢呼声震天动地般淹没了邯郸郊野。赵括挺身向孝成王一拱手,便飞身上马。一阵鼓声,一片飞动的火焰便卷着一点雪白绝尘去了。孝成王望着远去的马队,竟是久久伫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