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從之罘島再度西進前,嬴政皇帝在行營舉行了一次大臣會商。
依大巡狩的慣例,離開琅邪台北上便是踏上了歸途。一則是舊齊濱海地帶是皇帝兩次巡狩都來過的,不會再有大型宣教典禮;二則是皇帝大臣皆有不適之感,天氣又越來越熱,一進三伏酷暑,白日幾乎難以行軍了。所以,一離開之罘島李斯便做出了回程部署,將少府章邯做了夏日行軍的前導,下令章邯率一千鐵騎先兩日上路了。因為,若從之罘島地帶歸返咸陽,則路徑很直接:之罘即墨或臨淄巨野澤大梁洛陽函谷關咸陽。這是齊國通向中原的傳統官道,此時已經是帝國馳道之一,路況好速度快,又不過黃河,故此需要先行人馬預為安置護衛、救治並駐屯地等事項;而章邯軍政兩通,擔此重任再合適不過。就當時的事實說,嬴政皇帝在琅邪、榮城業已兩次發病,所有的大臣將軍都認為皇帝該踏上歸程了;若此時果然能按照預定的大巡狩路線行事,從之罘島南下回咸陽,自當安然無事。
大臣們沒有料到的是,皇帝竟然要北上巡邊!
皇帝的理由很簡單,又很充分。昨日午後九原傳來捷報,蒙恬軍第二次反擊匈奴獲得了很大的勝利,長驅直入匈奴單于庭,頭曼單于僅率數萬殘部遠遁而去;如此煌煌勝仗,皇帝須得再度北上巡邊犒賞將士,並督導東部長城早日竣工。昨日捷報人人皆知,行營還很是狂歡了一陣。皇帝如此決斷,似乎也無可非議。然則,皇帝大巡狩的行程歷來都是事先籌劃好的,如此大的巡邊舉動,事先從未宣示而由皇帝臨機動議,本身就透着幾分神秘。再說,即或是臨機改變,至少皇帝也當與總司巡狩事務的丞相事先會商而後再議決部署,然看今日情形,丞相李斯似乎也是事先一無所知。如此情形之下,大臣們一時忐忑起來了。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錯愕不已的李斯,久久愣怔着沒有說話。鄭國胡毋敬頓弱楊端和幾位大臣也大覺意外,都是相互觀望,一時默然了。
『諸位毋得疑惑。』嬴政皇帝笑道,『自來大戰無定期。朕也想不到,九原軍能在如此大熱天有如此大勝仗。昨日,朕本當與丞相會商,卻又埋在公文山裏沒有拔得出來,在書房裏困得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已是四更。於是,今日索性一起說了。否則,又得耽擱一日。』
『老臣以為,陛下決斷得當。』李斯立即支持了皇帝。
『老臣以為不然。』素來寡言的鄭國說話了,『皇帝陛下在琅邪已經發熱,一路未見痊癒跡象。目下正逢酷暑,又將入伏,再度跋山涉水北上巡邊,只怕不利於陛下病體。二次大勝匈奴固然可喜可賀,然不能冒此風險……』
『老令啊,朕好多了。昨日觀射大魚,朕不是自家登山的麼?』
『陛下,老臣附議鄭國之意。陛下不宜北上。』胡毋敬憂心忡忡。
『頓弱亦贊同老令之意。』
幾個大臣,只有衛尉楊端和沒有說話了。誰都知道,楊端和最是穩健,是秦軍大將中最唯軍令君命是從的一個,與王賁李信大有不同。所以,楊端和軍旅資望很深,卻歷來都是副將。目下楊端和雖身為衛尉位居九卿,也是正職,然卻直接聽命於皇帝,還是不用他獨當一面。是故,誰也沒指望他會說話。
『陛下,末將也以為,北上不妥。』誰都沒有料到,楊端和也說話了。
『衛尉得說個道理出來。』頓弱之激發神色,顯然要寡言的楊端和多說話。
『沒甚道理。末將只覺得心下不踏實。』楊端和平平淡淡。
『有甚不踏實?諸般大事都很順。』頓弱又追了一句。
