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石長城營壘陷落的消息傳到長平,整個軍營都沉默了。
趙括立即下令趙莊帶領兩萬步軍進入長平關做大搜索,看能否有意外發現。然則三日過去,兩萬士卒搜遍了民居、倉廩與所有房屋,最後便是掘地三尺,也只尋颳了十來車倉底土谷與一些早已經風乾如鐵且爬滿了螞蟻的獸肉。這長平關原本是韓國上黨的十七座城堡之一,因處上黨腹地衝要,自然便有囤積軍糧的大倉。但在秦國奪取河外渡口之後,上黨的河內後援基地野王便成了一座孤城,韓國眼看上黨難保,便停止了向野王輸送糧草。韓國早成貧弱之國,其上黨駐軍歷來只有兩三月糧草儲備。在馮亭周旋將上黨獻給趙國的那段時日裡,十七座城堡的糧草已經是難以爲繼了。及至上黨交接,韓國的上黨民眾悉數接受趙王賜爵一級,全部遷徙到了趙國腹地,上黨的衝要城堡便沒有了士農工商諸般庶民,全部成了大軍駐紮的軍營。到了秦趙兩方百餘萬大軍進入上黨對峙的三年期間,更連最是靠山吃山的獵戶藥農都流奔異鄉了。此等城堡,如何有暗藏糧草之奇蹟?
便是這些實在算不得軍糧的土谷鐵肉,趙括也下令交付輜重營嚴加保管,只供斷糧之重傷士兵每日一餐。此事安頓完畢,趙括便下令清點全軍隨身攜帶軍食。整整查了一天,趙莊與軍務司馬報來的結果是:目下全軍活口三十萬人,大約一半將士隨身軍食可保三日,有七八萬人大約可保兩日,有五六萬人僅餘一日軍食,還有兩三萬人已經斷糧,全部傷兵三日前已經斷糧!
『傷兵食量小,爲何斷糧反而早了?』趙括臉色驟然便沉了下來。
『行伍生死交,傷兵軍食,都讓給能打仗的弟兄們了……』趙莊哽咽了。
『還有,』軍務司馬囁嚅著,『方才之數,都是以每日一餐計的。』
良久默然,趙括拿開了捂在臉上的雙手,咬牙切齒道:『升帳聚將!』
大將聚齊,趙括站在帥案前只凜然一句:『三日連番大戰!拼死突圍!諸位以爲如何?』大將們沒有絲毫猶豫便是同聲一喊:『追隨上將軍!死戰突圍!』趙括便立即做了部署,事實上,突圍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北出死戰,打通王陵營壘與石長城營壘,再東奪滏口陘出太行山。部署完畢,將領們便匆匆回營連夜備戰去了。
一連三日,趙括三十萬大軍全部出動,分成兩部背靠背大戰:南部趙莊阻截秦軍,北部趙括猛攻營壘。然則,不吃不喝不紮營潮水般猛攻三日三夜,卻仍然不能攻陷秦軍壁壘。到了第三日深夜,飢腸轆轆卻又灌得滿腹河水的趙軍士卒遍野癱臥,再也無力發動攻勢了。趙括長嘆一聲,便下令回軍。說也奇怪,趙軍退兵大鑼一響,南部秦軍便立即收隊讓道,竟不做任何追殺,任趙軍大隊緩慢地蠕動去了。
三日大戰,趙軍戰死十萬餘,全部活口二十餘萬,竟是人人帶傷!
趙括自己也是身中三劍,頭上裹著大布,臂膀吊著夾板,卻咬著牙走遍了二十多處營地。所到之處,躺臥在枯黃草地上的士兵們,都只是木然地望著這位形容枯槁的上將軍,不期然便是嚎啕大哭:『上將軍,兵娃子不怕打仗,就怕餓死人啊!』趙括總是硬生生挺著自己,嘶聲安撫著這些曾幾何時還是生龍活虎的精壯後生:『弟兄們,挺住了,趙王正向列國求援,天下戰國不會看著趙國大軍覆滅!撐持得些許時日,趙括定然領著弟兄們回到趙國,重振雄風,向秦人復仇!』士兵們都只靜靜地聽著,似乎是再也沒有了氣力做慷慨激昂地回應了。
這一日,趙括拖著疲憊已極的身子回到行轅時,已經是三更天了。衛士們要他騎馬,他卻搖搖頭:『戰馬也沒了糧草,還搖馱著我等衝殺,讓它們也歇鞋了。』衛士們要抬著他巡營,他卻笑了:『傷兵都要打仗,有人抬麼?』便固執地自己走路了。原本貴胄公子,動輒便是高車駟馬,趙括何曾有過如此艱難地徒步生涯?一日半夜走下來,傷口火辣辣疼,身子卻酸軟沉重得直是要癱倒。當那個少年兵仆爲他洗腳時,捧著趙括滿是血泡的一雙瘦腳,竟哭得話也說不出來了。趙括朦朧癱到軍榻,一個呼嚕卻又猛然坐起:『來人!立即請趙莊將軍!』
