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這是一座幽靜神秘的莊園。
薊城東南,有一片碧藍的汪洋水,一片火紅的胡楊林。水曰燕酩池,林曰昌國苑。燕酩池,是從流經城南的治水引進的活水湖泊,清澈甘甜,歷來是燕國王室釀酒坊所在地。所以,就叫做了燕酩池。昌國苑,是燕國當年下齊七十餘城後,燕昭王賜給樂毅的園林。因樂毅爵號昌國君,所以叫做了昌國苑。樂毅出走於趙,樂閒入燕承襲昌國君爵位,仍居昌國苑。後來,樂閒因與燕王喜政見不合而離開燕國,昌國苑便成了一座幾近荒廢的王室林苑。在燕經商的六國商人無不垂涎此地,各國商社聯具上書燕王:請以燕酩池、昌國苑劃作商賈之地,由六國商賈共同籌金,建造一片如同咸陽尚商坊一般的天下大市。商賈們以爲,如此好事,燕王定會欣然應允。不料,上書一個月後,燕王王書頒下:燕酩池與昌國苑乃王室苑囿,可賞功臣,可爲國用;用於商賈,則見利忘義有失王道,從此勿請。商賈們碰了釘子,憤憤然議論蜂起,莫不指斥燕國蔑視商旅一事無成。然議論歷來多有折衝,也有人說,寧失財貨之利而不失周室老王族尊嚴,確實只有燕國這種八百年老諸侯才能如此,迂闊是迂闊,卻也不失王道風範。於是,商旅們終究眾口一詞,如此迂闊王室,夫復何言!於是,議論也就漸漸沒有了。
然則,近幾年來,外邦商賈與薊城庶民的有心之人卻發現,這片水這片林不期然發生了悄無聲息的變化。王室的釀酒坊搬走了,瀰漫池畔而常常令路人迷醉的醇香酒氣沒有了,靜悄悄的火紅的胡楊林,也偶爾可見車馬出入了。於是,市井酒肆間人們紛紛揣測,這片佳地究竟賞賜給了哪家功臣?諸般猜測揣摩,終究莫衷一是。畢竟,多年來,燕國已經沒有一個大功臣可以當得起如此封賞了。
這片園林水面,成了一片撲朔迷離的雲霧。
太子丹的垂簾輜車所去者,正是這片神秘幽靜的所在。
幾年前,太子丹由太傅鞠武開始,結識了田光,又由田光而結識了荊軻,密謀大計才漸漸步入紮實的籌劃。本來,田光是一個軸心人物。以太子丹內心的擺布:田光,可爲大計實施之總籌劃,譬如齊國孫臏的軍師職位;荊軻,可爲大計實施的前軍大將,譬如田忌之爲上將軍臨敵決戰;有此兩人,自己便能做齊威王那樣的興燕明君。
然則,事情乖戾得不可思議,田光卻因爲太子丹一句話而死了。那是當年太子丹初次與田光相見,小宴聚談之後的清晨薄霧中,太子丹送田光出門,低聲叮囑了一句:『你我所言,國之大事,願先生勿泄也。』太子丹記得很清楚,田光似乎並沒在意這句話,只淡淡一個字道:『諾。』此後,田光很快造訪了荊軻,與荊軻敘談至三更時分。及至荊軻承諾了面見太子並與之爲謀,兩人方始痛飲。飲得一陣,田光慨然嘆道:『士俠爲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叮囑我勿泄大事,是太子疑田光也!爲行而使人疑之,非士俠也。』事後,太子丹始終不解的是,荊軻竟然一句疏導之話也不說,聽任田光鑽了牛角。田光最後對荊軻說:『足下可立即面見太子,言田光已死,以明不言之心也!』說罷,一口不足一尺的短兵一閃,田光喉頭一縷鮮血,倒地身亡了。
太子丹第一次見到荊軻,是荊軻自己找來的。