『末將唯陛下之命是從。』楊端和不理會頓弱,一句見底了。
『諸位,此事不須再議。』嬴政皇帝語氣淡淡,可誰都聽得蘊藏着一種不容商量的果決,『出行日久,誰沒個發熱發冷?兩位老令不是也疲累不堪,略有不適麼?朕也一樣,過幾日自然會好。還有太醫在身邊,誤不了大事。再說,諸位果真不想看看萬裏長城?頓弱,長城東段全在舊燕之地啊!』
『萬裏長城誰不想看?老臣多少年故裏心願也!』
『敢問陛下,對行營人事可有部署?』李斯謹慎地插斷了頓弱。
『行營事務,依舊是丞相總掌。唯朕之行轅有一變:蒙毅還禱山川,朕書房事務交趙高暫掌。』皇帝很清醒,話語很慢,『為處置政事快捷,再給趙高一個職事:兼領印璽。余皆不變,依照丞相部署行事。』見大臣們俱各默然,嬴政皇帝特意補了一句,『趙高是臨時署理,蒙毅還是郎中令。』
『陛下明斷。』大臣們終於表示了贊同,雖然不那麼熱切踴躍。
行營會商結束了,鬱悶的李斯大大地忙碌起來了。
皇帝決意北上,意味着大巡狩路線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平坦快捷的馳道之行驟然變成了險阻重重的跋涉之旅。從之罘島地帶抵達九原邊地,大的方向是向西渡過四道大河〔濟水黃河洹水漳水〕,再穿越舊趙國,經雁門郡北部向西抵達九原;當然,也可以在渡過黃河穿越舊趙後,從太原再次西渡大河,從老秦國的上郡北上九原。無論選擇哪條路線,都是確定不移地比立即返回咸陽艱險許多。李斯深恐有思慮不周處,與楊端和確定北上路線時,破例地請來了通曉天下山川險阻的老鄭國。在鄭國的多方參酌下,三人最後確定了西進再北上的具體路徑:之罘島臨淄西渡濟水從平原津西渡大河西渡洹水西渡漳水經巨鹿郡經恆山郡經代郡抵達九原。路徑議決,鄭國看着吏員畫出的地圖,皺着眉頭道:『夏月正在漲水之季,連續橫渡四道大水,絕非易事也!斯兄,好自為之了。』鄭國一句話,說得李斯心頭竟有些酸熱了。李斯萬般感慨地長嘆了一聲,拿起地圖便去皇帝大帳了。李斯沒有想到,皇帝只瞄了一眼地圖便點頭認可了,似乎不想涉及李斯很想特意申明的途中艱險。見皇帝絲毫沒有改變的跡象,李斯也沒做申明便告辭了。
次日四更時分,大巡狩行營第一次按照盛夏出行的傳統上路了。
蓋盛夏酷熱,商旅軍旅上路,都是趕早行路,正午之前駐屯歇息,避過人馬難耐的最酷熱的午後時光。皇帝行營縱然人馬強壯,若要長途跋涉,也得循着這歷經千百年考驗的有效傳統行事。否則,人縱可忍,牛馬卻得紛紛倒下了。這也是李斯事先稟報了嬴政皇帝,並得允准後部署的。自巡狩路徑發生突然變化後,李斯心緒更多了一份不安。仔細想想,自去冬籌劃大巡狩以來,諸多事對他都是撲朔迷離的。這種撲朔迷離,與其說是他某件事知道得遲與早,毋寧說是決事過程中與聞得前與後。曾經的歲月裏,李斯也曾不知道過許多許多事情,可一次也沒有如此不安。為何?自李斯用事中樞,幾乎任何大政決策都是皇帝與他事先商定的,縱然最終的決策與他的謀劃有所差別,他也是充實的奮發的;他所不知道的,幾乎全部是知道不知道都無關緊要的非大政決斷。可這次大巡狩卻不一樣,幾件事都是皇帝決斷後他才知道的。這裏的關鍵是,比其餘大臣早知道幾個時辰抑或早知道幾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為何不與他會商決斷了?不是說皇帝決斷得不對,也不是說皇帝必須與他會商方能決斷,而是說,皇帝為何改變了多少年與他磨合達成的『共謀』默契?
