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整整一个午后,博士学宫都弥漫着一种亢奋气息。
丞相王绾亲自拜谒学宫,本来就是一件非同小可的盛事。然最令学宫感奋的,还是丞相亲邀博士们会商一件根本大事:新朝图治,当在天下推行何种治式?老丞相说得很明白,典则也好,朝仪也好,皆无涉根本,无须纠缠。国家根本在治式,透彻论定治式,才是博士学宫真正功劳。年余以来,博士们已经察觉出,新朝的大势越来越微妙了。博士们原以为天经地义的诸侯制,在新朝却被莫名其妙地搁置了,秦王首朝封赏,竟然没有诸侯一说。然则,秦王也没有说不行诸侯制,放下的话是,容后一体决之。这就是说,事情尚在未定之中,各方还都没有形成政见方略。同时,法权在握的廷尉府传出的消息是:李斯与一班亲信吏员日夜揣摩天下郡县,似有谋划郡县制之象。此时的秦王,依旧没有明白定策。从南海归来后,秦王除了确定典则与皇帝大典朝仪,对最为重大的治式事宜,始终未置可否。如此微妙情势之下,又逢皇帝刚刚即位之日,位高权重的老丞相亲自拜谒学宫且明白会商大事,此间究竟蕴藏着何等奥秘?
在从王城回来的路上,周青臣着意邀叔孙通同车。车行幽静处,周青臣突兀问:“足下以为,丞相府廷尉府,孰轻孰重?”叔孙通以问作答:“江水河水,孰大孰小?”周青臣一笑:“江亦大,河亦大,奈何?”叔孙通答:“两大皆能入海,唯能决之者,长短也。”周青臣恍然:“如此说,谋之长远,其势明矣!”车行辚辚,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了一阵,又异口同声说了一句:“正道悠长,《吕氏春秋》也!”
柳林中摆开了恭贺皇帝即位的盛宴,酒是丞相府赏赐的。
王绾已经白发苍苍了。自从对六国大战开始,十年之间,王绾全副身心地运筹着秦国政事,从未在四更之前走进过寝室。战国通例,官员奉事五日歇息一日,此所谓“五日得一休沐”也。秦国勤政,六日歇息一日。可王绾自从做了丞相,却从来没有歇息过一日,纵是火热的年节,都守在政事厅不敢离开也不能离开。王绾只有一个心思,丞相府须得一肩挑起千头万绪的政事,好教秦王李斯等全力谋划战胜之道。然则,不知从何时起,王绾有了一种感觉对这个秦王,他越来越陌生了。灭楚之后,这种陌生感突兀地鲜明起来。就实说,王绾与秦王从来没有过重大歧见,诸般政事之默契一如既往,然则,这种陌生感却挥之不去。思绪飘向远方,不经意间,王绾似乎也想明白了:秦王事事图创新,自己却似乎事事都循着常规与传统。陌生之感,由此生焉。十几年来,自己似乎没有出过一次令人耳目一新的谋划。与李斯尉缭两位大谋臣相比,自己确实少了些独具慧眼的长策大略。在预谋政事上,王绾也似乎总跟不上秦王大跨度的步幅,至少是很感吃力。凡此等等,都是实情,但王绾依然相信,这不是陌生之感的源头。以秦王秉性,若仅仅是如此这般,他早早已经明说了。
灭楚之后,秦王将李斯擢升为廷尉,且显然将廷尉府变成了统筹新治的轴心,这教王绾很不是滋味。李斯的功绩才具,王绾是认同的。就廷尉府的职责权力而言,秦王也没有逾越法度。然则,新朝图治这般重大而涉及全局的谋划,廷尉府难道比总揽国事的丞相府更合适么?显然不是。此间之要,人事也。人事之要,政见心界也。
王绾与秦王之间,有着一道双方都明白的心界鸿沟。这道鸿沟,与其说是实际政见不合,毋宁说是所奉信念不同。王绾信奉《吕氏春秋》,秦王则信奉《商君书》。这两部治国经典的差异,生发了王绾与秦王之间难以弥合的心界鸿沟。两部经典的差异有多大,这道心界鸿沟便有多深。当年,王绾是奉吕不韦之命,到太子嬴政身边做太子府丞的。很长时间里,王绾都是吕不韦与少年太子少年秦王之间的有效桥梁。秦王亲政后,《吕氏春秋》事件发作,王绾没有跟吕不韦走,而是选择了辅佐秦王。但是,王绾却不因人废言,对《吕氏春秋》所阐发的治世大道,王绾始终是信奉的。即或在秦王面前,王绾也从来没有隐瞒过。对此,秦王当然是清楚的。可是,秦王从来没有因为王绾信奉《吕氏春秋》而减弱对王绾的倚重。否则,王绾何以能做十余年的丞相?直至封赏功臣,直至秦王变成了皇帝,王绾的丞相之职也未见动摇迹象。
久历风霜的王绾看得明白,秦王对自己,一如当年对吕不韦:只要你不将治学信念化作不同政见,不将政见化作事端,永远都不会有事。也就是说,只要王绾目下安于现状,不将自己心头突突蹿跳的信念搬出来变为政见,天下首任丞相是无可动摇的。
难处在于,王绾摁不住这头在心头蹿跳的巨鹿。
灭楚之后,王绾有了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感觉:天下到了歧路亡羊之时,必得有人出来说话!目下,能够担当这个说话者职责的,大约只有自己了。博士们分量不足,奏对又往往陷于虚浮。元老大臣们失之浅陋,无以论证大道。即或是目下领事的一班重臣。其学问见识也没有一个人足以抗衡李斯,不足以发端大事。只有王绾,根基是老秦名士,少年入仕而历经四王,资格威望足以匹敌任何元老勋贵,论治学见识,王绾是吕不韦时期颇具名望的才士。最要紧的是,只有王绾清楚地明白新朝图治的实际要害何在,不至于不着边际地虚空论政,反倒引起群臣讥讽。王绾隐隐地觉得,这是上天的冥冥之意,这是无数圣贤典籍的殷殷之心。天道在前,圣贤在前,丞相权力彻侯爵位何足道哉!