荊軻請見,平靜地敘說了田光之死的經過,絲毫沒有悲痛之情,冰冷得如同一尊石雕。太子丹驚愕得無以復加,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想問荊軻,爲何不攔阻田光自刎?以田光講述的荊軻的故事,荊軻的神奇,當足以阻擋任何事情的發生。他也想問,荊軻爲何不勸阻疏導田光?畢竟,那句叮囑只是必須而已,決然不關乎懷疑與否,難道明銳如荊軻者也不能理解麼?可是,太子丹機警過人,在這電光石火般掠過心頭的種種責難疑慮之中,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對天下名士之俠,只要得其一諾,便只能無條件信任,而不能有任何疑慮之辭!他們不是自己的部屬官吏,他們無所求於自己,他們將自己的承諾看得比生命還重!無所求人而只爲人付出,若再被人疑,豈不悲哉……
太子丹驚愕良久,突然放聲大哭道:『丹所以告誡先生,實恐秦國間人耳目也!今先生以死明不言之心,丹何堪也!』令太子丹不解的是,對他這個名爲太子實同國王的人的痛心大哭,荊軻依然無動於衷,一句話也沒有,依舊冷冰冰如同一座石雕。太子丹立即警覺,他若再哭下去,這個冷冰冰的石人完全可能逕自離開。
太子丹適時中止了痛哭,肅然請荊軻入座,離席深深一躬道:『田先生不以丹爲不肖,使君得與我見,願與君一吐所謀,而後奉君之教。』太子丹記得,當時的荊軻連頭也沒點一下,還是冷冰冰地坐著。太子丹沒有絲毫猶豫,先備細敘說了燕國的危亡困境與秦王嬴政的貪鄙之心,而後和盤托出了自己的全部謀劃:以勇士攜重利出使秦國,在秦王接見時相機處置上策,效曹沫劫持齊桓公訂立休戰盟約之法,迫秦王放棄滅國並全部歸還列國土地;下策,刺殺秦王以使秦國內亂,列國趁機合縱破秦!
太子丹整整說了一個時辰,荊軻一動沒動地聽了一個時辰。
太子丹耐心等候了一個時辰,荊軻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前述,皆丹之願也。可否?願君教我。』終於,太子丹忍不得了。
『此,國之大事也。在下,不足任使。』荊軻明確地拒絕了。
『田先生舍丹而去,荊卿亦舍我乎!』太子丹痛悲有加,一時大哭。
荊軻還是冷冰冰地坐著,沒有一句勸阻說辭。太子丹終於忍不住心頭憤激,悲愴地哭喊一聲道:『大事不成,又累先生喪命,丹何顏立於人世也!』搶過荊軻手中的短兵,便要拉開劍鞘自刎。便在這瞬息之間,荊軻的白布大袖突然平展展伸出,疾如閃電靈如猿手掠過太子丹面龐。太子丹尚在愣怔,手中短兵已經無影無蹤。
『此乃田光所獻徐夫人匕首,太子寧加先生之罪乎!』
便是這短暫一瞬,便是這冷冰冰一問,太子丹對荊軻心悅誠服了。
『先生已去,丹何獨生於世哉!』太子丹嘶聲一哭,驟然昏厥了。
倏忽醒來,太子丹看見了蹲在面前的荊軻,看見了一雙淚光閃爍的眼睛。
『太子之事,荊軻敬諾。』
太子丹未及頓首一謝,荊軻的白色身影已消失了。
及至次日,太子丹尋訪到一條小巷深處一座低矮的茅屋庭院,荊軻依然在案前凝神沉思。太子丹說:『君之所在不宜密事,須得有變。』荊軻說:『當變則變,盡由太子。荊軻所思者,同道人也。』太子丹再沒說話,告辭了。旬日之後,燕王王書頒下:名士荊軻才具過人,拜上卿之職,襄助太子丹同理國事。此後,太子丹出動了王室儀仗,將荊軻隆重地迎進了王城外東側長街的上卿府邸。所有這一切,荊軻都欣然接受了。在群臣競相趕來的慶賀大宴上,荊軻也與所有謀求立身的名士一樣,與燕國大臣們侃侃談論著種種治國之道,豪爽的大笑陣陣掠過廳堂。與宴者的種種質詢之辭,都在荊軻的雄辯對答中消解了。自此,燕國大臣們完全認可了這位新上卿。