這次大巡狩,皇帝在去冬的動議很是突兀,他當時也明確表示了不贊同。因為,以皇帝目下的體魄,實在不宜艱苦備嘗地長途跋涉。以李斯謀劃的大略:皇帝在此身心艱難之期,最大的要務便是守定咸陽而節制天下,不能輕易地冒險大巡狩,不能輕易地離開中樞之地。然則,這一大略他能說麼?不能。敏銳的心告訴李斯:皇帝顯然是謀劃已定,以『徵詢會商』名義教他知道而已,絕非真正地會商共謀。皇帝在隱疾頻發日見衰老的時刻,突兀動議大巡狩,一定是有某種自感緊迫的大事,要借着大巡狩作掩護來做成。這件事指向何方?李斯原本並不清楚。然則,在他會同大臣擬就了大巡狩行程方略並得皇帝認可之後,機警的李斯已大體明白了癥結所在。
在李斯看來,本次大巡狩的兩大使命緝拿復辟罪犯與宣教大秦新政,沒有一件是必須皇帝親臨施為的。李斯與大臣們想不出,還有哪件大事須得威權民望如此隆盛的皇帝拼着性命去做?以李斯認定的公事程式,由他領銜具名的巡狩方略一旦呈上,皇帝必然會在巡狩方略上增添些地點。畢竟,皇帝可以不說大巡狩究竟要做甚,可是,總不能不說到何處去。只要有了所在地,事情便會清楚了。然則,大出李斯預料的是,皇帝偏偏沒加任何新地點,三個字:『制曰:可。』全數照准了李斯的大巡狩方略。
驚訝之下,李斯通盤斟酌,驀然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只可能有一個指向確定儲君!因為,就目下大秦而言,只有這件最要緊的大事始終沒有明確,只有這件不能事先確定的大事值得皇帝作為秘密對待。李斯的揣摩預測是:皇帝可能會在巡狩途中的某地最大的可能是舊齊濱海某地將長公子扶蘇秘密召來,立即頒行詔書確立太子,並攜扶蘇一起返回咸陽。果真如此,李斯絲毫不覺意外,而且認為該當如此。李斯所困惑者,如此正當大事,為何對他這個丞相秘而不宣?果真皇帝大巡狩的目的在於秘密立儲,而他這個丞相卻不能與聞,那便只有一個可能皇帝對他這個丞相有了深刻的疑慮!否則,古往今來,幾曾有過君王善後而能離開丞相的先例?而丞相一旦不再與聞『顧命』大事,則其結局只能是廢黜殺身!因為,任何一個君王,都不會將一個雄才大略而又被認定可疑的權臣留做後患。心念及此,李斯一身冷汗。然則,李斯終究不能明白確定。面對如此一個既強勢又陽謀的皇帝,任何不能確定的事情,都必須有待清楚後再說,先自蠢動只能自找苦果。李斯要等待一個事實及其可能的變化出現,而後再決定自己如何應對。李斯要等待的這個事實是:皇帝在琅邪,或在榮城,或在之罘,必要召見扶蘇;屆時,若皇帝仍將自己視作顧命大臣,則自己當然要一如既往地效忠。畢竟,扶蘇與皇帝曾經有過巨大的政見裂痕,皇帝事先不欲李斯知曉,未必沒有扶蘇尚待最後查勘之意;若扶蘇被立為太子而自己未能與聞顧命,則李斯一定要謀劃自家出路了,否則,便是坐待大禍來臨。最好的出路在何處?不消說,是早早辭官歸去。扶蘇畢竟是個信人奮士的寬厚君子,不會對他這個老功臣如何的。
然則,這個事實卻始終沒有出現,李斯再度陷入了迷惘之中。
在李斯明白部署歸程之後,皇帝卻召集大臣會商行程,突然動議北上九原。至此,癥結終於豁然明朗。顯然,皇帝有重大事宜要與扶蘇蒙恬密商,而下令兩人南下,則很難避開他這個丞相;若到九原,則他這個丞相必然要會同百官巡視督導長城工地,皇帝的迴旋餘地便會很大很大。由此推及蒙毅使命,其返回咸陽也必是秘密處置某種大事去了,祈禱山川之神護佑皇帝,分明一個示形朝野的名義而已。如此格局,李斯已經可以明白地預測:皇帝將帝國善後的大任,已經決意交給蒙氏兄弟了;扶蘇為君,蒙氏兄弟領政,他這個丞相是註定地要黯淡下去了。