“诸位,皇帝即位,图治天下,何事最为根本?”
“治式”
酒宴刚一开始,王绾一句问话便将来意揭示明白。博士们不约而同地昂扬应答,显然也明白告诉了王绾,他们是有准备的。王绾一时大为欣慰,一改很少痛饮的谨慎之道,与博士们先连饮了三大爵,以表对皇帝即位的庆贺。置爵于案,王绾慨然道:“老夫今日拜谒学宫,一则,感念众博士为国谋治,刷新典则、创制朝仪有功!二则,共商新朝图治之根本。诸位皆饱学之士,尚望不吝赐教。”
“鲍白令之敢问丞相,天下大道几何?治式几何?”
“天下大道者二,王道,霸道。天下治式者二,诸侯制,郡县制。”
“淳于越敢问丞相,人云廷尉府谋划郡县制,丞相何以置评?”
“图治之道,人皆可谋可对。廷尉府谋郡县制,无可非议也。”
“伏胜敢问丞相持何等主张?诸侯制乎,郡县制乎?”
“诸位以为,老夫该当何等主张?”
王绾揶揄反问,柳林中荡起了一片笑声。诘难论战原本是战国之风,博士们已经在几个回合的简单问答中大体清楚了老丞相的图谋,正欲直逼要害,却被王绾轻轻荡开,不禁对这位老丞相的机变诙谐显出了几分由衷的佩服,一时笑出声来。
“在下叔孙通有对。”一个中年士子站了起来。
“先生但说。”
“谋国图治,当有所本。秦国图治之本,在《吕氏春秋》!”
“何以见得?”王绾淡淡一笑,掩饰着心头的惊喜。
“天下治式两道,诸侯制源远流长,郡县制初行战国。”叔孙通从容地侃侃而谈,“战国大争之世,七国不奉诸侯制而奉郡县制,大战之需也,特异之时也!今秦一天下,熄战乱,不当仍以战时之治行太平盛世。是故,新朝当行诸侯制,回归天下大道……”
“彩!”片言只语将郡县制之偏离正道揭开,博士们一阵亢奋。
“然则,”声浪平息,叔孙通突然一个转折道,“若以三代王道为诸侯制根本,始皇帝必难接纳。何也?战国变法迭起,弃置王道已成时势。当此之时,若以三代王道论证诸侯制,必有复辟旧制之嫌。为此,必得以《吕氏春秋》为本,方得有效也。”
“彩”博士们更见奋然了。
“《吕氏春秋》,有诸侯制之说?”王绾饶有兴致。
“有!众封建论也!”
“鲍白博士学问最博,背诵给丞相。”周青臣指点着高声应答的红衣博士。
“丞相且听。”鲍白令之高声念诵道,“《吕氏春秋·慎势篇》云:天下之地,方千里以为国,所以极治任也。国非不能大也,其大不若小,其〔地〕多不若少。众封建,非以私贤也,所以便势,所以全威,所以博义。义博、威全、势便,利则无敌。无敌者,安。故,观于上世,其封建众者,其福长,其名彰……王者之封建也,弥近弥大,弥远弥小。故,海上有十里之诸侯……多建封,所以便其势也。”略微一顿,鲍白令之慨然道,“吕氏之论,封建诸侯为圣王正道。封建愈多,天下愈安,此谓众封建也!”