大宴完畢,太子丹以會商國事爲名,與荊軻在書房做了密談。一進書房,荊軻又成了一尊冷冰冰的石雕。太子丹試探說:『先生已爲燕國上卿,何以處之,但憑先生。』荊軻淡淡一笑,第一次說出了一番長話:『太子謀事,鋪排縝密,荊軻心知也。所謂上卿,不過後來出使秦國之正當名義而已,不干實事。是以,荊軻能坦然受之。然則,荊軻卻要將這上卿做得非同常人。至少,來日出使,要使秦王相信:荊軻足堪王使之身。此中之意,亦望太子解得。』太子丹說:『卿欲如何,丹受教。』荊軻說:『不忠。不能。唯以上信立足。』太子丹會心地大笑一陣,眼角泛著淚花道:『先生之才,真上卿也!奈何燕國危難,竟使先生穢行隱身,不亦悲乎!』荊軻慨然道:『一國大臣,能獻重利於秦者,豈能忠臣義士哉!我忠,我能,秦王焉得信也!』太子丹良久無言,最後說:『我欲爲卿謀一秘密所在,專爲密事籌劃,卿意如何?』荊軻淡淡點頭說:『密事多謀,該當如此。』
這片碧藍的大池,這片火紅的胡楊林,便成了一處神秘所在。
從那時開始,太子丹與荊軻默契得如同一個人。太子丹以王室名義,大肆修繕了上卿府邸,又經常賜予荊軻以尋常臣子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太牢具,也就是太廟祭祀後的三牲祭品以及祭祀器具。太子丹又經常邀精通聲色犬馬,又與秦國駐燕特使頓弱相通的幾位大臣,每每到上卿府飲宴。其間,荊軻縱酒無度,高談闊論,全然一個仗恃燕王恩寵而揮霍無度的利祿豪士。於是,種種傳聞便在薊城的官場市井流傳開來。有人說,太子丹與荊軻游東宮池,荊軻撿起瓦片投擲池中老蛙〔蛙〕,太子立即賜給荊軻以金彈擊蛙。有人說,太子丹賞賜給荊軻一匹千里馬,荊軻說千里馬的馬肝最美,太子丹立即派人殺了千里馬,取出馬肝賞賜給荊軻。還有人說,太子丹邀樊於期與荊軻飲宴,美人鼓琴瑟,荊軻死死盯著鼓琴之手說:『好手也!』於是,太子丹立即下令剁去美人之手,盛在玉盤中賞給荊軻,連荊軻都驚訝得幾乎不敢接受了。凡此等等,都活靈活現地流傳開來。於是,燕國朝野有了一則民謠:『蛙承金彈,馬成馬肝,美人妙手,竟盛玉盤。上卿之能乎,燕人之悲乎!』
『趙有郭開,燕有荊軻。天下悲哉!天下幸哉!』
秦國上卿頓弱的大笑喟嘆,太子丹是許久之後才知道的。
太子丹佩服荊軻,也暗暗地佩服著自己。
垂簾輕車進入胡楊林時,荊軻正在一幅地圖前凝神沉思。
從薊城到咸陽,荊軻一路看去,思謀著諸般路途細節。目光掃過羊皮地圖上的濮陽,荊軻不禁輕輕一聲嘆息。衛國的濮陽城,是荊軻的出生地。少年時的荊軻,自然而然地以爲,濮陽是自己的祖地故鄉。然則,在荊軻十歲那年發生的一場變故,使荊軻再也不能將濮陽當做故里了。那年深秋的一個夜晚,老父親迎來了一個風塵僕僕白髮蒼蒼的尋訪者。兩位老人竟夜聚酒敘談,及至雞鳴刺破了秋霜濃霧,小荊軻起來做例行晨功,才看見老父親抱著一具嘴角流血的屍體坐在門前石礅上發呆。小荊軻驚訝莫名,卻也並沒有害怕,只默默地守在父親身旁。父親帶著小荊軻,以最簡單的葬禮,在濮陽郊野安葬了那個老人。當夜秋月明朗,一生節用的父親,竟然在後園設置了最隆重的三牲頭香案,帶著小荊軻肅然連番拜祭。小荊軻記得很清楚,父親念叨的祭文是祭祖上、祭父母、祭功臣、祭義士。祭奠完畢,父親指著天上的月亮,教小荊軻發誓:今夜之後,要將父親講說的故事永遠刻在心頭。小荊軻發誓罷了,父親便在明亮的月光下講說了一個漫長的故事。父親的話語平板得沒有任何起伏,然則,每一個字卻都如同釘子一般釘進了荊軻的心頭。
