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秦王嬴政離開邯鄲之前,在行營聚集大臣將軍做了重要會商。
會商事項只有一件:秦軍滅趙之後,是南下滅魏還是北上滅燕?之所以有此會商,在於秦王君臣對滅趙之戰的艱難有最充分的準備,所需時日長短也沒有預先做出強制約定。唯其如此,滅趙之後天下大勢會發生何等變化,秦軍如何以此等變化爲根基決斷大軍去向,都在未定之數。如今趙國已滅,用時只有堪堪兩年,且秦軍傷亡極小,其順利大大超出了秦國君臣將士之預料。更爲重要的是,滅趙並未引起山東其餘四國從麻木中驚醒而拼命合縱抗秦的嚴峻情勢。而這一點,曾經是秦國君臣最爲擔心的。李斯、尉繚曾聯名上書著意提醒秦王:若滅趙之後合縱奮力而起,秦國寧可放慢滅國步伐而做緩圖,不宜強出強戰。當時,秦王嬴政是認可的。如今,四國非但沒有大的動靜,甚至連互通聲氣的邦交使節也大爲減少,鼓動合縱更是了無跡象。
這種情勢,既出秦國君臣預料,又令秦國君臣振奮。尉繚兼程馳驅,特意從咸陽趕赴邯鄲,當夜便邀李斯共見秦王。在秦王行營的洗塵小宴上,尉繚點著竹杖不無興奮地道:『韓趙庶民未生亂,山東四國未合縱。於民,天下歸一之心可見也!於國,畏秦自保可見也!有此兩大情勢,老臣以爲:連續滅國可成,一統大業可期可望!』李斯一無異議,力表贊同。秦王嬴政精神大振,連連點頭認可。於是,執掌行營事務的長史李斯立即知會王翦、蒙恬與滅趙大軍的幾位主力大將,才有了這次會商大軍去向之朝會。
『我兵鋒所向亟待商定,諸位但說無妨。』
秦王嬴政叩著大案開宗明義道:『我軍向魏向燕,抑或同時攻滅兩國,本王尚無定見,唯待諸位共商而後決。』話音落點,北路軍主將李信立即挺身起立拱手慷慨道:『李信以爲,我軍戰力遠超列國,可同時分兵三路,一鼓攻滅魏齊燕三國!如此,北中國一舉可定!其時,一軍南下,楚國必望風而降。兩年之內,中國可一也!』李信說罷,火熱的目光望著楊端和、王賁等幾位主力大將,顯然期待著眾口一聲慷慨呼應。不料,幾位大將卻都沒有說話。王賁更甚,還緊緊皺起了眉頭。王翦、蒙恬、李斯、尉繚四位軍政大員與頓弱、姚賈更是若有所思地沉默著。一時,李信不禁有些惶惑。
『將軍壯勇可嘉!果能如此,大秦之幸也!』
嬴政拍案讚嘆了一句,既是對李信的撫慰讚賞,也不期然流露出某種認可。從心底說,嬴政對這位年青大將的果敢自信是極其欣賞的。此前的滅趙之戰中,李信曾多次直接上書秦王,請求早日南下襲擊李牧軍背後,以便早日結束滅趙之戰。嬴政之所以沒有首肯,與其說是對李信方略不認同,毋寧說基於事先對王翦全權調遣滅趙大戰之承諾的信守。畢竟,滅趙大戰是與最大強國的最後決戰,寧失於穩,不失於躁。對面敵手若不是趙國,依著嬴政雷厲風行的秉性,定然會毫不猶豫地准許李信軍早日南下。唯其如此,嬴政不以爲李信的同滅三國是輕躁冒進,甚至以爲,這是秦人秦軍該當具有的勇略之氣。
『臣有應對。』李斯終於打破了沉默。
『卿策定能鼓盪風雲!』嬴政罕見地讚賞一句,誘導之意顯而易見。
『臣之見:依目下大勢,仍應慎戰慎進。』
李斯似乎對秦王的讚賞誘導渾然不覺,逕自侃侃道:『所余楚齊魏燕四國,皆昔日大國,除魏地稍縮,三國地廣皆在三千里以上。我若兵分三路而齊滅三國,則各路兵力俱各十餘萬而已。但在一國陷入泥沼,勢必全局受累。更爲根本者,官署民治無法從容跟進。新設官署若全部沿用所滅國之舊官吏,則必然給殘餘世族鼓盪民亂留下極大餘地。其時縱然滅國,必有動盪之勢。我若鎮撫不力,反受種種掣肘。此,臣之顧忌所在也!』
『老臣贊同長史所言。』尉繚點著竹杖道,『夫滅國之戰,非同於尋常爭城略地之戰也!其間要害,在於軍、政、民三方鼎力協同。一國一國,逐步下之,俱各從容。多頭齊戰,俱各忙亂。當年,范雎之遠交近攻方略,其深意正在於此也!願君上慎之思之。』
兩大主謀同時反秦王之意而論,殿中又是一時沉寂。
『果如長史國尉所言,先向何國?』