“鲍白之论,我等赞同!”博士们不约而同的一片拥戴、附和声。
“敢问老丞相,博士宫可否上书请行诸侯制?”周青臣小心翼翼。
“有何不可?老夫也是此等政见。”王绾叩着大案坦然高声道,“你等上书皇帝,老夫也要上书皇帝。其时,皇帝必发下朝议会商。但行朝会议决,公议大起,治式必决。”
“丞相发端,我等自当追随!”叔孙通一声呼应。
“我等追随!”博士们异口同声。
王绾离座起身,对着博士们深深一躬,转身对周青臣一点头,径自去了。博士们心气勃发,纷纷请命草拟上书。周青臣与叔孙通等几个资深博士略事会商,当即公示了一个方略:人人都做上书之文,夜来公议公决,选最雄辩者为博士宫联具上书面呈皇帝。博士们哄然喝一声彩,纷纷散去各自忙碌了。
次日清晨再度朝会,大出群臣意料,只一个时辰便散了。
皇帝大典后,嬴政很感疲惫烦躁,昨日回到东偏殿书房冷水沐浴一番,靠在卧榻便迷糊了。不想午间小憩竟做了沉沉大睡,直到日薄西山才蓦然醒来,气得将赵高狠狠骂了几句。夜来精神倍增,嬴政将李斯、王贲召进王城,再加原本在书房值事的蒙毅,要事先会商一番明日朝会如何动议治式。三人走进书房,嬴政远远一招手道:“来来来,脱了厚袍子坐!小高子,冰茶!”不料,三人都没有应答,而是按着爵次顺序,王贲在前李斯居中蒙毅在后,一起躬身大礼,毕恭毕敬地齐呼了一声:“臣等参见皇帝陛下!”嬴政恍然起身,大笑道:“免了免了,书房折腾个甚!大朝摆摆架势罢了,事事如此折腾还做不做事了?日后书房议政老样子,谁喊皇帝陛下,我叫他出去晾着!”一串笑语申斥,三位大臣呵呵笑了起来,气象顿时和睦如初。
三人就座,各去朝服冠带,长发散披,通身一领麻布长衫,再饮下一碗冰茶,顿时大觉凉爽。嬴政一说事体,李斯不禁一声感喟:“惜哉!尉缭子也。若他能动,此事容易多了。”王贲蒙毅也是一声叹息。嬴政低声道:“先生风瘫,太医无以救治。我已请一东海神医看过,也依然未见起色。还有老将军,但有他在朝……天意也,夫复何言!”一说到王翦,嬴政眼中泛起了泪光。李斯蒙毅也双眼潮湿了。
“君上,还是议事了。”王贲岔开了话题。
嬴政说了事体,期冀明日朝会能一次议决郡县制,以便早日推行;预料群臣中可能有主张诸侯制者,故得预为绸缪。李斯禀报说,郡县制之实施方略经多次补正,已经确定了,只待议决推行。蒙毅说,重臣之中明白主张郡县制者,只有素常小朝会的王翦、李斯、王贲、蒙恬、尉缭几人,而能在大朝会动议者,大约只有李斯了。嬴政点头,李斯也没有说话。一直默然的王贲却突然说,廷尉动议不宜。嬴政问为何?王贲说,郡县制诸侯制之争,大多将军不甚了了,大多文臣则无甚定见。若有重臣主张诸侯制,很可能群臣便跟着走了。那时,才该廷尉杀出。嬴政大笑道,说得好!朝会也是战场,精锐要用在最难之时。蒙毅问如此谁来动议?王贲断然道,我来,我与尉缭前辈联具如何?嬴政李斯蒙毅三人异口同声说了声好。如此商定之后,王贲李斯便驱车去了尉缭子府邸先行知会。嬴政吩咐蒙毅立即为两人草拟上书。三更时分,王贲李斯返回皇帝书房。与尉缭子情谊笃厚的李斯禀报说,卧在病榻的尉缭子欣然允诺了。嬴政心头顿时踏实了许多。于是,王贲拿了蒙毅起草的上书底本,立即回府准备去了。小朝会便在深夜中散了。
谁也没有料到,朝会局势会发生如此突兀的变化。
朝会伊始,嬴政刚刚申明了主旨,丞相王绾便第一个出班奏对。依照新朝仪,王绾站在自己的座案前捧着上书高声念诵:“臣,丞相王绾,昧死有奏皇帝陛下,主张新朝奉行诸侯制。臣呈上奏章”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殿前御史接过了新朝的第一道奏章,双手捧到了始皇帝案头。大殿群臣始而惊讶历来只处置政务而不提政见的老丞相竟能发端大政!继而恍然新朝遵奉何等治道,非老丞相发端莫属!于是,一时纷纷议论。
正当此时,博士仆射周青臣也霍然站起,高举上书高声念诵:“臣,博士仆射周青臣,昧死有奏皇帝陛下,呈上博士七十人联具之《请行封建书》”殿东一大片博士整齐站起,齐声高诵:“臣等昧死启奏皇帝陛下,请行封建,以固大秦!”如此声势,又一齐口称昧死,秦国庙堂见所未见,一时群臣彷徨,有诸多元老便要站起来呼应。
列位看官留意,秦之典则礼仪虽细,然也不可能事事定则。譬如这大臣口称“昧死以奏”,便不是礼仪典则所定。然若依着“尊上抑下”的典则精神,臣下自己要在言事时,或加上彰显忠心之词,或加上勇于任事之词,典则礼仪自是不能禁止。也就是说,臣下自甘卑下奉迎,有利于巩固皇权,法度礼仪不会禁止。后来,诸多臣下起而仿效,奏章之首多称“昧死以奏”以为表白,遂使后世学人多以为臣称“昧死”乃秦时订立制度使然。此间误会,何其深也!延续唐宋之后,诸多儒臣奴性大肆泛滥,以至有人整日念叨“臣罪当诛兮,皇帝圣明!”显然,这是事实存在的一种自虐,然却绝非制度所立。此乃后话。
目下的王绾与众博士口称昧死,可谓既表惶恐,又表忠心,亦表无所畏惧。就其本意,无疑与“斗胆直言”之类的表白相近,也许本无他意。然在质朴厚重的秦国朝会上,大臣言事,历来极少这种自我表白,有事说事罢了。如今老丞相慷慨发端,一大片博士慷慨相随,人人昂昂高呼昧死以奏,大臣们如何不怦然心动?