荊軻記住了其中每一個人物,每一個細節。
父親說,多年多年之前,楚國有個將軍名叫荊燕,因私放戰俘而獲罪,舉家被罰做官府奴隸。在將軍夫婦被賣給一家項氏世族後,主人在山坡竹林公然姦淫了已經是奴隸的將軍夫人。其時,一個名叫侯嬴的商旅義俠不期然撞見了這醜陋的一幕,殺了項氏主人,欲救將軍夫婦北上魏國。可是,將軍夫婦慮及舉族被殺,便將自己唯一的兒子交義士帶走,將軍夫婦當場雙雙撞死於山石之上。將軍的兒子叫荊南,已經被割去了舌頭,也是一個小奴隸。荊南隨侯嬴進入了魏國安邑,讀書習武之時,卻被墨家總院秘密相中秘密帶走。多年後,荊南又回到了侯嬴身邊。後來,商鞅進入秦國變法,因與侯嬴有交,侯嬴遂將一身卓絕劍術的荊南,舉薦給商鞅做了衛士。又是多年之後,商鞅蒙難,私妻白雪殉情。荊南奉商鞅囑託,爲其善後,遂與白雪的侍女梅姑一起,帶商鞅白雪的兒子進入了墨家總院安身。後來,荊南與梅姑成婚,生下一個兒子叫荊墨。荊南夫婦便離開墨家,定居在了齊國。荊墨秉承父母遺訓,不入官,不經商,只以漁獵農耕爲本。又是多年之後,荊墨生下一子,叫荊炌。後來,荊炌又生一子,叫荊雲。荊雲爲人豪俠,又兼一身絕技,遂成齊東幾百里漁獵庶民排解糾紛疑難的軸心人物,號爲魚鷹遊俠。齊湣王暴政之時,荊雲率眾抗賦,被官府罰爲終身刑徒苦役。便在荊雲與刑徒們密謀暴動之時,燕國大軍攻入齊國,要將全部刑徒押往燕國做苦役。正在此時,一個名叫呂不韋的商賈,爲了建立自己的護商馬隊,重金救出了荊雲。後來,荊雲便成了這個呂不韋的馬隊首領。再後來,呂不韋以商謀政,決意襄助在趙國做人質的秦國公子嬴異人逃回秦國。便在那次逃回秦國的路上,荊雲的馬隊義士爲截擊追來的趙軍,全部戰死了……
『我是這個荊雲的兒子!你不是我父親!』
小荊軻驚人的機敏,將老父親大大嚇了一跳。
『聽我說。』老父親長吁一聲,又平板板地繼續說話。
父親說,荊雲的確是你的父親。你的母親名叫莫胡,原本是荊雲救出的一個女奴,後來一直跟隨荊雲在馬隊中長大。再後來,荊雲將聰敏的莫胡舉薦給呂不韋,做了呂不韋的貼身侍女。此前,莫胡曾經被呂不韋送給華月夫人做女掌事。做華月夫人女掌事期間,莫胡尋找到荊雲馬隊,與荊雲在密林篝火旁熾熱地野合了。不久,荊雲戰死,華月夫人也獲罪被殺。莫胡在灃京口山洞中,生下了一個兒子。因此山洞有一輛破舊的接軸戰車,所以母親給他取名荊軻。後來,莫胡母子都被呂不韋救回了府中。
『那我如何到得齊國慶氏邑?』
『聽我說。』老父親不再驚訝,繼續著他的平板話音。
父親說,齊國慶氏是公卿部族,當年的荊氏則是慶氏封地的最大庶族。自荊雲帶領封地各部族聚眾抗暴而失去蹤跡,荊氏族便與慶氏封主結下了仇怨。後來燕軍破齊,封主慶氏的老族人幾乎傷亡殆盡。田單復國後,殘存的慶氏與殘存的荊氏又走到了一起,重新回到故地,兩族仇恨也因爲六年國破家亡的抗燕久戰而泯滅。荊氏族人便以封地『慶邑』爲姓,融入了慶氏部族,號爲新慶氏。多年之後,荊雲的故事流傳到齊國,新慶氏族長便派出父親帶領了幾個精幹族人進入秦國,探察荊雲有無血脈之傳。在咸陽幾經探察,終於清楚了:呂不韋府邸的女家老莫胡生的小荊軻,是荊雲的兒子唐人司馬貞之【史記索隱】云:『軻先齊人,齊有慶氏,則或本姓慶。春秋慶封,其後改姓賀。次下以至衛而改姓荊。荊慶聲相近,故雖在國而異其號耳。』此謂一說,或來自傳聞。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小荊軻失蹤了。