這便是嬴政,雖然皺起了眉頭,然對長策方略之選擇卻有著極高的悟性,但覺其言其策深具正道,縱然不合己心,也更願意在大臣將軍們悉數說話後再做最後決斷。一句問話,顯然是要將會商引入具體對策。
『願聞兩位邦交大臣之見!』李信突兀插進一句。
『將軍之意,燕魏兩國俱各昏昧,至少可同時滅得兩國?』
『果能如此,有何不可!』李信被尉繚說破,卻依然一副激昂神情。
『燕國疲弱乏力,政情昏昧,定可一鼓而下!』頓弱一句做了評判。
『魏國等同,甚或比燕國更爲昏昧,一鼓可滅!』姚賈也立即做了評判。
『兩卿之意,至少燕魏可同時滅之?』嬴政目光炯炯地掃視著大帳。
『君上明斷!』兩人異口同聲。
『目下之山東戰國,無一國不亂,無一王不昏!』頓弱從地下密室被搜救出來後雖頗顯病態,此時卻興奮得滿臉漲紅,『此,臣感同身受也!韓王安、趙王遷、齊王建、魏王假,是四個浮浪君王。楚王與燕王,則是兩個衰朽不堪之老王。故此,放手大打,兩三年可定天下!長史國尉之言,實足過慮也!』
『頓弱之言,英雄之志哉!』嬴政不禁拍案讚嘆。
『贊同上卿之策,齊滅兩國!』楊端和終於贊同了。
『末將依舊以爲:我軍戰力,同時可滅三國!』李信還是慷慨激昂。
『君上,末將有話說!』一個年青而又響亮的聲音使舉座爲之一振。
『王賁,好!但說無妨。』嬴政欣然拍案。
王賁英挺威猛而不苟言笑,站起來莊重地一拱手道:『王賁以爲:目下用兵於滅國大戰,不宜過急,亦不宜過緩。過急則欲速不達,過緩則可能坐失良機。所餘四國,齊楚最大,當單獨滅之。魏燕兩國則疲弱已極,可同時滅之。以我大秦目下國力戰力,分兵兩路當無後顧之憂。王賁願率兵十萬,攻滅魏國,以與滅燕之主力大軍南北呼應!』
『兩位上將軍以爲如何?』嬴政的目光終於掃到了王翦蒙恬臉上。
『王賁亡國之言,臣不敢苟同。』王翦黑著臉扎紮實實一句。
『王賁固是上將軍長子,然也未免責之過甚了。』嬴政淡淡一笑。
『君上明察:王翦正是將王賁作大秦將軍以待,方有此一責難。』王翦溝壑縱橫的臉膛毫無笑意,『自古至今,唯兵家之事深不可測。將亡之國,未嘗無精悍之兵。勃興之邦,未嘗無敗兵之師。若以枯木朽株看山東大國,臣以爲遲早將釀成大患。頓弱、姚賈囚於邦交所見,失之於未見根基。李信、楊端和、王賁,則囚於戰場之見,失之於未見政情民情。凡此等等,皆非上兵之道,望君上慎之思之!』
『臣贊同上將軍之言。』蒙恬沉穩接道,『韓非【亡征】篇雲,「木雖朽,無疾風不折。牆雖隙,無大雨不壞。」且以燕國而言,其勢雖弱,然北連匈奴,東接東胡,如今又有趙國殘餘呼應;四方俱有飛騎輕兵,快捷靈動,若結盟連爲一體,秦軍全力一戰勝負亦未可知,談何兩國齊滅?臣與上將軍多經會商,皆以爲:滅國大戰,切忌輕躁冒進。』
『兩上將軍之意,先全力滅燕?』嬴政心下一振,重重問了一句。
王翦對道:『臣與蒙恬主張同一,正是先滅燕國。誠如蒙恬所言,滅燕之難,不在其國力強盛,而在其地處北邊,連接諸胡與殘趙。若不能一鼓破之全力剿之,而使其與代王嘉北逃匈奴,或再度立國,中原將有無窮後患也!唯其如此,滅燕非但得出動全數大軍,且得蒙恬軍從北邊出動,遮絕燕、代與匈奴諸胡之聯結。非如此,不能盡滅燕國!』
『君上,滅燕之要,還有一端。』李斯拱手高聲。
『噢?長史但說。』
『燕雖弱而善附大國,當先爲山東剪除羽翼!』
頓時,嬴政心下一個激靈,合縱連橫時期的一則有名論斷立即浮現心頭。那是蘇秦張儀退出戰國風雲之後,燕國正在惶惶無計的時候,蘇代對燕王剖析燕國處境時說出的一個著名評判。蘇代說:『凡天下之戰國七,而燕處弱焉!獨戰則不能,有所附則無不重。南附楚,則楚重;西附秦,則秦重;中附韓魏,則韓魏重。且苟所負之國重,此必使王重矣!』也就是說,燕國不能獨當一面,然卻能做舉足輕重的附屬盟約國;燕國依附於任何一國,都將使其力量陡增;燕國之重要,在於依附大國,而不在獨當一面;唯能大大增加大國分量,而燕國必然也就有分量了。