“臣,通武侯王贲有奏。”
一声浑厚而沉稳的宣示,大殿中立刻肃静下来。谁都知道,王翦王贲父子连灭五国,在新朝具有无与伦比的分量。更有一点,父子两人都是寡言之人,朝会极少开口,开口则绝不中途退缩。当此之时,这王贲挺身而出,定然大事无疑。举殿肃然之间,只见王贲前出两步,捧着一卷竹简高声道:“臣与关内侯尉缭联具奏对,请行郡县之治,今呈上奏章。”殿前御史接过竹简,王贲坐回了班次。见如此两位重臣与丞相大相径庭,主张郡县制,群臣这才稍见清醒,不再急于附议,一时方安静了下来。
“老臣有奏……”王绾再度慷慨奏对。
“朕有决断。”皇帝却开口了,打断了王绾。嬴政第一次使用这个拗口的字,显得有些生硬,也渗出几分冷冰冰的气息,“丞相、博士宫、通武侯、关内侯,各有奏章,且主张已明,当下议决,未免仓促。朕之决断:发下今日三则奏章,各官署集本部官吏议之,或酿成共识,或两分亦可。旬日之后,朝会一体决之。散朝。”说罢,皇帝径自走了,朝会也就散了。
旬日之间,咸阳各官署及治情已经稳定的郡县官署,都开始了哄哄然的议政。
议政决事,既是秦国之传统,又是秦国之法度,并非散漫议论。春秋战国之世,尚大体延续着古老的三代议事传统,列国都不同程度地实施着一种大事须交群臣公议的决策法则。战国动荡多战,决事力求快速高效,公议制不可避免地有所淡化,然却没有从制度意义上消失,在事实上也经常见诸各国。就秦国而言,大事交付公议多见于史料记载:秦穆公合大夫而谋政,秦孝公廷议变法,秦惠王议伐巴蜀,秦昭王议杀白起,秦王政议逐客、议破四国合纵、议禅继、议帝号等等等等。也就是说,虽然战时决事需要快捷,寻常军国大事皆由君主与相关重臣立决立断,但关涉根本的长策大略,还是很看重公议决断的。
议政作为一种制度,其实施流程表现为:某臣动议〔显而易见的实际大事,不需动议也可由君主发动公议〕君主发其上书于各官署下令议之各署得将议决对策正式呈报君主君主集重臣或全体大臣最终议决。若群臣所议一致,君主也见识无二,则君主可不行朝会而决断;若群臣对策不一,则君主必得行朝会决断,而不能独断。此,议事制度之根本也。譬如目下诸侯制与郡县制之争,既是国家根本长策之争,又是最具权力的两方重臣之争,牵涉既广,利害且深,皇帝自不能当场独断,发下群臣公议,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稳妥方式。此等议事制度,是华夏族群在艰难生存中群策群力之遗风,弥足珍贵。然则,这一议事制很快就消失了。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件并不如何瞩目,然却影响深远的大事。不久之后,我们将目睹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
嬴政深感朝会之出乎意料,散朝后立即召进李斯王贲会商。
李斯说,博士宫联具请行封建,意料之中不足为奇。战国末世改制,若没有诸侯制声音,反倒是怪事了。而老丞相王绾不事先知会,而突兀力主诸侯制,才是真正的棘手。王贲说,老丞相历来与闻决策,该当明白君上图治趋向,今突兀转向诸侯制,完全可能引发大局动荡生变。王贲深表赞同,补充说,此等动荡与其说迟滞郡县制推行,毋宁说为天下复辟者反对郡县制立下了一个新的根基,后患多多。蒙毅则以为,王绾突兀发难,很可能是受了博士们煽惑,未必是自家真心主张;其中根源,必是王绾自觉新政轴心不在丞相府所致。
“不。三处须得澄清。”一直凝神倾听的嬴政轻轻叩着书案,“其一,王绾之举,绝非突兀。其二,王绾主张,绝非复辟。其三,王绾之心,绝非自觉权力失落。不明乎此,不能妥善处置纷争。”
“君上三说,依据何在,敢请明示。”王贲一如既往地直率。
“先说一。”嬴政顺手从文卷如山的旁案拖过一只早已打开的长大铜匣,拿出一卷竹简展开在案头,“这是《吕氏春秋》,两位可能不熟,廷尉该当明白。《吕氏春秋》明白主张封建制,而且是众封建,诸侯封得越多越好。王绾素来信奉吕学,未尝着意隐瞒。当此之时,王绾必感事关重大,而又无法说服我等君臣,故联手博士,形成朝议对峙,逼交公议而决。显然,老丞相是有备而来。三位皆曰突兀,因由在于忽视了王绾的治学根基,似觉老丞相没有理由如此主张。可是如此?”