……
『如此說,你是我叔父還是伯父?』
父親沒有回答,只說將小荊軻帶回齊國後的第三年,一相學之士偶見小荊軻,喟然一嘆曰:『此子將驚絕天下,誠雄傑之冠也!』族長聞言,與族老們反覆計議,一致贊同給小荊軻找個名師打磨。後來,族長便派父親帶著小荊軻遊歷天下尋找名師了。父親聽說鬼谷子隱居河內某處大山,便帶著小荊軻在衛國濮陽住了下來。多年來,父親多方尋覓,都沒有找到鬼谷子的蹤跡。
……
『正在此時,那個老人來了?』
『對。』
『他是鬼谷子?』
『不。他是當年呂不韋商社的一個老執事。』
『他在找我?』
『對。一直在找,奉呂不韋之命。』
『他爲何要死?』
『呂不韋一門皆死,他做完了最後一件事,心下安寧了。』
『最後一件事?他找見了鬼谷子?』
『不。老執事說鬼谷子已經歿了……』
『那我自己遊歷天下!』
『不。他要我帶你去吳越南墨。』
小荊軻不說話了,畢竟,父親的決斷他還無法評判高下。
次日,父親帶著小荊軻跋涉南下了。歷經大半年,他們終於憑著呂不韋老執事留下的密圖,找見了墨家最後的一支隱居士俠。父親將荊軻留在了墨家,便永遠地沒有消息了……十五年後,荊軻踏出了吳越大山,遍尋列國,竟再也沒有父親的蹤跡。從此,荊軻對吞沒了呂不韋以及自己親生父母的秦國,有了一種深深的仇恨。依天下大勢,荊軻清醒地知道,只有投奔秦國,才能建功立業。可是,依著墨家的獨立抗霸傳統,依著自己的仇恨之心,荊軻對秦王對秦國都有著一種很難說清楚的逆反之心。如此,荊軻多年漂泊,始終沒有遇到值得認真去做的一件事,直到燕國……
荊軻從來沒有想到,以經邦濟世爲己任的他會成爲一個刺客。
從心底說,無論專諸、要離、聶政、豫讓等一班刺客如何名動天下,荊軻都不會選擇刺客這條路。假如不是田光,不是太子丹,他決然不會有此一諾。當然,更根本的一點在於,假如所刺不是秦王,他決然不會接受這一使命。唯其是刺秦,唯其是除卻列國公敵而使天下重回戰國大爭之世,荊軻終於答應了。荊軻明於天下大勢,又對秦王嬴政做了多方揣摩,深深知道,秦王嬴政遠非尋常君王。且不說護衛之森嚴,畢竟,再森嚴的護衛在荊軻眼裡都是無足輕重的。荊軻在意的,是嬴政本人的秉性特質。秦王嬴政,雖不是軍旅出身的王子,但卻是少年好武且文武兩才皆極爲出眾的通才,其機變明銳見事之快,天下有口皆碑。荊軻相信,無論六國人士如何咒罵嬴政,但沒有一個人敢於蔑視秦王嬴政的膽略才具。如此一個已經鼓起颶風而正在席捲天下的君王,要以之作爲刺殺對象,荊軻不能不有所忐忑。儘管戰國歷史上曾經有過曹沫、毛遂、藺相如等不惜血濺五步而脅迫會盟君王的先例,但在荊軻看來,那不過是一種彼此會心的認真遊戲而已;與其說是名士膽略的成功,毋寧說是會盟君王有意退讓;畢竟,君王會盟的宗旨是結盟成功,諸多難堪的讓步包藏進突然而來的脅迫之中,不亦樂乎!刺殺秦王則不同,那是真實地要取秦王嬴政的性命,要掀翻業已形成勢頭的天下格局,要中止秦國大軍的隆隆戰車。這一切,都寄希望於一支短短的匕首,當真是談何容易!然則,唯其艱難,唯其渺茫,唯其事關天下,荊軻胸中之豪氣才源源不斷地被激發出來。甚或可以說,假如沒有如此艱難渺茫,荊軻根本不會做這個刺客。
荊軻的籌劃是極其縝密的。
