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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文明雷電 第四節 呂氏眾封建說再起 帝國朝野爭鳴天下治式

大秦帝國作者:孫皓暉發布:福哥

2020-6-10 01:35

    整整一個午後,博士學宮都瀰漫着一種亢奮氣息。

    丞相王綰親自拜謁學宮,本來就是一件非同小可的盛事。然最令學宮感奮的,還是丞相親邀博士們會商一件根本大事:新朝圖治,當在天下推行何種治式?老丞相說得很明白,典則也好,朝儀也好,皆無涉根本,無須糾纏。國家根本在治式,透徹論定治式,才是博士學宮真正功勞。年余以來,博士們已經察覺出,新朝的大勢越來越微妙了。博士們原以為天經地義的諸侯制,在新朝卻被莫名其妙地擱置了,秦王首朝封賞,竟然沒有諸侯一說。然則,秦王也沒有說不行諸侯制,放下的話是,容後一體決之。這就是說,事情尚在未定之中,各方還都沒有形成政見方略。同時,法權在握的廷尉府傳出的消息是:李斯與一班親信吏員日夜揣摩天下郡縣,似有謀劃郡縣制之象。此時的秦王,依舊沒有明白定策。從南海歸來後,秦王除了確定典則與皇帝大典朝儀,對最為重大的治式事宜,始終未置可否。如此微妙情勢之下,又逢皇帝剛剛即位之日,位高權重的老丞相親自拜謁學宮且明白會商大事,此間究竟蘊藏着何等奧秘?

    在從王城回來的路上,周青臣着意邀叔孫通同車。車行幽靜處,周青臣突兀問:『足下以為,丞相府廷尉府,孰輕孰重?』叔孫通以問作答:『江水河水,孰大孰小?』周青臣一笑:『江亦大,河亦大,奈何?』叔孫通答:『兩大皆能入海,唯能決之者,長短也。』周青臣恍然:『如此說,謀之長遠,其勢明矣!』車行轔轔,兩人不約而同地大笑了一陣,又異口同聲說了一句:『正道悠長,【呂氏春秋】也!』

    柳林中擺開了恭賀皇帝即位的盛宴,酒是丞相府賞賜的。

    王綰已經白髮蒼蒼了。自從對六國大戰開始,十年之間,王綰全副身心地運籌着秦國政事,從未在四更之前走進過寢室。戰國通例,官員奉事五日歇息一日,此所謂『五日得一休沐』也。秦國勤政,六日歇息一日。可王綰自從做了丞相,卻從來沒有歇息過一日,縱是火熱的年節,都守在政事廳不敢離開也不能離開。王綰只有一個心思,丞相府須得一肩挑起千頭萬緒的政事,好教秦王李斯等全力謀劃戰勝之道。然則,不知從何時起,王綰有了一種感覺對這個秦王,他越來越陌生了。滅楚之後,這種陌生感突兀地鮮明起來。就實說,王綰與秦王從來沒有過重大歧見,諸般政事之默契一如既往,然則,這種陌生感卻揮之不去。思緒飄向遠方,不經意間,王綰似乎也想明白了:秦王事事圖創新,自己卻似乎事事都循着常規與傳統。陌生之感,由此生焉。十幾年來,自己似乎沒有出過一次令人耳目一新的謀劃。與李斯尉繚兩位大謀臣相比,自己確實少了些獨具慧眼的長策大略。在預謀政事上,王綰也似乎總跟不上秦王大跨度的步幅,至少是很感吃力。凡此等等,都是實情,但王綰依然相信,這不是陌生之感的源頭。以秦王秉性,若僅僅是如此這般,他早早已經明說了。

    滅楚之後,秦王將李斯擢升為廷尉,且顯然將廷尉府變成了統籌新治的軸心,這教王綰很不是滋味。李斯的功績才具,王綰是認同的。就廷尉府的職責權力而言,秦王也沒有逾越法度。然則,新朝圖治這般重大而涉及全局的謀劃,廷尉府難道比總攬國事的丞相府更合適麼?顯然不是。此間之要,人事也。人事之要,政見心界也。

    王綰與秦王之間,有着一道雙方都明白的心界鴻溝。這道鴻溝,與其說是實際政見不合,毋寧說是所奉信念不同。王綰信奉【呂氏春秋】,秦王則信奉【商君書】。這兩部治國經典的差異,生發了王綰與秦王之間難以彌合的心界鴻溝。兩部經典的差異有多大,這道心界鴻溝便有多深。當年,王綰是奉呂不韋之命,到太子嬴政身邊做太子府丞的。很長時間裡,王綰都是呂不韋與少年太子少年秦王之間的有效橋梁。秦王親政後,【呂氏春秋】事件發作,王綰沒有跟呂不韋走,而是選擇了輔佐秦王。但是,王綰卻不因人廢言,對【呂氏春秋】所闡發的治世大道,王綰始終是信奉的。即或在秦王面前,王綰也從來沒有隱瞞過。對此,秦王當然是清楚的。可是,秦王從來沒有因為王綰信奉【呂氏春秋】而減弱對王綰的倚重。否則,王綰何以能做十餘年的丞相?直至封賞功臣,直至秦王變成了皇帝,王綰的丞相之職也未見動搖跡象。