“君上明察!”三人异口同声,李斯犹有愧色。
“再说二。”嬴政指点着案头书卷,“王绾主张封建诸侯,基于治国学说,基于安秦之另一思路!而非基于复辟远古旧制,更非基于复辟六国旧制。此与当年文信侯根基同一。而六国王族、世族鼓荡封建诸侯,则是明白复辟。即或博士宫七十博士主张封建诸侯,一大半也是基于治学信奉之不同,也非世族复辟之论。”
“君上明察!”
“再说三。”嬴政又从旁案拖过一只木匣,拿出一卷道,“灭楚之前,老丞相曾经上书请辞,理由便是‘治事无长策,步履迟滞’。十余年来,老丞相勉力支撑,未尝一事掣肘,纵无大刀阔斧,亦绝非纠缠权力进退之辈。”
“臣之指斥,草率过甚!”蒙毅当即肃然长跪,拱手如对王绾致歉。
“凡此者三,决我方略。”嬴政对蒙毅淡淡点头一笑,继续道,“一则,唯其王绾有吕学根基,有备而发,两制之争当认真论争,绝不草率从事。二则,唯其老丞相博士等非六国王族世族之复辟,两制之争当以政见歧异待之;纵有后患,届时再论。三则,唯其老丞相非关私欲,两制之争不涉国政权力。”
“臣等赞同!”
“君上方略至当。”李斯一拱手,心悦诚服而愧色犹在,“王绾之于吕学,臣疏忽若此,深为惭愧也!今据君上处置两争之三则方略,臣以为根本在第二则,即以政见歧异待之。既为政见之争,必涉吕学与诸家之道。此,臣之所长也。臣自请主力,与老丞相等一争是非曲直。”
“廷尉主力,正当其时!”王贲拍掌大笑。
“听说《吕氏春秋》乃廷尉当年总纂,正当其人!”蒙毅也和了一句。
“好!廷尉主战。”嬴政一拍案,“然,此事至大,不能廷尉孤军独战。”
“陛下毋忧,我等当妥为谋划。”不期用了新称谓,李斯自己也笑了。
“臣等与廷尉协力!”王贲蒙毅立即跟上。
“好!两制之争乃华夏根本,务求全胜!”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李斯王贲蒙毅不期然异口同声冒出一句久违了的老秦誓言,一时君臣四人的眼睛都潮湿了。片刻默然,嬴政高喊小高子上酒。赵高捧来四爵老秦酒,君臣四人汩汩痛饮而下,顿时人人一身大汗,同声大笑一阵,便匆匆散去各自忙碌了。
在嬴政君臣筹划之时,各署议治的消息也纷纷激荡开来。蒙毅总司中枢,络绎不绝的消息都是“本署多以封建诸侯为是,以郡县制为非”。蒙毅非但备细阅读了每一份呈报进皇城的议治书,还亲自赶赴丞相府、上将军府、大田令府、司空府、司寇府、内史府、博士宫七大最主要官邸分别听了议治论争,终于对种种纷争大体清楚了。
蒙毅对皇帝的禀报是:归总说,群臣议论多以封建诸侯制为是。其间情形又分四类。其一,丞相府与博士宫之议,一致以吕学为根基,认定封建诸侯为安秦大道。其二,大田令等实际治事官署,则多从经济民生出发,以为郡县制易于凝聚国力民力,易于农耕河渠之通畅,多以郡县制为是。其三,郎中、御史、太庙令、太史令以及诸多皇族大臣,则多从传统出发,认定封建制利于族群血统之稳定延续,故以封建诸侯为是。其四,上将军府与国尉府最为特异,由于王翦蒙恬皆不在咸阳,国尉府又一直由尉缭虚领而无实际长官,故吏员之议颇为别致:大多以郡县制为战时权宜之计,安定天下则当奉行封建诸侯制。
“南北上书到了么?”嬴政淡淡一笑。
“南海上书、九原上书,刚刚到达。”
“如何说法?”