第一要件,是絕世利器。荊軻將田光獻出的徐夫人匕首交給了太子丹,請太子丹秘密物色了最出色的工匠,給徐夫人匕首鋒刃淬入劇毒。匕首淬成那日,太子丹請荊軻趕赴密室勘驗。三個行將被斬的匈奴人犯被押進密室時,太子丹沒有將匕首交給荊軻。太子丹自己執著匕首,站在五步之外,對三名人高馬大的匈奴壯漢一掠而過。荊軻清楚地記得,一道碧藍清冷的光芒閃過,三名壯漢的胳膊立即滲出一道暗紅的血印,三名尚在兀自哈哈大笑的壯漢瞬間轟然倒地,一個響亮急促的打嗝聲,三張面孔一臉青黑陡然死亡!看著那猙獰無比的面孔,生平第一次,荊軻心頭猛然劇烈地跳動了。那一刻,他分明看見了頭戴天平冠的秦王嬴政轟然翻倒在地……荊軻接過徐夫人匕首,二話沒說便走了。
第二要件,是能夠踏上咸陽大殿,並能被秦王親自召見的大禮。邦國之間,最大的禮物便是土地。太子丹本意,是要將與秦國雲中郡相鄰的全部畜牧之地八百里,獻給秦國爲禮物。可荊軻說不行,那是燕國事實上已經不能有效控制的地域,作偽之象一目了然;要獻地,只能是燕南之地。燕南之地,是燕國易水之北、薊城之南的最爲豐腴的平原丘陵地帶,也就是後來的廣陽郡。這燕南之地,原本是古老的薊國土地,古地名叫做督亢。春秋時期,燕國吞滅薊國之後,燕國中心從遼東地帶遷入薊國,薊城便做了燕國都城。從此,燕國便有了兩翼伸展的兩大塊沃土根基:西南曰燕南,東北曰遼東。遼東雖肥,卻失之寒冷,漁獵農耕受制頗多。燕南之地氣候溫潤多雨,土地肥沃宜耕,便成爲最爲金貴的腹心糧倉。燕國能立足戰國之世,十有八九是燕南之地的功勞。
太子丹雖然大爲心痛,最終還是贊同了。
荊軻立即下令亞卿署、境吏署、御書署三署皆燕國官職:亞卿執掌實際政務,境吏掌邊境,御書掌文書。繪製新的燕南地圖。對這捲地圖,荊軻親自做了精心籌劃,提出了製作樣式:粗糙牛皮繪製,貼於三層絹帛之上,兩端銅軸,做舊做古;製成之後,裝於一尺三寸寬、三尺六寸長的銅匣之中。對於地圖繪製之法,荊軻提出了一個獨特的要求:地圖名稱用古稱督亢地圖,地圖中所有的地名與畫法,必須使用最古老的春秋燕國時期的名稱與尺寸;總之,要做到不經解說,無人看得明白。此圖之外,荊軻提出,再制一幅材質尋常而內容相同的地圖,只是尺寸稍小。太子丹對荊軻的種種奇特要求大是疑惑,卻也一句話沒說,只下令一切依上卿之令行事。如此一來,這幅督亢地圖竟整整製作了半年,方才完工。交圖之日,荊軻邀來太子丹,在密室中將徐夫人匕首脫鞘,小心翼翼地放置進地圖捲起,而後捧起捲成筒狀的地圖,樹在胸前輕輕搖動一陣,見無異狀,這才長吁了一聲。
『粗糙牛皮帶住了匕首,不使其滑脫,妙!』太子丹一陣大笑。
『刺客之要,細務絲毫不得有差。』
荊軻面無表情地對太子丹講述了諸般謀劃奧秘,樁樁小事件件有心,將素來機警過人的太子丹聽得目瞪口呆。最後,荊軻說了專諸刺僚的故事,一聲感喟道:『以魚腹藏魚腸劍而蒸之,將一道蒸魚呈現於案而內藏短兵,此千古奇思妙想也!刺秦者,曠古之舉也。若無奇謀妙算,豈非兒戲哉?』
太子丹對荊軻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然則,對荊軻提出的另一件大禮,太子丹還是遲遲不能決斷。
這件大禮,是秦將樊於期的人頭。
對於一個富強的燕國,一個久經沙場的大將的意義是不言自明的。可是,對於瀕臨絕境的燕國,樊於期卻幾乎是毫無用處的。以老太傅鞠武的說法,反倒是個禍根。雖則如此,太子丹畢竟是個歷經坎坷而守信重義的王子,交出一個絕路來投者的人頭,對任何一個戰國豪俠之士,都是不可忍受的折節屈辱。尤其,對於以養士著稱的王子公子,更是難以接受的。戰國四大公子名滿天下,其最大的感召力便是豪俠義氣。孟嘗君一無大業,名頭卻響噹噹震動天下,其軸心,其根基,便是重士尚義。當此戰國之風,要教太子丹這樣一個義氣王子交出樊於期的人頭給秦王,無異於毀了太子丹在天下立足的根基,太子丹的痛苦是必然的。凡此等等,荊軻自然是再清楚不過。然則,荊軻相信,樊於期不是愚昧顢頇之人,他一定會明白全大義而必得犧牲小義這番道理。荊軻本欲親自造訪樊於期,然思忖一番,還是先行告知了太子丹。