趙莊匆匆來了,見趙括肅然端坐在帥案之前,驚訝得連參見禮節都忘記了。趙括卻只一擺手請趙莊席地坐在了對面,便淡淡一笑道:『我軍糧盡兵疲,秦軍卻不攻我,將軍以爲其圖謀何在?』趙莊思忖道:『秦軍雖則困我,卻也是傷亡慘重,顯是不想逼我軍做困獸之鬥,卻要生生困死我軍……除非,我軍降秦。』趙括冷冷一笑:『王齕好盤算!只可惜還沒到山窮水盡處,我還有一法撐持,力爭拖到戰場外有變。』『上將軍是說,拖到列國援兵來救?』趙莊興奮得聲音都變調了。『正是。』趙括沉重道,『舉國之兵皆在長平,趙王安得不心急如焚?平原君定然也在列國奔走,我便將計就計,以拖待變,若撐持得到那一日,誠趙國之大幸也!』說著便是一聲粗重喘息,『我軍首戰大勝後,平原君回邯鄲報捷未及歸來,此不幸中之萬幸也!否則,我軍便是無救了。』
『上將軍但說,何法可固守待變?』
『車城圓陣。』
『車城圓陣?』
『正是。』
『聞得這是孫臏陣法,早已失傳,上將軍如何通曉了?』
『人言趙括熟讀天下兵書,當真汗顏也。』趙括淡淡一笑,卻是百味俱在,『少時曾得【孫臏兵法】一讀,與老父論爭車城圓陣之效用,至今言猶在耳……』驟然之間,趙括眼圈紅了,『老父言說,此等陣法唯守不攻,絕地之用也;孫臏生平未曾一試,實效如何,卻是不明……如今我軍已是絕境,趙括也是嘗試,將軍多有實戰,若以爲可行便試之,否則……』趙括驟然打住不說了。
『只要上將軍記得此陣擺設演化之法,自當可行!』
趙括頓時精神一振:『孫臏有言,此陣山嶽難撼,擺成無須演化!至於擺設之法,也是簡便易行。你來看!』順手拖過一張羊皮大紙,提起筆便畫了起來。趙括原本智慧過人才思敏捷,邊畫邊說竟是條縷分明,不消半個時辰,便將這車城圓陣說得個淋漓盡致。
『大哉孫臏也!無愧實戰兵家!此陣大是有用!』趙莊嘖嘖讚嘆,不禁便是一聲感喟,『若在尋常時日,便當爲此陣浮一大白!』
『好!』趙括一拍帥案,『那便明日擺陣!』
次日清晨,趙軍開始輪番忙碌輪番歇息,將長平城堡內所有老舊戰車與可用物事都搬運了出來,整整五日勞作,一座曠古未見的車城圓陣終於巍巍然矗立在了長平大戰場!
趙軍只要不出營激戰,秦軍便不做理會。然則車城圓陣一起,立即便驚動了秦軍。遠處秦軍竟涌滿了山頭營壘觀看指點,人人嘖嘖稱奇。白起接報,立即帶領眾將登上狼城山最高處瞭望。遠遠看去,這座大陣幾乎便是方圓十餘里的一個巨大的火焰圓圈,旌旗錯落,金鼓隱隱,馬鳴蕭蕭,若非趙軍殺氣已經大減,這座軍營城堡當真震懾心神!
細看半個時辰,白起下得望樓竟是一聲感喟:『秦趙大決,此其時也!若趙括此戰不死,必是天下名將,大秦剋星!』王齕便笑道:『武安君卻是高估這小子了,此等勞什子經得甚折騰?有五萬鐵騎,兩個衝鋒便踹翻它!』白起卻掃視著將軍們淡淡冷笑道:『諸位都是百戰之身,誰能說出此陣來歷?所長所短?如何打法?』又目光炯炯地看著王齕,『五萬鐵騎踹翻?只怕五萬鐵騎死光了,你卻還是一片懵懂。身爲大將,便是邦國干城,盲人瞎馬便踹將上去,能打勝仗?今日諸位便說,誰能說得個子丑寅卯,便是我秦國大幸,我秦軍大幸也。』
雖然白起並不激烈,甚至從來沒有過聲色俱厲地指斥將士的個例,但卻有一種誰也說不清的威嚴,便是高爵如王齕、王陵、蒙驁一班大將也對白起敬畏有加,從來不敢公然談笑。然則,最重要的卻是全軍上下對白起的無比信服。發於卒伍的白起,做卒長時便是鐵鷹劍士,騎戰步戰以及各種器械無不精通,但在校軍場走得一圈看誰一眼,便必是此人技藝有差。尋常大將但有此長,士卒便服。然則白起又遠遠不至於此,戰場算計之精到,戰法部署之高明,殺敵勇氣之豐沛,決斷膽識之果敢,幾乎是樣樣爐火純青!三十多年來,只要是白起領軍,任是大戰惡戰,秦軍都是戰無不勝。久而久之,秦軍士兵們都將白起說成了上天派來秦國的軍神。軍營便流傳開一則兵謠:『但跟白起,惟有老死。若得戰死,天命如斯!』說得便是跟白起打仗死了也不冤枉。便是如此之白起,偏偏卻是從來沒有狂躁倨傲之氣,永遠那般冷靜,永遠那般清醒,永遠那般孜孜不倦地揣摩敵人。除了一個『神』字,當真是解無可解也。