“王翦老将军力陈封建弊端,力主郡县制。蒙恬将军亦同。”
“扶苏回来没有?”
“皇长子明日将抵咸阳。君上,如此做……”
“不怕。事关长远,教皇子们听听有好处。”
“那,最好明令皇子们只听不说,持公允之身。”
“不!可以说话。面对如此利害,一个毫无评判的皇子何以立足天下?”
“君上,皇子们尚未加冠……”蒙毅欲言又止。
“准时大朝,放开一争!”嬴政断然拍板,没有理睬言犹未尽的蒙毅。
始皇帝元年五月末,事涉华夏根本的一场创制大论战正式拉开了帷幕。
除了王翦蒙恬与据守陇西的李信,顿弱姚贾等所有的在外大臣与已经有稳定官署的大郡郡守、大县县令,都被召回了咸阳。更有不同者,大殿内皇帝阶下专设了皇子区域,二十余名皇子全部与朝。咸阳所有官署的所有官员,除了有秩吏之下的吏员,举凡官员一律与会。素常宽阔敞亮的正殿,黑沉沉一片六百余人,第一次显得有些狭小起来。卯时钟鼓大起,帝辇在迭次长呼中徐徐推出。高冠带剑的皇帝稳步登上帝座,大朝会宣告开始了。
“诸位,朕即皇帝位,今日首议大政。”
所有的殿门与所有的窗户全部大开,沉沉大殿在盛夏的清晨颇为凉爽。皇帝一身冠带,平静威严地继续宣示着主旨,“天下一统,我朝新开。行封建诸侯,或行郡县一治,事关千秋大计。日前,首议三奏业已发下,各署公议也大体清晰。归总论之,主张依然两分。今日大朝,最终议决,朕将亲为决断。朝会议政,不避歧见,诸位但言无妨。”
“臣,博士鲍自令之敢问,陛下对新治大计定见如何?”
“大朝议政,不当揣摩上意。”皇帝冷冰冰一句回绝了试探。
“臣,博士仆射有奏。”西边文职大臣区后的博士区,昂然站起了掌持博士学宫的周青臣,慷慨激昂道,“皇帝陛下扫灭六国,威加海内,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为千古第一大皇帝也!然则,平海内易,安海内难。天下九州,情势风习各异,难为一统之治。大秦欲安,必得以《吕氏春秋》为大道,众封建。封诸多皇子各为诸侯,辅以良臣,因时因地而推治,如此天下可定也!”
“臣,博士淳于越附议!今皇帝君临天下,四海归一,当继三代之绝世,兴湮灭之封国,使诸位皇子、开国功臣,皆有封国之土,皆有勤王之力!如此封藩建卫,土皆有主,民皆有君,皇帝陛下亦省却治民之劳,郁郁乎文哉!泱泱乎大哉!”这位素有稷下名士声望的淳于越跟了上来,文臣坐席区诸多要员顿时振作瞩目。
“臣,博士叔孙通转呈山东游士奏章!”
一言落点,举殿惊讶。朝会者,君臣之议,是为朝议。游学士子为庶民,故为野议民议。野议民议无固定程式,也并不包括在君主“下议”的议事制度之内。然则,华夏族群自远古以来,即有浓厚的野议之风,也有许多相应的上达形式,明如谤木制、谏鼓制、请命制等,暗如童谣、民歌、公议、请见、上书等,甚或包括了特定的流言。战国之世,重视野议之风犹在,齐威王整肃吏治的举措之一,便是以谤木制搜集民众建言及对官吏的举发。当时天下对齐人风习的评判,其中有一句“多智,好议论”。这个“好议论”,说得便是野议之风的普及强大。庶民野议但以上书方式呈现,往往是最为重大的民议,甚或可被视为某种天意。当此重大朝会,陡然出现野议奏章,此间意蕴难以逆料,大殿群臣立即静如幽谷。
“既有野议奏章,当殿宣读可也。”皇帝说话了。
“臣遵诏。”叔孙通展开一卷,高声念诵起来,“臣等山东游士二百一十三人,启奏皇帝陛下:大乱初定,天下思治,流民思归。我等布衣游学之士,痛感天下失治之苦。为此,恳望皇帝陛下封建诸侯,我等愿各为良辅,使四方有治,使黔首有归。如此,则天下大幸也!”念诵完毕,叔孙通高声补充道,“民心即天心。士为天下根本,得士之心者得天下!臣赞同天下士子之议!”