『樊將軍末路投我,安忍以己之用而傷長者,願先生另謀之!』
太子丹明確地拒絕了。荊軻也就心安了。
踏進樊於期的秘密寓所時,荊軻是平靜的。荊軻說:『秦國與將軍有厚恩,而將軍叛之。秦王殺將軍舉族,又出重金、封地,懸賞將軍人頭。將軍孤身漂泊,如之奈何?』樊於期唏噓流淚說:『老夫每念及此,常痛於骨髓也!所難處,生趣全失,復仇無門,惶惶不知何以自處耳!』荊軻坦然地說:『若有一舉,既可解燕國之患,又可復將軍之仇,將軍以爲如何?』樊於期頓時目光大亮,急促膝行而前問道:『此舉何舉?』荊軻平靜地說出了自己謀劃,末了道:『此中之要,荊軻須得以秦王所欲之物,而能面見秦王。太子不忍,荊軻卻相信將軍之明察。』樊於期默然良久,站起身來,對荊軻深深一躬道:『幸聞得教也!』說罷,樊於期坦然跪坐,一口長劍當頸抹過,一顆雪白的頭顱滾到了荊軻腳下……荊軻一眼瞥見了樊於期脖頸極是整齊的切口,不禁長吁了一聲沒有坦然的心境,沒有穩定的心神,一個人的自裁斷不會有如此的乾淨利落。
那一刻,荊軻真正佩服了這個身經百戰的秦國老將。
樊於期的人頭,裝進了一方特爲打磨的玉匣。
太子丹聞訊趕來,整整痛哭了兩個時辰,連聲音都嘶啞了。
荊軻特意定製了一顆玉雕人頭,使太子丹能以大禮安葬了樊於期。
第三要件,是物色同行副使。荊軻清楚地知道,刺秦,實則赴死;無論成與不成,刺客本人幾乎都是必死無疑。刺殺未遂,死是必然的。刺殺成功,你能逃得出大咸陽的千軍萬馬麼?唯其如此,同行副使與其說是邦交禮儀之必須,毋寧說是士俠赴死之同道。對於如此重大的刺客使命,荊軻所需的同道無須多麼高深的劍術功夫,劍術之能,荊軻深信自己一人足以勝任。同道之要,在於心神沉靜,而不使秦國朝堂見疑而已。若能心智機警,相機能助一臂之力,自然是上之上矣!反覆思忖,荊軻選定了自己與高漸離的好友宋如意。
宋如意是衛國人,自幼生於桑間濮上的樂風瀰漫之地,生性豪放不羈,好劍,好樂,好讀書,平生不知畏懼爲何物。宋如意與高漸離,是荊軻游遍天下結識的兩個知音。去冬三人聚酒,當荊軻吐出了這個秘密時,宋如意立即一陣大笑:『咸陽宮一展利器,血濺五步,天下縞素,人生極致也!快哉快哉!』高漸離卻痛苦地皺起了眉頭道:『早知今日,漸離當棄築學劍也!』三人一陣哈哈大笑。火焰般的胡楊林瀰漫著淡淡的輕霜薄霧,三人將散之時,宋如意說他要回一趟濮陽,開春之時便歸。荊軻知道,宋如意要回去對自己的父母妻兒做最後的安置,甚話沒說便送宋如意上路了。
雪消了,冰開了,宋如意將要回來了。
荊軻知道,自己上路的時刻也將到了。
……
『先生,秦軍已經逼近易水了!』
太子丹的匆匆腳步與驚恐聲音,使荊軻皺起了眉頭。平心而論,荊軻對太子丹的定力還是有幾分讚賞的,這也是他能對太子丹慨然一諾的因由之一。士俠謀國,主事者沒有驚人的定力,往往功敗垂成。
『太子何意?』荊軻撂下了手中地圖,眉頭還是緊緊地皺著。
『再不行事,只怕晚矣!』
『太子要荊軻立即上路?』
『先生!燕國危矣!……』太子丹放聲痛哭。
『太子是說,決意要荊軻起程也。』