使李斯大感鬱悶者,還有兩件事。一則,皇子胡亥隨行皇帝巡狩,他卻毫不知情。這個皇少子胡亥,與李斯的小女兒已經許婚定親,只待胡亥加冠之後便可成婚。事實上,李斯並不喜歡這個胡亥。許婚胡亥,不過是嬴氏李氏多重聯姻之後的一個延續而已,李斯已經不能認真計較皇子資質如何了。對於如此一個幾乎可以用上『不肖』兩字的未來女婿,李斯素來沒有興味與聞其事。即或在巡狩途中,李斯也竭力迴避着這個每每令他不快的皇子。李斯所計較者,是皇帝。既然皇帝喜歡這個皇子胡亥,許其隨同巡狩增長見識自是無可厚非,然則,自己恰恰是這個皇子的未來岳丈,皇帝如何便不能與自己知會一聲?皇帝不說,分明是皇帝與他這個丞相已經陌生了。二則,皇帝使趙高參政,李斯大惑不解。從目下大局說,李斯認為自己親自兼領皇帝書房事務最為穩妥。關鍵之時,皇帝任用趙高參政,這分明是一個顯然的失策。趙高是一個去了陽勢的宦者,縱有功勞,縱有才具,李斯也本能地蔑視此等人物。既往,皇帝將趙高僅僅用作車馬總管,用當其所,李斯自然不會生出膩煩。可如今,竟教這個宦者做了事實上的皇帝書房長史,併兼掌了皇帝印璽!李斯實在想不通,皇帝為何如此倚重一個『大陰人』?李斯曾長期做秦王長史,對書房政務再精通不過;而大巡狩日常事務,對他這個精於理事而又精力健旺的大臣而言,事實上舉手之勞而已,根本不至於忙亂無序,兼領皇帝書房綽綽有餘。以皇帝之明,想不到這一點麼?不會。皇帝不以他兼領書房,只能說明,皇帝對他真正地有了不可化解的疑慮……
黎明的星光下,李斯半睡半醒地搖晃着,任沉重的車輪碾壓着無盡的思緒。
次日正午,皇帝行營抵達臨淄地界。
李斯很清楚,皇帝對大都會歷來沒甚興趣,除了滅國時期因犒軍善後進入過邯鄲與郢都,再沒專程進入過任何國都,連幾次路過的洛陽新鄭大梁都沒有興致進去。舊齊國的臨淄固然是赫赫大都,皇帝照樣沒興致。當然,更重要的是,此時的皇帝正在發病尚未痊癒的特殊時期,更不能貿然入城了。於是,李斯下令在城南郊野的密林中紮下了營地。
趙高匆匆來了,恭敬地請李斯去皇帝大帳。
皇帝臉色很不好,倚在榻上捂着一副絲綿大被似乎還瑟瑟發抖。李斯心頭一陣酸熱,幾乎要衝口而出勸皇帝立即改返咸陽。可是,思緒電閃間,李斯還是死死忍住了。見李斯進來,皇帝吩咐趙高守在帳口,不許任何人進來打擾。皇帝又屏退了大帳中的幾個內侍與侍女,招手教李斯坐在了臥榻之側的涼爽陶墩上,殷殷地看着李斯,良久沒有說話。李斯拱手一聲陛下,頓時哽咽不能成聲了。嬴政皇帝拉住了李斯的手,嘆息一聲道:『丞相,幾何有過,我等君臣竟能相對無言矣!』李斯哽咽道:『陛下,老臣已不知從何說起了……』嬴政皇帝淡淡笑道:『丞相啊,你的心思,朕知道。這件事,對你說得遲了,嬴政思慮有差。』李斯一時惶恐道:『陛下何出此言?老臣未知何事不曾與聞?』嬴政皇帝似乎渾然無覺,只徑直緩慢地說着:『去冬,王賁臨走之時,說到扶蘇寬政主張,說他也贊同。加之,又有黥布劉邦徒眾逃亡兩件事,朕便想先減輕工程徭役。然則,一聞丞相說關中老秦人已空,我心下急了。如此大局漏洞,朕卻一直未能察覺,我不能不急也。要大巡狩,是要看看天下大勢,看看復辟暗流究竟有多深的根基,看看是否必得再次回遷老秦人……朕之本意,未必一定要北上九原。然則,自琅邪染病,方士逃走,嬴政驟生末路之感,當此之時,朕當何以善後哉!』
『陛下萬勿此言!陛下正在盛年啊!』李斯淚如泉湧了。
『不。不行了。』嬴政皇帝平靜淡漠地搖搖頭,『嬴政不畏死。然,嬴政知道自己。嬴政任用方士,無異於自戕。若沒有方士數年在側,我固病體,元氣尚在……大父秦昭王,不是病奄奄撐持了十餘年麼?奈何嬴政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生有數,在最要謹慎的時刻,竟然開了秦法之禁,秘密任用了方士。想補正,嬴政都來不及了。』
『陛下!來得及!有太醫……』
『上天無私,不會將機會總給一個人。嬴政,焉能例外矣。』
『陛下……』
『丞相,毋傷悲。朕,要說正事。』
『老臣,但憑陛下之命。』李斯頓時平靜了下來。