“臣等赞同游士奏章!”博士席一片呼应。
“群小私心罢了,谈何天心天意天下士子?”文臣区突兀一句冷笑揶揄。
“何人之言,诛心乎!论政乎!”叔孙通高声顶了回来。
“老夫顿弱!便答之足下。”顿弱虽见苍老,精神依旧矍铄,离开侯爵座案站到了空阔处,破例地没有面对皇帝,却面对着沉沉座案区高声道,“诸位连同老夫在内,十有八九都曾是布衣之士游学列国。此战国之风也,入仕之道也,原本好事!然则,战国士风雄强坦荡,无论政见如何,所论皆发自本心!是故合则留,不合则去。今日,二百一十三名士子论政上书,竟能异口同声赞同封建诸侯,而独无一人异议,岂非咄咄怪事乎?期间因由,不言自明。今六国皆灭,一班狗苟蝇营之士失却奔走依托,又自觉才具不堪为皇帝大用,于是乎,唯求天下诸侯多多,好谋一立身之地。人求立身生计,原本无可指责。不合此等人物,偏以玩弄天下大计为快,以民议天心为名,实谋一己之出路,诚非私哉!诸位且说,老夫之论,诛心耶?论政耶?”这顿弱原本战国末期名家名士,桀骜不驯,当年以见秦王不拜而名闻天下。此时一片言论不做奏对,却做了论战之辞,一时大见老来风采,举殿听得入神沉寂,忘记了喝彩。
“不,不是诛心,却也不是论政!”叔孙通红脸嚷嚷,引来一片笑声。
“此等野议,臣等以为不说也罢!”文臣席有几人高声非议。
“是也是也,自请为诸侯辅臣,有私无公!”
一片嚷嚷中,周青臣淳于越叔孙通都愣怔了,博士席也一时默然了。
“老臣王绾有奏。”
须发雪白的王绾终于不能坐视了。这班博士不着边际不谙事理,王绾大为皱眉,自觉如此下去,只怕这个重大长策便要被这些虚空宏论付之流水。王绾决计亲自阐发,于是离座出班,直接面对着帝座,苍老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起来,无一言不是实实在在。
“陛下明察:方今诸侯初破,天下初定,复辟暗流依旧涌动。大势论之,赵魏韩之地一旦有事,尚可就近靖乱。然则,燕齐楚三地却偏远难治,若有不测之乱,咸阳鞭长莫及。此际之险,与周灭商之初相类也。大秦欲安天下,当效法封建分治,分封皇帝诸子为封国诸侯,镇守偏远边陲,以安定天下。此,久远之计也,非一时之谋也。”
“老丞相差矣!”姚贾站了起来。
“上卿何见之有?”王绾淡淡地回了一句。
“皇帝陛下,诸位大臣,”姚贾在空阔处时而面对帝座,时而面对群臣,雄辩之风不下顿弱,“历经战国,天下大势已成两种治式:封建诸侯为一道,郡县统治为一道。今丞相既论治道,却是天下两分:赵魏韩之地一道,燕齐楚之地一道。持论根基,又唯在地理之远近,平乱之难易。如此姚贾敢问丞相:天下统一而一朝两治,政出多门而纷纭不定,图乱乎?图治乎?再则,天下治道若以地理远近、平乱难易而决断,易治者严,难治者宽,岂非纵容远政不法生乱?如此治道,公平何在!正道何在!”姚贾气势凌厉,所攻也确实皆在要害,群臣立感决战气息,大殿中一时肃然无声。
“上卿少安毋躁。”
王绾淡淡一笑,突然振作精神侃侃而谈,“老夫所言,因时因地而施治也,天下正道也,非自老夫始也。在秦,自我惠文王之世取巴蜀,便以王族大臣直领巴蜀近百年,与封建诸侯何其相类也!昭王之世,有穰侯治陶地。当今皇帝之初,有王弟成蛟治太原。此其实也。以治道之论,则文信侯之《吕氏春秋》有切实之论,非但主张众封建,更主张以地理远近定封国大小:王者封建,地愈近而封国愈大,地愈远而封国愈小,故海上之地有十里诸侯。凡此等等,皆因远近不同而施治也,何由生乱乎!以目下情势,皇帝领赵魏韩三地,是为帝畿;燕齐楚三地,则封建诸侯,势同三代天子一治,何由天下两治也!”王绾有理有据有史有论,殿中形势又是一变,大臣们都流露出敬佩的神色,博士们更是奋然快慰。
“丞相论史,不足为证!”
年青的蒙毅第一次挺身站立在殿堂论政了:“蒙毅职任长史,多闻国史典籍。丞相所言之史实,不合比作封建诸侯。自孝公以下之历代秦王,虽时有王族子弟或重臣领于一方,然皆以国府郡县官吏施治,王族子弟与重臣之效用俱在镇抚,以利推行法治。此等领治,赋税皆上缴国府,领治之地更无私兵私官,实乃郡县一治之特例,与封建诸侯大相径庭也!”
“吕氏之学,亦不合大道也!”