    久歷風霜的王綰看得明白,秦王對自己,一如當年對呂不韋:只要你不將治學信念化作不同政見,不將政見化作事端,永遠都不會有事。也就是說,只要王綰目下安於現狀,不將自己心頭突突躥跳的信念搬出來變為政見,天下首任丞相是無可動搖的。

    難處在於,王綰摁不住這頭在心頭躥跳的巨鹿。

    滅楚之後,王綰有了一種越來越清晰的感覺:天下到了歧路亡羊之時,必得有人出來說話!目下,能夠擔當這個說話者職責的,大約只有自己了。博士們分量不足,奏對又往往陷於虛浮。元老大臣們失之淺陋,無以論證大道。即或是目下領事的一班重臣。其學問見識也沒有一個人足以抗衡李斯,不足以發端大事。只有王綰,根基是老秦名士,少年入仕而歷經四王,資格威望足以匹敵任何元老勛貴,論治學見識,王綰是呂不韋時期頗具名望的才士。最要緊的是,只有王綰清楚地明白新朝圖治的實際要害何在,不至於不着邊際地虛空論政,反倒引起群臣譏諷。王綰隱隱地覺得,這是上天的冥冥之意,這是無數聖賢典籍的殷殷之心。天道在前,聖賢在前,丞相權力徹侯爵位何足道哉!

    『諸位,皇帝即位,圖治天下,何事最為根本?』

    『治式』

    酒宴剛一開始,王綰一句問話便將來意揭示明白。博士們不約而同地昂揚應答,顯然也明白告訴了王綰,他們是有準備的。王綰一時大為欣慰,一改很少痛飲的謹慎之道,與博士們先連飲了三大爵,以表對皇帝即位的慶賀。置爵於案,王綰慨然道:『老夫今日拜謁學宮,一則,感念眾博士為國謀治,刷新典則、創製朝儀有功!二則,共商新朝圖治之根本。諸位皆飽學之士,尚望不吝賜教。』

    『鮑白令之敢問丞相,天下大道幾何?治式幾何?』

    『天下大道者二,王道,霸道。天下治式者二,諸侯制,郡縣制。』

    『淳于越敢問丞相,人云廷尉府謀劃郡縣制,丞相何以置評?』

    『圖治之道,人皆可謀可對。廷尉府謀郡縣制,無可非議也。』

    『伏勝敢問丞相持何等主張?諸侯制乎,郡縣制乎?』

    『諸位以為,老夫該當何等主張?』

    王綰揶揄反問,柳林中盪起了一片笑聲。詰難論戰原本是戰國之風,博士們已經在幾個回合的簡單問答中大體清楚了老丞相的圖謀,正欲直逼要害,卻被王綰輕輕盪開,不禁對這位老丞相的機變詼諧顯出了幾分由衷的佩服,一時笑出聲來。

    『在下叔孫通有對。』一個中年士子站了起來。

    『先生但說。』

    『謀國圖治,當有所本。秦國圖治之本,在【呂氏春秋】!』

    『何以見得?』王綰淡淡一笑,掩飾着心頭的驚喜。

    『天下治式兩道,諸侯制源遠流長,郡縣制初行戰國。』叔孫通從容地侃侃而談,『戰國大爭之世,七國不奉諸侯制而奉郡縣制,大戰之需也,特異之時也!今秦一天下,熄戰亂,不當仍以戰時之治行太平盛世。是故,新朝當行諸侯制,回歸天下大道……』

    『彩!』片言隻語將郡縣制之偏離正道揭開,博士們一陣亢奮。

    『然則,』聲浪平息,叔孫通突然一個轉折道,『若以三代王道為諸侯制根本,始皇帝必難接納。何也?戰國變法迭起,棄置王道已成時勢。當此之時,若以三代王道論證諸侯制,必有復辟舊制之嫌。為此,必得以【呂氏春秋】為本,方得有效也。』

    『彩』博士們更見奮然了。

    『【呂氏春秋】,有諸侯制之說?』王綰饒有興致。

    『有!眾封建論也!』

    『鮑白博士學問最博,背誦給丞相。』周青臣指點着高聲應答的紅衣博士。

    『丞相且聽。』鮑白令之高聲念誦道,『【呂氏春秋·慎勢篇】云:天下之地,方千里以為國,所以極治任也。國非不能大也,其大不若小,其〔地〕多不若少。眾封建,非以私賢也,所以便勢,所以全威,所以博義。義博、威全、勢便,利則無敵。無敵者,安。故,觀於上世,其封建眾者,其福長,其名彰……王者之封建也,彌近彌大,彌遠彌小。故,海上有十里之諸侯……多建封,所以便其勢也。』略微一頓,鮑白令之慨然道,『呂氏之論,封建諸侯為聖王正道。封建愈多,天下愈安,此謂眾封建也!』