『第一事,若我病體能過得平原津,能渡過大河,便北上九原。』
『老臣理會:若陛下在平原津發病,立即返回咸陽。』
『正是。』
『老臣遵命!』
『第二事,最後的巡狩路程,丞相有何謀劃?』
『陛下已然謀定,老臣……』
『丞相啊,你當學學王賁,該堅持者則堅持。歧見不怕,要說在明處。』
『陛下,』第一次,李斯有些臉紅了,一拱手明朗道,『最後這段路,老臣以為必得穩妥縝密。老臣三策:其一,飛詔宣扶蘇蒙恬回咸陽,陛下則最好不渡大河,不過平原津,直接由此返回咸陽;其二,飛詔李信率十萬大軍回鎮關中,並急遷上邦十萬老秦人回居關中,蒙毅可在咸陽着手此事;其三,老臣自請,兼領陛下書房政事,守定印璽!』
『丞相懷疑趙高麼?』嬴政皇帝的目光驟然一個閃爍。
『老臣不諱言:趙高領印璽不宜。』
『丞相,可否說說依據?』
『老臣無憑據,只是心感不寧。』
『丞相啊,』嬴政皇帝默然片刻,淡淡一笑道,『趙高追隨朕三十餘年,不知幾多次換回朕的性命。不說功勞才具了,僅這三十餘年未嘗一事負朕,趙高何罪之有也?疑慮趙高最深者,不是丞相,是蒙毅。朕嘗對蒙毅言,若以隱宮出身而長疑趙高,我等君臣,胸襟何在焉!我等是人,內侍也是人,何苛求一人至此矣……嬴政一生,無愧於天下,無愧於群臣,所愧者,唯兩事耳:其一,愧對嬴秦族人。奮爭天下,老秦人流血最多,受苦最多。百餘年來,哪裏最險,哪裏最苦,哪裏便是老秦人所在。嬴政不用皇族為大臣,不封老秦人以富庶繁華之地還則罷了,最後,竟使他們離開了本該屬於他們的關中之地。自丞相那日警醒於我,每念及此,嬴政都是心頭滴血。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可如今,他們都在哪裏啊……』
『陛下,此,老臣之過也!』李斯第一次感到了揪心的苦痛。
『丞相主張回遷老秦人,朕贊同。』
『陛下,還要過大河?』李斯驚訝了。
『丞相,我自覺還能撐持,做完這件事了。』
『那……』李斯欲言又止了,突然覺得不須再問了。
『若趙高出事,那便是上天瞎眼了,嬴政夫復何言哉!』
李斯踽踽離開了行營大帳,一種難言的滋味瀰漫在心頭。
隱隱約約地,李斯有了一種感覺,他失去了最後一次與皇帝兩心交融的機會。他提出了三則對策,那是他多日反覆錘鍊的結果,等得便是今日這般氛圍這般機會。可是,皇帝只贊同了其中一個分支。是的,對國家大政而言,這個分支是一個根基點,不能說皇帝有錯。然則,對李斯而言,則意味着皇帝基本上沒有採納他今日最為重要的籌劃。皇帝堅持要渡河北上九原,那便是說,皇帝仍然覺得扶蘇蒙恬回咸陽或來行營,都有某種不便;這種不便,豈不還是李斯?更令李斯心頭髮涼的是,皇帝對趙高的信任無以復加,竟然還有着深深的愧意。皇帝最後的那句話,使李斯大為震撼,使李斯第一次驟然看準了皇帝的弱點雄峻傲岸的帝王秉性之後隱藏着一顆太過仁善的平凡的人心!
李斯始終以為,嬴政皇帝是最具帝王天賦的一個君主。所謂帝王天賦,根基所在便是有別於常人之心的天下之心。你可以說這種天下之心是冷酷,是權欲,是視平民如草芥的食人品性;但你仍然必須承認,領袖天下的帝王之心真的是不能有常人之仁;或者說,帝王仁善不能以常人之仁善表現出來。畢竟,帝王必須兼具天下利害,不能有常人的恩怨之心。若如常人仁善,那確定無疑的是,他連一個將軍都不能做好,遑論帝王哉!唯其如此,在李斯看來,趙高在皇帝心目裏便該是一隻獵犬而已,便該是一隻效力於主人的牲畜而已;主人固可念獵犬牲畜之勞苦,然如何能以獵犬牲畜與聞主人之決策意志?於今皇帝,竟對一個老奴僕有如此抱愧之心,豈非咄咄怪事哉!第一次,李斯對這個巍巍泰山般的皇帝,生出了一絲不那麼敬佩的失望。『上天瞎眼,嬴政夫復何言哉!』,這,這像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偉大皇帝說的話麼?