蘇代的說辭,本意在爲燕國在七國縱橫中尋求穩定長期的方略,而避免倏忽領頭倏忽退縮的痙攣症。事實上,燕國除了燕昭王樂毅時期強盛一時,短暫破齊而獨當一面外,此前此後,大體都在強國之間尋求依附而搖擺不定。秦國在合縱連橫最激烈的時期,能多次與燕國結成盟約而破除合縱,實際上正是在燕國奉行『附國方略』的情勢下做成的。雖然,燕國對附國方略之貫徹並未一以貫之,與最經常結盟的齊、趙、秦也是陰晴無定,與楚、魏、韓更是變化無常。但無論如何,燕國隨時都可能倒向任何一個大國尋求支撐,則是不爭的事實。目下殘趙的公子嘉立了代國,燕國不是趁此良機滅掉代國增強實力,而是立即放棄了對舊趙國的仇恨與代國結成了抗秦盟約,不能不說,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附國方略。若燕國再東向附齊,或南下附楚,豈非又將使合縱抗秦死灰復燃?從此看去,燕國是所餘四國中最爲游移不定的一國。唯其游移不定,便存在著天下被燕國尋求出路的舉動再次激出新變化的可能。也就是說,齊楚魏三國基於大國傳統,其一旦陷入昏昧,國策惰性很難一時改變;而燕國恰恰相反,素無定見而尋求附國以存續社稷,則完全可能不遺餘力地尋求結盟聯兵。面對如此一個七八百年老牌諸侯大國送上門來,誰敢說其餘三大國能斷然拒絕?若欣然接納,山東抗秦豈不是必然出現難以預料的局面?……
『好!本王定策:先行滅燕!』
嬴政拍案決斷之後走下了王案,對著王翦、李斯、尉繚、蒙恬逐一地深深一躬,而後肅然道:『嬴政學淺性躁,幾誤大事。自今日始,但言同時滅國者,以誤國罪論處。』
『君上明斷!』行營大廳哄然一聲,幾位年青大將的聲音分外響亮。
長策議決,大部署立即確定:秦軍主力全數駐屯趙國歇馬整頓,來春發兵燕國。大臣將軍之職司亦同時明確:王翦統兵滅燕,楊端和軍、李信軍歸併滅燕大軍,鐵騎將軍辛勝爲滅燕前軍大將;蒙恬北邊防守匈奴,並同時切斷燕國北上聯結匈奴與諸胡之通道;頓弱領一部邦交人馬入燕,姚賈領一部邦交人馬入魏,繼續以文武並重手段銷蝕其廟堂根基;馬興改任國尉丞,輔助尉繚總司糧草輜重;蒙毅改任長史丞,輔助李斯隨秦王處置國政;李斯暫留趙國,率領秦國官吏整肅舊趙國吏治,安定邯鄲郡〔趙國〕以爲滅燕根基。
旬日之後,軍政各方安置妥當,秦王嬴政的行營車馬五千餘人離開了邯鄲,經太原、上郡回了咸陽。在已經成爲過去的趙國的境內,嬴政多處歇馬,每每派出斥候探察民情。各方稟報都說,除了舊世族貴胄有許多逃亡代地,投奔公子嘉的代國外,庶民尚算安定;民眾種種議論,罵趙王郭開者多,怨恨秦國者少;代國倉促匯聚了一支軍馬,駐紮在於延水以東的上谷〔上谷,今河北懷來之東南地帶〕,其地兩料無收,已經面臨大饑荒,代地民眾出現了大肆逃亡跡象。
嬴政立即歇馬駐紮,與蒙毅會商,並飛書知會王翦幕府:務必設法,最大限度地不使代地民眾北逃匈奴,而是南下回歸有秦軍駐紮的舊趙故土。三日之後,王翦飛書回覆:代地災民事已經開始全力處置,王毋憂心。嬴政這才下令行營開拔,車馬轔轔回了咸陽。
王翦治軍素來注重民情大勢,對代地災情原本早已探明,欲行接納流民,又恐眾將對趙人心存芥蒂,會以災民擾軍爲名,不肯全力實施,故未下達軍令。一接秦王行營書令,王翦立即會同李斯議決:大張旗鼓地下令建立臨時營地,接納代地庶民;凡流入軍營之災民,一律作軍中民伕待之,派發軍糧,派定勞役工程。軍令頒發的同時,王翦專門在幕府聚將,邀李斯講說樂毅當年的化齊善政。一班年青大將本來對如此接納趙人多有牢騷,然見秦王書令,又聞李斯著意解說安趙深意,遂欣然嘆服,對接納流民事再無推搪。如此,幾乎整整一個冬天,王翦大軍都在爲安定趙地而與李斯率領的官吏們協同忙碌著。
倏忽開春,河消冰開,王翦大軍隆隆北上,渡過易水駐紮下來。
王翦的特使飛向薊城,向燕王送達了戰書燕國不降即戰,一任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