    『鮑白之論,我等贊同!』博士們不約而同的一片擁戴、附和聲。

    『敢問老丞相,博士宮可否上書請行諸侯制?』周青臣小心翼翼。

    『有何不可?老夫也是此等政見。』王綰叩着大案坦然高聲道,『你等上書皇帝,老夫也要上書皇帝。其時,皇帝必發下朝議會商。但行朝會議決,公議大起,治式必決。』

    『丞相發端,我等自當追隨!』叔孫通一聲呼應。

    『我等追隨!』博士們異口同聲。

    王綰離座起身,對着博士們深深一躬,轉身對周青臣一點頭,徑自去了。博士們心氣勃發,紛紛請命草擬上書。周青臣與叔孫通等幾個資深博士略事會商,當即公示了一個方略:人人都做上書之文,夜來公議公決,選最雄辯者為博士宮聯具上書面呈皇帝。博士們哄然喝一聲彩,紛紛散去各自忙碌了。

    次日清晨再度朝會,大出群臣意料,只一個時辰便散了。

    皇帝大典後,嬴政很感疲憊煩躁,昨日回到東偏殿書房冷水沐浴一番,靠在臥榻便迷糊了。不想午間小憩竟做了沉沉大睡,直到日薄西山才驀然醒來,氣得將趙高狠狠罵了幾句。夜來精神倍增,嬴政將李斯、王賁召進王城,再加原本在書房值事的蒙毅,要事先會商一番明日朝會如何動議治式。三人走進書房,嬴政遠遠一招手道:『來來來,脫了厚袍子坐!小高子,冰茶!』不料,三人都沒有應答,而是按着爵次順序,王賁在前李斯居中蒙毅在後,一起躬身大禮,畢恭畢敬地齊呼了一聲:『臣等參見皇帝陛下!』嬴政恍然起身,大笑道:『免了免了,書房折騰個甚!大朝擺擺架勢罷了,事事如此折騰還做不做事了?日後書房議政老樣子,誰喊皇帝陛下,我叫他出去晾着!』一串笑語申斥,三位大臣呵呵笑了起來,氣象頓時和睦如初。

    三人就座,各去朝服冠帶,長發散披,通身一領麻布長衫,再飲下一碗冰茶,頓時大覺涼爽。嬴政一說事體,李斯不禁一聲感喟:『惜哉!尉繚子也。若他能動,此事容易多了。』王賁蒙毅也是一聲嘆息。嬴政低聲道:『先生風癱,太醫無以救治。我已請一東海神醫看過,也依然未見起色。還有老將軍,但有他在朝……天意也,夫復何言!』一說到王翦,嬴政眼中泛起了淚光。李斯蒙毅也雙眼潮濕了。

    『君上,還是議事了。』王賁岔開了話題。

    嬴政說了事體,期冀明日朝會能一次議決郡縣制,以便早日推行;預料群臣中可能有主張諸侯制者,故得預為綢繆。李斯稟報說,郡縣制之實施方略經多次補正,已經確定了,只待議決推行。蒙毅說,重臣之中明白主張郡縣制者,只有素常小朝會的王翦、李斯、王賁、蒙恬、尉繚幾人,而能在大朝會動議者,大約只有李斯了。嬴政點頭,李斯也沒有說話。一直默然的王賁卻突然說,廷尉動議不宜。嬴政問為何?王賁說,郡縣制諸侯制之爭,大多將軍不甚了了,大多文臣則無甚定見。若有重臣主張諸侯制,很可能群臣便跟着走了。那時,才該廷尉殺出。嬴政大笑道,說得好!朝會也是戰場,精銳要用在最難之時。蒙毅問如此誰來動議?王賁斷然道,我來,我與尉繚前輩聯具如何?嬴政李斯蒙毅三人異口同聲說了聲好。如此商定之後,王賁李斯便驅車去了尉繚子府邸先行知會。嬴政吩咐蒙毅立即為兩人草擬上書。三更時分,王賁李斯返回皇帝書房。與尉繚子情誼篤厚的李斯稟報說,臥在病榻的尉繚子欣然允諾了。嬴政心頭頓時踏實了許多。於是,王賁拿了蒙毅起草的上書底本,立即回府準備去了。小朝會便在深夜中散了。

    誰也沒有料到,朝會局勢會發生如此突兀的變化。

    朝會伊始,嬴政剛剛申明了主旨,丞相王綰便第一個出班奏對。依照新朝儀,王綰站在自己的座案前捧着上書高聲念誦:『臣,丞相王綰,昧死有奏皇帝陛下,主張新朝奉行諸侯制。臣呈上奏章』於是,眾目睽睽之下,殿前御史接過了新朝的第一道奏章,雙手捧到了始皇帝案頭。大殿群臣始而驚訝歷來只處置政務而不提政見的老丞相竟能發端大政!繼而恍然新朝遵奉何等治道,非老丞相發端莫屬!於是,一時紛紛議論。

    正當此時,博士僕射周青臣也霍然站起,高舉上書高聲念誦:『臣,博士僕射周青臣,昧死有奏皇帝陛下,呈上博士七十人聯具之【請行封建書】』殿東一大片博士整齊站起,齊聲高誦:『臣等昧死啟奏皇帝陛下,請行封建,以固大秦!』如此聲勢,又一齊口稱昧死,秦國廟堂見所未見,一時群臣彷徨,有諸多元老便要站起來呼應。