李斯第一次迷路了,莫名其妙地在樹林中轉悠了整整一個晚上。
三日之後,大巡狩行營渡過了濟水,抵達平原津。
這平原津,是舊趙國平原縣的一處古老渡口。平原縣者,於趙國平原君而相互得名也。平原縣瀕臨大河,與齊國相鄰,是大河下游最重要的臨水要塞。戰國末世秦趙相爭最烈,帝國君臣將士對趙國最是熟悉,對這處兵家要地更是人人皆知。一臨大河,秦軍將士們便紛紛指點着河東河西說將起來,驚嘆夾雜着笑語,人人不亦樂乎。誰也沒有料到的是,正在楊端和率領將士們忙碌預備渡河諸事時,李斯卻傳下了丞相令紮營起炊,渡河事待皇帝定奪!時當午後,熱氣漸漸下降,正是一鼓渡河的時機。突然中止,楊端和大感不解,立即飛步趕到丞相大營詢問。
『此乃趙高所傳詔令,老夫不知所以。』李斯也皺着眉頭。
『皇帝發病了?』『趙高沒說。』
『如此大事,丞相如何老是趙高趙高?得面見皇帝說話!』
見素來沉穩的楊端和責難自己,李斯非但沒有不悅,反倒親切笑道:『衛尉說得好,老夫原本也是如此想,奈何已有詔令,便先停了渡河。你既不解,不妨隨老夫一起面見陛下定奪。陛下若是發病,自然是直返咸陽最好。』李斯將每一個關節都不經意地說到了。李斯希望楊端和據理力爭,改變皇帝甘冒酷暑的北上跋涉之旅。
兩人匆匆來到一片最陰涼的樹林下。行轅大帳還正在搭建,一輛轀涼車停在大樹下垂着車簾,兩百餘名帶劍武士在車後遠遠站成了一個扇形,只有趙高與兩名侍女站在車前。雖有樹蔭,林中也是熱烘烘一片,無休止的蟬鳴震得人耳膜發麻,誰都是一身大汗,誰都是眉頭深鎖,整個樹林陷入了一片奇特的聒噪幽靜麻木煩躁的氛圍之中。
『陛下消乏麼?』李斯低聲問趙高。
趙高急促地一個眼神,手勢不大但卻很是明確地向返回咸陽的方向一指,惶急之勢最明顯不過地說:必須馬上回咸陽!突然之間,李斯心頭一熱,正要大步趨前說話,趙高已經對着轀涼車長呼了一聲:『稟報陛下,丞相與衛尉到』一時間,李斯楊端和一齊止步,在轀涼車前幾步處站住了。
『丞相,行營立即渡河。朕沒事,小睡片刻而已。』
陣陣蟬鳴滾滾熱風中,轀涼車中傳來夾雜着咳嗽的皇帝聲音。趙高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哭喪着臉對李斯連連搖頭,背過身去不說話了。楊端和卻渾然不覺,一聞皇帝話語奮然振作,一拱手道:『丞相,皇帝已經決斷渡河,我去了。』轉身出林間,楊端和便是一路喝令,『停止扎搭!各營立即預備渡河』
李斯木然一陣,終於轉身走出了樹林。趙高的暗示與皇帝從轀涼車中發出的渡河決斷,已經使李斯清楚了一切。皇帝發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否則,趙高不可能那麼強烈地暗示他必須回咸陽。皇帝派趙高傳令歇息紮營,是皇帝一時忘記了對他的許諾。他與楊端和一起前來,使皇帝想起了對他曾經的許諾:過不得大河便返回咸陽。皇帝又必然料到,楊端和若知皇帝發病,也必然力主回咸陽。無奈之下,皇帝一個簡短的詔令出來了,否則,又會是一場君臣爭執。可見,皇帝心意沒有改變,依然堅執地要渡河北上,而且不惜冒着病中渡河的危險。如此情形之下,李斯能再度堅持麼?若堅持返回咸陽,安知皇帝不會懷疑他另有居心?病中之人,多疑敏感倍於常人甚矣,李斯能冒如此大險麼?