今日白起如此肅然,大將們方才還浮動在心頭的那種對敗軍之將的蔑視,便是蕩然無存了。一時寂然無聲,王齕便紅著臉抓耳撓腮道:『嘿嘿,武安君如此考問,肯定是誰也不行,還是請武安君明示了,我等只管打仗便是。』
『也好,借這裡看得清楚,我便說說這陣法了。』白起在地上點著那口戰時總是拄在手裡的長劍,『古戰無陣。戰而有陣,發於春秋之期。晉平公大將魏舒於晉陽山地驟遇戎狄突襲,毀棄戰車,將甲士與步卒混編爲方隊大敗戎狄騎兵。陣法之戰,由此而生。然則春秋以車戰爲主,無鐵騎,陣法僅爲非常之用。故春秋之期,常戰無陣,【孫子兵法】亦無戰陣之說。進入戰國,戰車淘汰而鐵騎大盛,天下兵爭皆成步騎野戰。步騎快速多變,是故陣法應時而生。所謂陣法,即以兵士之諸般隊形變化,或輔以地形,或輔以器械,而列成整體爲戰之勢。小如我軍鐵騎之三騎配伍,大如中央步軍成方而兩翼騎兵突出的常戰之法,皆爲陣法。陣法之變,以三形爲根本:一曰方,二曰圓,三曰長。天下所有陣法,皆以方圓長三形相互組合,再借地形、器械、旗幟、兵器之特性而列成。然則,兵無常形,水無常勢。陣戰有長處,亦有短處。陣戰之長,首在能將全軍結爲整體,尤其能使兵力單薄之一方,依靠整體之變化配合,而抗擊兵力優勢之一方。三騎配伍精到,可抗十騎。是故我軍三百鐵鷹騎隊能抗擊趙軍一千飛騎也。大陣之短,在於僻處一隅,過份借重地形與已成器械,不能快速轉移作戰,缺乏對戰場全局勝負板蕩之影響力。戰國之世,大戰頻仍,卻無一次大戰爲陣法之戰,更無一次爲陣法制勝。此中根本,便在陣法之短也。惟其如此,非常陣法便多爲兵處弱勢而用以自保,卻無法改變戰場之大勢。』
將軍們聽得入神,無不頻頻點頭,卻有王陵突然問道:『武安君,末將曾聽得人說,孫臏兵法有十陣之說,不知趙括此陣可在這十陣之內?』
白起看看滿身包裹白布猶自血跡斑斑的王陵,目光中流出一片欣慰:『戰國之世,孫臏爲實戰有成且兵法有著之唯一大家。然孫臏一生,未曾一次用陣戰,唯留下十陣之圖形,其用如何,未嘗明也。所謂孫臏十陣,即方陣、圓陣、一字陣、疏陣、數陣、錐形陣、雁行陣、鉤形陣、玄襄之陣、水火陣。此十陣者,前三陣爲常戰陣法,實是孫臏以實戰入書也;最後之水火陣,也是實戰中水戰火戰之法,並非陣形也;其餘六陣,當爲孫臏所創,然如何使用,卻是沒有定式,因人因地因器械,變化多多也。目下趙括此陣,便是依據孫臏十陣,以圓陣配以壕溝、戰車、步軍而成,名曰車城圓陣!』
『車城圓陣,威力大麼?』桓齕便是摩拳擦掌。
『你等便看。』白起長劍遙遙一指,『這大陣共是五層:最外圍一道壕溝鹿砦,第二道便是戰車固定相連的車城圍障,戰車後配有刀盾步卒;第三道是有序間隔的步兵阻截方陣;第四道是連綿軍帳,駐紮換防士兵與傷殘老弱;第五道便是中央那座十餘丈高,有一面「趙」字大纛旗的金鼓軍令樓,主將居上號令全軍。車城圓陣之威力,在於結全軍爲配伍,全軍將士流水轉圜之間相互策應;我軍若集中兵力攻其一處,則其餘捲來攻我側後;我軍若全部包圍而攻之,則兵力拉開成數十里一個大圓,頓時分散單薄,何能攻破營壘?』
『如此說來,便奈何不得這小子了?』王齕頓時大急。
白起冷冷一笑:『天下兵爭,勝負常在戰場之外。任他金城湯池,我只不理會他便了。』轉身又是長劍拄地,『傳我將令:全軍營壘堅壁防守,封堵百里之內所有隘口!趙軍不出圓陣,我軍不戰!趙軍但出圓陣,我軍全力逼回!但有輕敵而疏於防守者,軍法從事!』
『嗨!』方略如此簡單,大將們頓時膽氣,便是齊齊一聲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