    列位看官留意,秦之典則禮儀雖細,然也不可能事事定則。譬如這大臣口稱『昧死以奏』,便不是禮儀典則所定。然若依着『尊上抑下』的典則精神,臣下自己要在言事時,或加上彰顯忠心之詞,或加上勇於任事之詞,典則禮儀自是不能禁止。也就是說,臣下自甘卑下奉迎,有利於鞏固皇權,法度禮儀不會禁止。後來,諸多臣下起而仿效,奏章之首多稱『昧死以奏』以為表白,遂使後世學人多以為臣稱『昧死』乃秦時訂立制度使然。此間誤會,何其深也!延續唐宋之後,諸多儒臣奴性大肆泛濫,以至有人整日念叨『臣罪當誅兮,皇帝聖明!』顯然,這是事實存在的一種自虐,然卻絕非制度所立。此乃後話。

    目下的王綰與眾博士口稱昧死,可謂既表惶恐,又表忠心,亦表無所畏懼。就其本意,無疑與『斗膽直言』之類的表白相近,也許本無他意。然在質樸厚重的秦國朝會上,大臣言事,歷來極少這種自我表白,有事說事罷了。如今老丞相慷慨發端,一大片博士慷慨相隨,人人昂昂高呼昧死以奏,大臣們如何不怦然心動?

    『臣,通武侯王賁有奏。』

    一聲渾厚而沉穩的宣示,大殿中立刻肅靜下來。誰都知道,王翦王賁父子連滅五國,在新朝具有無與倫比的分量。更有一點,父子兩人都是寡言之人,朝會極少開口,開口則絕不中途退縮。當此之時,這王賁挺身而出,定然大事無疑。舉殿肅然之間,只見王賁前出兩步,捧着一卷竹簡高聲道:『臣與關內侯尉繚聯具奏對,請行郡縣之治,今呈上奏章。』殿前御史接過竹簡,王賁坐回了班次。見如此兩位重臣與丞相大相徑庭,主張郡縣制,群臣這才稍見清醒,不再急於附議,一時方安靜了下來。

    『老臣有奏……』王綰再度慷慨奏對。

    『朕有決斷。』皇帝卻開口了,打斷了王綰。嬴政第一次使用這個拗口的字,顯得有些生硬,也滲出幾分冷冰冰的氣息,『丞相、博士宮、通武侯、關內侯,各有奏章,且主張已明,當下議決,未免倉促。朕之決斷:發下今日三則奏章,各官署集本部官吏議之,或釀成共識,或兩分亦可。旬日之後,朝會一體決之。散朝。』說罷,皇帝徑自走了,朝會也就散了。

    旬日之間,咸陽各官署及治情已經穩定的郡縣官署,都開始了哄哄然的議政。

    議政決事,既是秦國之傳統,又是秦國之法度,並非散漫議論。春秋戰國之世,尚大體延續着古老的三代議事傳統,列國都不同程度地實施着一種大事須交群臣公議的決策法則。戰國動盪多戰,決事力求快速高效,公議制不可避免地有所淡化,然卻沒有從制度意義上消失,在事實上也經常見諸各國。就秦國而言,大事交付公議多見於史料記載:秦穆公合大夫而謀政,秦孝公廷議變法,秦惠王議伐巴蜀,秦昭王議殺白起,秦王政議逐客、議破四國合縱、議禪繼、議帝號等等等等。也就是說,雖然戰時決事需要快捷,尋常軍國大事皆由君主與相關重臣立決立斷,但關涉根本的長策大略,還是很看重公議決斷的。

    議政作為一種制度,其實施流程表現為:某臣動議〔顯而易見的實際大事,不需動議也可由君主發動公議〕君主發其上書於各官署下令議之各署得將議決對策正式呈報君主君主集重臣或全體大臣最終議決。若群臣所議一致,君主也見識無二,則君主可不行朝會而決斷;若群臣對策不一,則君主必得行朝會決斷,而不能獨斷。此,議事制度之根本也。譬如目下諸侯制與郡縣制之爭,既是國家根本長策之爭,又是最具權力的兩方重臣之爭,牽涉既廣,利害且深,皇帝自不能當場獨斷,發下群臣公議,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穩妥方式。此等議事制度,是華夏族群在艱難生存中群策群力之遺風,彌足珍貴。然則,這一議事制很快就消失了。這是中國歷史上一件並不如何矚目,然卻影響深遠的大事。不久之後,我們將目睹這一事件的來龍去脈。

    嬴政深感朝會之出乎意料,散朝後立即召進李斯王賁會商。

    李斯說,博士宮聯具請行封建,意料之中不足為奇。戰國末世改制,若沒有諸侯制聲音,反倒是怪事了。而老丞相王綰不事先知會,而突兀力主諸侯制,才是真正的棘手。王賁說,老丞相歷來與聞決策,該當明白君上圖治趨向,今突兀轉向諸侯制,完全可能引發大局動盪生變。王賁深表贊同,補充說,此等動盪與其說遲滯郡縣制推行,毋寧說為天下復辟者反對郡縣制立下了一個新的根基,後患多多。蒙毅則以為,王綰突兀發難,很可能是受了博士們煽惑,未必是自家真心主張;其中根源,必是王綰自覺新政軸心不在丞相府所致。