『衛尉,不能教陛下顛簸,風浪最小時陛下渡河!』
『丞相,楊端和明白!』
李斯對楊端和下了最後一道明確的命令,便回到了自家隊前等待渡河了。他知道,已經沒有大事需要他親自奔波了。夕陽暮色,大河滔滔金紅,李斯凝望着連天而去的大河,心頭一陣酸熱,老淚泉涌而出……他終身期許的一代雄君,如何在最後幾步硬是與自己走開了岔路?李斯啊李斯,究竟是你錯了,還是皇帝錯了?抑或誰都沒有錯,只是冥冥天意?抑或誰都有錯,而又誰都必須堅持自己?李斯想不明白了。第一次,李斯的雙手揪光了面前的綠草,手指摳進了泥土,放任着自己的飲泣,將無盡的淚水灑進了誰也不會看見的泥坑……若是皇帝與自己同心,李斯自信完全可以撐起皇帝身後的任何危局,縱然沒有扶蘇這般明君英主,李斯也不會聽任自己一手謀劃實施的帝國新政走向毀滅!皇帝陛下啊,你為何突然變了心性,從一個大氣磅礴的帝王變得如此的褊狹固執而不可理喻?上天啊上天,你是要秦政一代而亡麼?果真如此,何須天降英才濟濟一堂創出了煌煌偉業,卻又要教它突然熄滅?上天啊上天,你也不可理喻麼……
從平原津渡過大河,皇帝行營緩慢地推進着。
那時候,水勢浩大的大河下游不可能有如此長度的大橋,要渡大河便得舟船之力。若是體魄健旺,渡河之勞自然算不得大事。然嬴政皇帝恰恰正在病勢發作之期,又正逢夏日洪峯之時,渡河的諸般艱難可想而知。一過大河,嬴政皇帝的病勢便無可阻止地沉重了。七月十三這一日,原本預定要渡過洹水。可是,趙高對李斯傳下了皇帝的詔令:歇息旬日,相機北上。從趙高愁苦的臉色中,李斯覺察出了皇帝有可能的鬆動。陡然振作之下,李斯與楊端和親自帶着一支馬隊,越過洹水漳水,踏勘了周遭百裏地面,最後選定在漳水東岸的沙丘宮紮營駐屯,以使皇帝養息治病。李斯的同時部署是:立即飛馬咸陽,接太醫令帶所有名醫趕赴沙丘;並同時派出百名精幹吏員,分赴各郡縣秘密搜求隱居高人名醫,接來救治皇帝。李斯還有一個謀劃,只要皇帝稍見好轉,他便自請回咸陽處置積壓政事,以使皇帝能宣扶蘇南來奉詔。
然則,李斯沒有料到,情形又一次發生了變化。當李斯與楊端和飛馬回到行營時,趙高正在丞相大帳前焦急地轉悠着。一見李斯下馬,趙高過來一拱手,拉着李斯便走。李斯驚問皇帝如何了?趙高哭兮兮急迫道:『說不清說不清,丞相快走!』李斯心下一沉,一身汗水一身泥土大步匆匆地趕到了皇帝轀涼車前。一片大樹下,轀涼車的車簾打開着,皇帝躺在車中榻上,一片蟬鳴將悶熱寂靜的樹林襯托得有幾分令人不安。
『陛下,老臣李斯參見!』
『丞相,』皇帝在兩層絲綿大被下艱難地喘息着,『立即,回咸陽……』
『陛下!陛下說甚?』李斯一時焦急,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立即,回咸陽。朕,錯了……』
『陛下!不可啊!』李斯驟然哽咽,撲到車前湊到了皇帝頭前低聲急促道,『陛下病勢正在發作之時,若再經顛簸,大險矣!陛下縱然殺了李斯,李斯也不會奉命!陛下,老臣業已選定沙丘宮為駐屯之地,也已經派出快馬特使回咸陽急召太醫令,還派人向附近郡縣搜求名醫!只要陛下不動,天意佑秦,會有轉機!』也是第一次,情急的李斯顯出了決不動搖的非常意志。
『好……但依丞相……』皇帝的嘴角綻開了一絲艱難的笑意。
『陛下,認可老臣之策了?』一身冷汗的李斯又不敢相信自己了。
『丞相,坦蕩,好,好……』『陛下!老臣明白了,陛下只管歇息!』
李斯沒有絲毫猶豫,一轉身連續高聲下令:『楊端和,立即率一千人馬涉過洹水,開赴沙丘宮清理營地,安置陛下行宮!胡毋敬與趙高,率內侍侍女督導護送陛下車馬渡河!頓弱與鄭國老令,立即督導行營人馬有序渡河!老夫親率一千鐵騎善後。各部立即啟動!』