『先生!丹知你心志未改……然則,沒有時日了!』
荊軻長吁一聲,冷冰冰板著臉,顯然不悅了。
『先生副使,遣秦舞陽可也。』太子丹的催促之意毫無遮掩。
『太子能遣何人?』荊軻終於憤怒了,『秦舞陽無非少年殺人,狂徒豎子而已!縱然去了,亦白送性命!提一匕首而入強秦,若能殺人者皆可,何須荊軻哉!』荊軻怒吼著。太子丹不說話了。猛然,荊軻也不說話了。沉默良久,荊軻長嘆一聲道:『我之本意,要等一個真正堪當大任者,好同道上路也。今日,太子責我遲之。荊軻決意請辭,後日起程。』
太子丹抹著眼淚深深一躬,嘴角抽搐得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第三日五更雞鳴,白茫茫薄霧瀰漫了薊城郊野,三月春風猶見料峭寒意。待特使車馬大隊開出薊城南門,荊軻已經完全平靜了。看著副使後車威猛雄壯的秦舞陽似一尊石柱矗立在戰車緊緊抱著銅匣的模樣,荊軻一時覺得頗是滑稽。太子丹心思周密,三更時分送來一簡,說爲避秦國商社耳目,已經與一班大吏及高漸離等,先行趕到易水河谷去了。上卿出使秦國,堂堂正正送別全然正道。荊軻不明白太子丹爲何一定要趕到易水去,而且約定了一處隱秘的河谷做餞行之地。倉促上路,荊軻心緒有些不寧,也不願意去揣摩此等小事了。一過十里郊亭,荊軻立即下令車馬兼程飛馳。
堪堪暮色時分,終於抵達了事先約定的易水河谷。
荊軻在青銅軺車的八尺傘蓋下遙遙望去,只見血紅的殘陽下一片白衣隨風舞動,心頭不禁怦然一動。及至近前,卻見河谷小道邊一片白茫茫人群太子丹與知道這件事的心腹大吏們竟都是一身白衣一頂白冠,肅然挺立著等候。遙見車馬駛來,所有人都是深深一躬。突然,荊軻眼前浮現出爲樊於期送葬的情形,那日,太子丹人等也是這般白衣白冠……
一路麻木驟然驚醒,荊軻心頭驀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悲壯之情。生平第一次,荊軻眼角湧出了一絲淚水。荊軻一躍下車,對著太子丹與所有的送別者深深一躬,一拱手一陣大笑道:『諸位活祭荊軻,幸何如之也!』
可是,沒有一個人跟著笑,河谷寂靜得唯有蕭蕭風聲。終於,一位大吏顫抖的高聲劃破了死一般的沉靜:『太子,爲先生致酒壯行』太子丹捧起了一尊碩大的銅爵,肅然一躬,送到了荊軻面前。荊軻大笑道:『荊軻生於人世,從來未曾祭祖……今日這酒,敬給祖宗了!』一句話未了,荊軻猛然哽咽,及至一爵百年燕酒嘩嘩灑地,荊軻的大滴淚水也情不自禁地打到了地上。淚水涌流的片刻之間,荊軻心頭一震,舉起大袖一抹而過,及至抬起頭來,已經又是豪俠大笑的荊軻了。
叮咚一聲,高漸離的渾厚築音奏響了。
高漸離沒有說一句話,只對著荊軻掃了一眼。
那是一簇閃亮的火焰!荊軻心頭驟然一熱,激越的歌聲便撲滿了河谷。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高漸離的激越築音,猶如戰鼓激盪著荊軻。在太子丹與送行者們的悲壯和聲中,荊軻不能自已地反覆唱著,悲涼悽然處,如同吟唱自己與世間的無盡苦難,太子丹與大吏們都哭成了一片;慷慨激越處,氣貫長虹如同勇士臨陣搏殺,所有的送別者都怒目圓睜,鬚髮撲上了頭頂白冠……
歌聲還在迴蕩的時候,荊軻大步轉身登車。
荊軻一跺車底,軺車轔轔去了。
哭聲風聲縈繞耳畔,荊軻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