    『不。三處須得澄清。』一直凝神傾聽的嬴政輕輕叩着書案,『其一,王綰之舉,絕非突兀。其二,王綰主張,絕非復辟。其三,王綰之心,絕非自覺權力失落。不明乎此,不能妥善處置紛爭。』

    『君上三說,依據何在,敢請明示。』王賁一如既往地直率。

    『先說一。』嬴政順手從文卷如山的旁案拖過一隻早已打開的長大銅匣,拿出一卷竹簡展開在案頭,『這是【呂氏春秋】,兩位可能不熟,廷尉該當明白。【呂氏春秋】明白主張封建制,而且是眾封建,諸侯封得越多越好。王綰素來信奉呂學,未嘗着意隱瞞。當此之時,王綰必感事關重大,而又無法說服我等君臣,故聯手博士,形成朝議對峙,逼交公議而決。顯然,老丞相是有備而來。三位皆曰突兀,因由在於忽視了王綰的治學根基,似覺老丞相沒有理由如此主張。可是如此?』

    『君上明察!』三人異口同聲,李斯猶有愧色。

    『再說二。』嬴政指點着案頭書卷,『王綰主張封建諸侯,基於治國學說,基於安秦之另一思路!而非基於復辟遠古舊制,更非基於復辟六國舊制。此與當年文信侯根基同一。而六國王族、世族鼓盪封建諸侯,則是明白復辟。即或博士宮七十博士主張封建諸侯,一大半也是基於治學信奉之不同,也非世族復辟之論。』

    『君上明察!』

    『再說三。』嬴政又從旁案拖過一隻木匣,拿出一卷道,『滅楚之前,老丞相曾經上書請辭,理由便是「治事無長策,步履遲滯」。十餘年來,老丞相勉力支撐,未嘗一事掣肘,縱無大刀闊斧,亦絕非糾纏權力進退之輩。』

    『臣之指斥,草率過甚!』蒙毅當即肅然長跪,拱手如對王綰致歉。

    『凡此者三,決我方略。』嬴政對蒙毅淡淡點頭一笑,繼續道,『一則,唯其王綰有呂學根基,有備而發,兩制之爭當認真論爭,絕不草率從事。二則,唯其老丞相博士等非六國王族世族之復辟,兩制之爭當以政見歧異待之;縱有後患,屆時再論。三則,唯其老丞相非關私慾,兩制之爭不涉國政權力。』

    『臣等贊同!』

    『君上方略至當。』李斯一拱手,心悅誠服而愧色猶在,『王綰之於呂學,臣疏忽若此,深為慚愧也!今據君上處置兩爭之三則方略,臣以為根本在第二則,即以政見歧異待之。既為政見之爭,必涉呂學與諸家之道。此,臣之所長也。臣自請主力,與老丞相等一爭是非曲直。』

    『廷尉主力,正當其時!』王賁拍掌大笑。

    『聽說【呂氏春秋】乃廷尉當年總纂,正當其人!』蒙毅也和了一句。

    『好!廷尉主戰。』嬴政一拍案,『然,此事至大,不能廷尉孤軍獨戰。』

    『陛下毋憂,我等當妥為謀劃。』不期用了新稱謂,李斯自己也笑了。

    『臣等與廷尉協力!』王賁蒙毅立即跟上。

    『好!兩制之爭乃華夏根本,務求全勝!』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李斯王賁蒙毅不期然異口同聲冒出一句久違了的老秦誓言,一時君臣四人的眼睛都潮濕了。片刻默然,嬴政高喊小高子上酒。趙高捧來四爵老秦酒,君臣四人汩汩痛飲而下,頓時人人一身大汗,同聲大笑一陣,便匆匆散去各自忙碌了。

    在嬴政君臣籌劃之時,各署議治的消息也紛紛激盪開來。蒙毅總司中樞,絡繹不絕的消息都是『本署多以封建諸侯為是,以郡縣制為非』。蒙毅非但備細閱讀了每一份呈報進皇城的議治書,還親自趕赴丞相府、上將軍府、大田令府、司空府、司寇府、內史府、博士宮七大最主要官邸分別聽了議治論爭,終於對種種紛爭大體清楚了。

    蒙毅對皇帝的稟報是:歸總說,群臣議論多以封建諸侯制為是。其間情形又分四類。其一,丞相府與博士宮之議,一致以呂學為根基,認定封建諸侯為安秦大道。其二,大田令等實際治事官署,則多從經濟民生出發,以為郡縣制易於凝聚國力民力,易於農耕河渠之通暢,多以郡縣制為是。其三,郎中、御史、太廟令、太史令以及諸多皇族大臣,則多從傳統出發,認定封建制利於族群血統之穩定延續,故以封建諸侯為是。其四,上將軍府與國尉府最為特異,由於王翦蒙恬皆不在咸陽,國尉府又一直由尉繚虛領而無實際長官,故吏員之議頗為別致:大多以郡縣制為戰時權宜之計,安定天下則當奉行封建諸侯制。