秦軍將士最是危難見真章,各部將軍一聲令下,立即齊刷刷行動起來。幾乎是片刻之間,龐大的行營便開出了樹林,向西邊遙遙可見的滔滔洹水開進。堪堪太陽落山,大行營全部人馬便渡過了不甚寬闊的洹水,向沙丘宮隆隆開進了。及至月上中天,大隊人馬已經開進了沙丘宮。月光之下,李斯下令胡毋敬與趙高等安置皇帝立即進入行宮歇息救治,自己便與楊端和查勘部署四面護衛去了。直忙到曙色初上,李斯才來到皇帝行宮。然則,皇帝已經在服下湯藥之後昏睡了過去。李斯守候一個時辰,太陽已經熱辣辣升起了,皇帝還未見清醒。胡毋敬與趙高一齊勸李斯去歇息,飢腸轆轆的李斯這才疲憊萬端地走了。
李斯疲累之極,剛剛吞下一盅自己創製的魚羊雙燉,便軟倒在案邊鼾聲大起了。一覺醒來,已經是中夜月色了。李斯突然一個激靈,翻身下榻便大步匆匆地出了大帳。一番急匆匆巡視,各方都沒有異象,李斯才長吁一聲,漫無目的地轉悠了起來。月亮很亮。天氣很熱。李斯走得很慢,夢魘夜遊一般恍惚。
李斯終於明白了皇帝疑慮自己的原因,是自己的不擔事,是自己的一心與皇帝同步而顯現出來的永遠地順應,是自己從來沒有堅持過自己而顯現出來的那種缺乏擔待。否則,自己今日一時情急說出的那種連自己也後怕的話,皇帝何以反而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欣慰?是的,皇帝的讚賞是顯然的。李斯確信,這位帝王絕不會虛偽地去逢迎任何一個人,即或皇帝真的已經面臨生命垂危,皇帝依舊是本色蕩蕩的。是也是也,任何一個君王在善後大事上,大約都會選那種敢作敢當者承當大任,而像他李斯這種雄才大略而又鋒芒內斂的重臣,大約誰都會有幾分疑慮之心。可是,李斯果真是缺乏擔待麼?不是!李斯缺乏的是皇帝的信任,是不敗的根基。只要皇帝信任自己,委自己以重任,李斯幾曾不是雷厲風行任勞任怨?在帝國老臣中,李斯自認為除了王翦王賁父子的那種強韌自己不能比,其餘人等的風骨便一定比自己硬麼?實在未必。蒙恬如何?蒙恬不也是在逐客令事件中惶惶不可終日麼?那時候誰有擔待?不是李斯上的【諫逐客書】麼?真到危境絕境,李斯何嘗不敢強硬一爭?說到底,還是皇帝對自己所知不深,倚重不力也……
在李斯惶惑不知所以的時候,皇帝一連三日都昏迷不醒。
這天是七月二十日。李斯真正地不安了。
第一次,李斯不奉詔命,以丞相名義召集了大臣會商。
李斯提出的議決事項,最要緊的只有一件:該不該派大臣作為特使趕赴九原,召長公子扶蘇與蒙恬南來晉見皇帝?大臣們憂心忡忡地議論了一個時辰,還是莫衷一是。典客頓弱認為該當,而且應當儘快。頓弱說得很直接:『皇帝要北上,目下卻無法北上。宣召長公子與蒙恬南下,有甚可議?辦就是!』可胡毋敬與鄭國兩位老臣卻是老大沉吟,理由一樣:若是需要,皇帝縱然病中,這幾句話還是說得的;皇帝沒說話,輕召皇長子與屯邊大將軍畢竟不妥。楊端和則只有一句話,聽丞相決斷。最後,三位老臣也是一口聲道,我等各有己見,唯聽丞相決斷。在李斯幾乎要拍板之時,趙高匆匆來了。因為趙高已經臨時接掌了蒙毅權力,所以李斯也知會了趙高與聞會商,此時匆匆而來,顯然是皇帝處難以脫身而遲到了。待李斯將會商情形大略說了一遍,趙高哭喪着臉提醒了一句:『皇帝陛下時昏時醒,不是全然昏迷,還是問問皇帝的好。』趙高這一句話,李斯當即打消了原本念頭,斷然道:『大事不爭一兩日。自明日起,老夫守在皇帝寢室之外,等待皇帝清醒時稟報,由皇帝定奪。』掠過李斯心頭的一閃念是:扶蘇南來可以不經皇帝認可,然自己要離開行營回咸陽,不經皇帝認可行麼?
李斯決斷無可反駁,大臣們都點頭了,趙高也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