李斯站了起来。思忖情势,李斯觉得自己该说话了。李斯也没有面对帝座,面对面地与王绾对立着道:“文信侯众封建之论,不合大道者二。其一,不合五百年来天下潮流。自春秋以至战国,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国变,君变,官变,民变,法变,最终酿得潮流大变。期间诸子百家风起云涌,竟相探索治国之道,而终归酿成变法大潮。变法者何?变国家也,变治道也,变生计也,变民众也。一言以蔽之,变天下文明之蕴涵也!千变万变,轴心在于治式之变。封建诸侯裂土分治,导致天下大战连绵动荡不休。人心思治,人心思一,思的便是天下一统,思的便是一法施治,思的便是抛却封建。文信侯之时,天下归一之心尚在端倪,尚未聚成大潮,故文信侯未能洞察大势也!今日之天下,若果真行封建诸侯,无异于抛离天下民心,无异于再植裂土分治之根,弃华夏五百余年之探索而重归老路焉!老丞相厚学明察,拘泥于一家之学而不审时势,何异于刻舟求剑哉!”
“老夫愿闻其二。”王绾丝毫不为所动,只冷冷一笑。
“其二,丞相所言,今日新朝情势几同于周之灭商,在下不以为然。”
“丞相所言大是!”博士坐席一片反对李斯之声。
“是与不是,且看史实。”李斯从容言道,“其一,三代之时,天下未曾激荡生发,不知郡县制也,唯知封建制也。其时行封建,与其说遵奉王道,毋宁说别无选择也!是故,不足为亘古不变之依据。其二,周行诸侯制,前后所封王族与功臣千八百余国,可谓众封建矣!然则,周武王尸骨未寒,周室便祸乱大生,发难者恰是王族之管、蔡诸侯!如此封建,谈何拱卫天子?谈何拱卫王室?至于周幽王镐京之乱,王族大诸侯晋国鲁国齐国皆不敢救,若非我老秦人弃置恩怨而千里勤王浴血奋战,何有洛阳周室之延续哉!更不说诸侯相互如仇雠,相互攻伐而不能禁止,以邻为壑而践踏民生……凡此等等,封建诸侯岂非天下祸根哉!”李斯一番话痛切肃杀,所言又无不是诸侯制要害,群臣神色又是一变。
“人非圣贤,事无万全。廷尉如此苛责圣王大道,夫复何言!”
王绾不屑地冷漠一笑,坐回了文臣首座,板着脸一句话不说了。
“臣,博士鲍白令之,敢请诸王子之见!”博士席突兀一声。
“臣等敢请诸王子奏对!”博士们一片呼应。
大臣们似觉唐突,又似乎对博士们此等颇具离间意味的动议大有怀疑,举殿竟无一人附议。王子们则惴惴不安地望着帝座,纷纷低下了头去。
“愿说者便说,无须顾忌。”皇帝说话了。
“儿臣扶苏有奏。”英挺的皇长子一站起来,群臣眼睛立即亮了。只见扶苏向帝座一躬,肃然正色道,“儿臣以为,大秦一统华夏,皆由将士鲜血而来,理当推行郡县,由国家统一治民,使民无私政之苦。扶苏纵为皇子,若求封国而行私政,大秦国法安在?”
“好!”文武两大区,皆有人高声拍案赞叹。
“胡亥有奏!”一声清亮稚嫩的童音陡然荡开。
群臣大为惊讶,后排座案的臣子们纷纷站起向前打量。皇帝不禁呵呵笑了:“你小子也敢有奏?好!有胆色,说。”皇帝话音落点,一个童稚话音在大殿中清亮地飞旋起来:“胡亥身为皇子,不求一己之利,唯愿天下大治!胡亥不做封国诸侯,只做大秦良臣!”
“彩”举殿无分政见,爆发出一阵哄然笑声。
“皇子童稚轻言,不足以论长策!”鲍白令之昂昂然喊了一声,大臣们颇觉滑稽,又是一阵哄笑。正在此时,东区武臣席中王贲站了起来:“臣等有奏。”一句话落点,大殿立即肃静下来。谁都知道,如此重大的议政,拥有最高爵位的几位武臣至今还没有人说话。
“臣通武侯王贲,得武成侯王翦、九原侯蒙恬、陇西侯李信之托,代奏皇帝陛下:华夏边地之治,若阴山,若陇西,若辽东,若南海,尤须郡县一治。若行封建,华夏必失万里屏障也。周室之亡,亡在诸侯。诸侯之患,动乱之源也。大秦不行封建,动乱将大为减少。纵然六国旧世族图谋复辟,亦不至裹挟民众。其时复辟世族孤立天下,我大秦六十万铁军何惧之有?此,臣等之奏对也,皇帝陛下明察。”
王贲的话语一如既往地平实,没有一句激昂之辞,却使已经渐渐闷热起来的大殿如秋风扫过,顿见一片肃杀气息,大臣们顿时平静了,没有人想说话了。只有博士们惊愕地相互顾盼着,似乎不明白这个黝黑粗壮的蛮实将军何以竟能有如此威慑力。
“各方大要清楚,老臣敢请陛下决断。”王绾以为不需要再争了。
“敢请陛下决断!”举殿一声。
“好。”皇帝拍案,“旬日之内,朕以诏书说话。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