    『南北上書到了麼?』嬴政淡淡一笑。

    『南海上書、九原上書,剛剛到達。』

    『如何說法?』

    『王翦老將軍力陳封建弊端,力主郡縣制。蒙恬將軍亦同。』

    『扶蘇回來沒有?』

    『皇長子明日將抵咸陽。君上,如此做……』

    『不怕。事關長遠,教皇子們聽聽有好處。』

    『那,最好明令皇子們只聽不說,持公允之身。』

    『不!可以說話。面對如此利害,一個毫無評判的皇子何以立足天下?』

    『君上,皇子們尚未加冠……』蒙毅欲言又止。

    『準時大朝,放開一爭!』嬴政斷然拍板,沒有理睬言猶未盡的蒙毅。

    始皇帝元年五月末,事涉華夏根本的一場創製大論戰正式拉開了帷幕。

    除了王翦蒙恬與據守隴西的李信,頓弱姚賈等所有的在外大臣與已經有穩定官署的大郡郡守、大縣縣令,都被召回了咸陽。更有不同者,大殿內皇帝階下專設了皇子區域,二十餘名皇子全部與朝。咸陽所有官署的所有官員,除了有秩吏之下的吏員,舉凡官員一律與會。素常寬闊敞亮的正殿,黑沉沉一片六百餘人,第一次顯得有些狹小起來。卯時鐘鼓大起,帝輦在迭次長呼中徐徐推出。高冠帶劍的皇帝穩步登上帝座,大朝會宣告開始了。

    『諸位,朕即皇帝位,今日首議大政。』

    所有的殿門與所有的窗戶全部大開,沉沉大殿在盛夏的清晨頗為涼爽。皇帝一身冠帶,平靜威嚴地繼續宣示着主旨,『天下一統,我朝新開。行封建諸侯,或行郡縣一治,事關千秋大計。日前,首議三奏業已發下,各署公議也大體清晰。歸總論之,主張依然兩分。今日大朝,最終議決,朕將親為決斷。朝會議政,不避歧見,諸位但言無妨。』

    『臣,博士鮑自令之敢問,陛下對新治大計定見如何?』

    『大朝議政,不當揣摩上意。』皇帝冷冰冰一句回絕了試探。

    『臣,博士僕射有奏。』西邊文職大臣區後的博士區,昂然站起了掌持博士學宮的周青臣,慷慨激昂道,『皇帝陛下掃滅六國,威加海內,德兼三皇,功過五帝,為千古第一大皇帝也!然則,平海內易,安海內難。天下九州,情勢風習各異,難為一統之治。大秦欲安,必得以【呂氏春秋】為大道,眾封建。封諸多皇子各為諸侯,輔以良臣,因時因地而推治,如此天下可定也!』

    『臣,博士淳于越附議!今皇帝君臨天下,四海歸一,當繼三代之絕世,興湮滅之封國,使諸位皇子、開國功臣,皆有封國之土,皆有勤王之力!如此封藩建衛,土皆有主,民皆有君,皇帝陛下亦省卻治民之勞,鬱郁乎文哉!泱泱乎大哉!』這位素有稷下名士聲望的淳于越跟了上來,文臣坐席區諸多要員頓時振作矚目。

    『臣,博士叔孫通轉呈山東遊士奏章!』

    一言落點,舉殿驚訝。朝會者,君臣之議,是為朝議。遊學士子為庶民,故為野議民議。野議民議無固定程式,也並不包括在君主『下議』的議事制度之內。然則,華夏族群自遠古以來,即有濃厚的野議之風,也有許多相應的上達形式,明如謗木製、諫鼓制、請命制等,暗如童謠、民歌、公議、請見、上書等,甚或包括了特定的流言。戰國之世,重視野議之風猶在,齊威王整肅吏治的舉措之一,便是以謗木製搜集民眾建言及對官吏的舉發。當時天下對齊人風習的評判,其中有一句『多智,好議論』。這個『好議論』,說得便是野議之風的普及強大。庶民野議但以上書方式呈現,往往是最為重大的民議,甚或可被視為某種天意。當此重大朝會,陡然出現野議奏章,此間意蘊難以逆料,大殿群臣立即靜如幽谷。

    『既有野議奏章,當殿宣讀可也。』皇帝說話了。

    『臣遵詔。』叔孫通展開一卷,高聲念誦起來,『臣等山東遊士二百一十三人,啟奏皇帝陛下:大亂初定,天下思治,流民思歸。我等布衣遊學之士,痛感天下失治之苦。為此,懇望皇帝陛下封建諸侯,我等願各為良輔,使四方有治,使黔首有歸。如此,則天下大幸也!』念誦完畢,叔孫通高聲補充道,『民心即天心。士為天下根本,得士之心者得天下!臣贊同天下士子之議!』

    『臣等贊同游士奏章!』博士席一片呼應。

    『群小私心罷了,談何天心天意天下士子?』文臣區突兀一句冷笑揶揄。

    『何人之言,誅心乎!論政乎!』叔孫通高聲頂了回來。

    『老夫頓弱!便答之足下。』頓弱雖見蒼老,精神依舊矍鑠,離開侯爵座案站到了空闊處,破例地沒有面對皇帝,卻面對着沉沉座案區高聲道,『諸位連同老夫在內,十有八九都曾是布衣之士遊學列國。此戰國之風也,入仕之道也,原本好事!然則,戰國士風雄強坦蕩,無論政見如何,所論皆發自本心!是故合則留,不合則去。今日,二百一十三名士子論政上書,竟能異口同聲贊同封建諸侯,而獨無一人異議,豈非咄咄怪事乎?期間因由,不言自明。今六國皆滅,一班狗苟蠅營之士失卻奔走依託,又自覺才具不堪為皇帝大用,於是乎,唯求天下諸侯多多,好謀一立身之地。人求立身生計,原本無可指責。不合此等人物,偏以玩弄天下大計為快,以民議天心為名,實謀一己之出路,誠非私哉!諸位且說,老夫之論,誅心耶?論政耶?』這頓弱原本戰國末期名家名士,桀驁不馴,當年以見秦王不拜而名聞天下。此時一片言論不做奏對,卻做了論戰之辭,一時大見老來風采,舉殿聽得入神沉寂,忘記了喝彩。

    『不,不是誅心,卻也不是論政!』叔孫通紅臉嚷嚷,引來一片笑聲。

    『此等野議,臣等以為不說也罷!』文臣席有幾人高聲非議。

    『是也是也,自請為諸侯輔臣,有私無公!』

    一片嚷嚷中,周青臣淳于越叔孫通都愣怔了,博士席也一時默然了。

    『老臣王綰有奏。』

    鬚髮雪白的王綰終於不能坐視了。這班博士不着邊際不諳事理,王綰大為皺眉,自覺如此下去,只怕這個重大長策便要被這些虛空宏論付之流水。王綰決計親自闡發,於是離座出班,直接面對着帝座,蒼老的聲音在大殿中迴蕩起來,無一言不是實實在在。

    『陛下明察:方今諸侯初破,天下初定,復辟暗流依舊涌動。大勢論之,趙魏韓之地一旦有事,尚可就近靖亂。然則,燕齊楚三地卻偏遠難治,若有不測之亂,咸陽鞭長莫及。此際之險,與周滅商之初相類也。大秦欲安天下,當效法封建分治,分封皇帝諸子為封國諸侯,鎮守偏遠邊陲,以安定天下。此,久遠之計也,非一時之謀也。』

    『老丞相差矣!』姚賈站了起來。

    『上卿何見之有?』王綰淡淡地回了一句。

    『皇帝陛下,諸位大臣,』姚賈在空闊處時而面對帝座,時而面對群臣,雄辯之風不下頓弱,『歷經戰國,天下大勢已成兩種治式:封建諸侯為一道,郡縣統治為一道。今丞相既論治道,卻是天下兩分:趙魏韓之地一道,燕齊楚之地一道。持論根基,又唯在地理之遠近,平亂之難易。如此姚賈敢問丞相:天下統一而一朝兩治,政出多門而紛紜不定,圖亂乎?圖治乎?再則,天下治道若以地理遠近、平亂難易而決斷,易治者嚴,難治者寬,豈非縱容遠政不法生亂?如此治道,公平何在!正道何在!』姚賈氣勢凌厲,所攻也確實皆在要害,群臣立感決戰氣息,大殿中一時肅然無聲。

    『上卿少安毋躁。』

    王綰淡淡一笑,突然振作精神侃侃而談,『老夫所言,因時因地而施治也,天下正道也,非自老夫始也。在秦,自我惠文王之世取巴蜀,便以王族大臣直領巴蜀近百年,與封建諸侯何其相類也!昭王之世,有穰侯治陶地。當今皇帝之初,有王弟成蛟治太原。此其實也。以治道之論,則文信侯之【呂氏春秋】有切實之論,非但主張眾封建,更主張以地理遠近定封國大小:王者封建,地愈近而封國愈大,地愈遠而封國愈小,故海上之地有十里諸侯。凡此等等,皆因遠近不同而施治也,何由生亂乎!以目下情勢,皇帝領趙魏韓三地,是為帝畿;燕齊楚三地,則封建諸侯,勢同三代天子一治,何由天下兩治也!』王綰有理有據有史有論,殿中形勢又是一變,大臣們都流露出敬佩的神色,博士們更是奮然快慰。

    『丞相論史,不足為證!』

    年青的蒙毅第一次挺身站立在殿堂論政了:『蒙毅職任長史,多聞國史典籍。丞相所言之史實,不合比作封建諸侯。自孝公以下之歷代秦王,雖時有王族子弟或重臣領於一方,然皆以國府郡縣官吏施治,王族子弟與重臣之效用俱在鎮撫,以利推行法治。此等領治,賦稅皆上繳國府,領治之地更無私兵私官,實乃郡縣一治之特例,與封建諸侯大相徑庭也!』

    『呂氏之學,亦不合大道也!』

    李斯站了起來。思忖情勢,李斯覺得自己該說話了。李斯也沒有面對帝座,面對面地與王綰對立着道:『文信侯眾封建之論,不合大道者二。其一,不合五百年來天下潮流。自春秋以至戰國,禮崩樂壞,瓦釜雷鳴,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國變,君變,官變,民變,法變,最終釀得潮流大變。期間諸子百家風起雲湧,竟相探索治國之道,而終歸釀成變法大潮。變法者何?變國家也,變治道也,變生計也,變民眾也。一言以蔽之,變天下文明之蘊涵也!千變萬變,軸心在於治式之變。封建諸侯裂土分治,導致天下大戰連綿動盪不休。人心思治,人心思一,思的便是天下一統,思的便是一法施治,思的便是拋卻封建。文信侯之時,天下歸一之心尚在端倪,尚未聚成大潮,故文信侯未能洞察大勢也!今日之天下,若果真行封建諸侯,無異於拋離天下民心,無異於再植裂土分治之根,棄華夏五百餘年之探索而重歸老路焉!老丞相厚學明察,拘泥於一家之學而不審時勢,何異於刻舟求劍哉!』

    『老夫願聞其二。』王綰絲毫不為所動,只冷冷一笑。

    『其二,丞相所言,今日新朝情勢幾同於周之滅商,在下不以為然。』

    『丞相所言大是!』博士坐席一片反對李斯之聲。

    『是與不是,且看史實。』李斯從容言道,『其一,三代之時,天下未曾激盪生發,不知郡縣制也,唯知封建制也。其時行封建,與其說遵奉王道,毋寧說別無選擇也!是故,不足為亙古不變之依據。其二,周行諸侯制,前後所封王族與功臣千八百餘國,可謂眾封建矣!然則,周武王屍骨未寒,周室便禍亂大生,發難者恰是王族之管、蔡諸侯!如此封建,談何拱衛天子?談何拱衛王室?至於周幽王鎬京之亂,王族大諸侯晉國魯國齊國皆不敢救,若非我老秦人棄置恩怨而千里勤王浴血奮戰,何有洛陽周室之延續哉!更不說諸侯相互如仇讎,相互攻伐而不能禁止,以鄰為壑而踐踏民生……凡此等等,封建諸侯豈非天下禍根哉!』李斯一番話痛切肅殺,所言又無不是諸侯制要害,群臣神色又是一變。

    『人非聖賢,事無萬全。廷尉如此苛責聖王大道,夫復何言!』

    王綰不屑地冷漠一笑,坐回了文臣首座,板着臉一句話不說了。

    『臣,博士鮑白令之,敢請諸王子之見!』博士席突兀一聲。

    『臣等敢請諸王子奏對!』博士們一片呼應。

    大臣們似覺唐突,又似乎對博士們此等頗具離間意味的動議大有懷疑,舉殿竟無一人附議。王子們則惴惴不安地望着帝座,紛紛低下了頭去。

    『願說者便說,無須顧忌。』皇帝說話了。

    『兒臣扶蘇有奏。』英挺的皇長子一站起來,群臣眼睛立即亮了。只見扶蘇向帝座一躬,肅然正色道,『兒臣以為,大秦一統華夏,皆由將士鮮血而來,理當推行郡縣,由國家統一治民,使民無私政之苦。扶蘇縱為皇子,若求封國而行私政,大秦國法安在?』

    『好!』文武兩大區,皆有人高聲拍案讚嘆。

    『胡亥有奏!』一聲清亮稚嫩的童音陡然盪開。

    群臣大為驚訝,後排座案的臣子們紛紛站起向前打量。皇帝不禁呵呵笑了:『你小子也敢有奏?好!有膽色,說。』皇帝話音落點,一個童稚話音在大殿中清亮地飛旋起來:『胡亥身為皇子,不求一己之利,唯願天下大治!胡亥不做封國諸侯,只做大秦良臣!』

    『彩』舉殿無分政見,爆發出一陣哄然笑聲。

    『皇子童稚輕言,不足以論長策!』鮑白令之昂昂然喊了一聲,大臣們頗覺滑稽,又是一陣鬨笑。正在此時,東區武臣席中王賁站了起來:『臣等有奏。』一句話落點,大殿立即肅靜下來。誰都知道,如此重大的議政,擁有最高爵位的幾位武臣至今還沒有人說話。

    『臣通武侯王賁,得武成侯王翦、九原侯蒙恬、隴西侯李信之託,代奏皇帝陛下:華夏邊地之治,若陰山,若隴西,若遼東,若南海,尤須郡縣一治。若行封建,華夏必失萬里屏障也。周室之亡,亡在諸侯。諸侯之患,動亂之源也。大秦不行封建,動亂將大為減少。縱然六國舊世族圖謀復辟,亦不至裹挾民眾。其時復辟世族孤立天下,我大秦六十萬鐵軍何懼之有?此,臣等之奏對也,皇帝陛下明察。』

    王賁的話語一如既往地平實,沒有一句激昂之辭,卻使已經漸漸悶熱起來的大殿如秋風掃過,頓見一片肅殺氣息,大臣們頓時平靜了,沒有人想說話了。只有博士們驚愕地相互顧盼着,似乎不明白這個黝黑粗壯的蠻實將軍何以竟能有如此威懾力。

    『各方大要清楚,老臣敢請陛下決斷。』王綰以為不需要再爭了。

    『敢請陛下決斷!』舉殿一聲。

    『好。』皇帝拍案,『旬日之內,朕以詔書說話。散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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