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巡狩歸來,胡亥要嘗試『牧人』之樂了。
在東巡的兩個月里,趙高形影不離地跟著胡亥,除了種種必需做出的政事應對,兩人經常說起的話題只有一個,如何能使一切怏怏不服者銷聲匿跡,如何可使胡亥能儘早地恣意享樂。胡亥這次顯然是認真動了心思,竟歸結出了三則隱憂:大臣不服,官吏尚強,諸公子必與我爭。以此三憂,胡亥認真問計於燈下:『蒙氏雖去,三憂尚在,朕安得恣意爲樂?郎中令且說,爲之奈何?』趙高最知道胡亥,遂誠惶誠恐又萬分忠誠道:『如此大局,老臣早早便想說了,只是不敢說。』胡亥驚訝,連問何故?趙高小心翼翼道:『國中大臣,皆累世貴胄,積功勞世以相傳久矣!趙高素來卑賤,蒙陛下簡拔高職重爵以用事,大臣其實不服,不過貌似聽臣用事罷了。如此情形,老臣安能輕言?』胡亥大爲慨然,連連擺手高聲道:『大臣諸公子對朕尚且不服,對老卿自不服也!老卿不必顧忌,只說如何處置。朕便學學你說的秦昭王,爲那個甚?對,范雎!爲范雎了結仇怨!』『陛下果能效法秦昭王,老臣甘效犬馬之勞也!』趙高涕淚唏噓,遂再次將『滅大臣而遠骨肉』的三謀方略細細作了解說,以爲目下正是實施三謀的最佳時機。胡亥又問爲何。趙高認真地說出了兩則理由:其一,當今之生滅興亡,不師文而取決於武力,陛下有材士五萬,只要敢殺人,不愁大臣不滅諸公子不除;其二,秦人奉公奉法已久,大臣與諸公子素無過從聯結,來不及聚相與謀對抗詔令,只能聽任宰割。末了,趙高又給胡亥以撩撥撫慰:『除去此等人之後,陛下只要收舉其餘臣子,賤者貴之,貧者富之,遠者近之,則上下皆集爲陛下犬馬。此秉鞭牧人之術也,陛下安能不品其中之樂乎!』『牧人之術?好好好!』胡亥樂得哈哈大笑,『大臣公子是牲畜,我提著鞭子做牧主,想殺誰殺誰,真乃人間樂事也!早知皇帝有如此之樂,胡亥何愁皇帝難爲也!』
那一夜,胡亥是真正地快樂了,趙高是真正地快樂了。
回到咸陽,趙高開始了殺戮謀劃。趙高給胡亥提出的鋪排是先內後外先誅殺皇族諸公子以鞏固帝位,再滅大臣以整肅朝局。胡亥對趙高既放心又佩服,立即欣然贊同。熟悉國政法令的趙高,之後立即開始了實施。
第一步是『更爲法律』。簡言之,便是更法,也就是更改法律。對於趙高的更法,【史記】有兩種說法:其一,【秦始皇本紀】云:『於是二世乃遵用趙高,申法令。』其二,【李斯列傳】云:『二世然趙高之言,乃更爲法律。』就事情本身而言,其意相同:爲了達成滅大臣而誅骨肉的殺戮,以趙高變更法律爲開端。這不是趙高奉法,而是精通秦政秦法的趙高很清楚不更法的後果:秦政奉法已成傳統,若無法律依據而殺人,各種勢力便會順理成章地聚合反抗,反倒是引火燒身。同時趙高也很清楚,更法不是更改秦法本身,而是更改執法權力。用當代話說,不是更改實體法,而是更改類似程序法的階段執法權。因爲,實體法更改工程龐大,且極易引起爭議與反抗,而階段執法權的轉移,則要容易得多。只要執法權在手,能夠將對手打成罪犯,則秦法對罪犯刑罰處置之嚴厲已足夠誅滅威脅者了。
趙高的做法是:正式以郎中令府名義上書皇帝,一連舉發了三位皇子的罪行,請皇帝下詔宗正府依法處置;胡亥則依照預謀,在趙高奏章上批了一行字:『制日可。諸公子罪案特異且牽涉連坐,爲免宗正府違法袒護皇族,著郎中令府依法勘審治獄。』此詔頒下,趙高的生殺大權便告成立。
列位看官留意,秦帝國之中央執法系統爲五大機構:其一,廷尉府職司勘審定罪,幾類後世法院;其二,御史大夫職司舉發監察彈劾等,幾類後世檢察院;其三,法官署職司宣法,幾類後世司法局;其四,內史府職司京師治安捕盜並緝拿罪犯,幾類後世公安機構;其五,宗正府執掌對皇族之執法權,是執法機構中最爲特異的一個。
據【初學記】引【宋百官春秋】云:所謂宗正,乃周王朝王族執法官,本意爲『封建宗盟,始選宗中之長而董正之,謂之宗正。』秦帝國承襲周王朝王族獨治之官制,將原本的駟車庶長改名宗正,執掌皇族司法。也就是說,皇族的兩大事務分開:宗廟事務歸奉常,管理、監察、執法事務歸宗正。是故,宗正地位很高,位列九卿重臣。始皇帝之所以如此將皇族司法獨立,其基本方面並非基於維護皇族特權傳統,恰恰相反,始皇帝是要抑制嬴氏皇族而深恐其餘官署執行不力。所謂抑制,當然主要是防止特權泛濫,而不是懼怕或有意貶黜皇族。秦人崛起,有一個很特殊也很實際的因素,這便是嬴氏部族的根基與軸心作用極爲強大,遠遠超過山東六國的王族實力。事實上,嬴氏部族是秦人族群中人口最多實力最強的部族,是凝聚老秦族群的軸心力量。秦之雄強,泰半來自嬴氏部族的雄強血統。要抑制如此一個皇族,確實是一件很難著手的事情。
自秦孝公商鞅變法開始,秦法明確採取了取締宗室特權的對策,主要有四策:一則,王族子弟不得承襲或自動擁有爵位,同樣得與臣民一般從軍任官掙自己的功勞;二則,王族園林土地以王室統領,各家族土地不能如同臣民私有;三則,王族功臣由王族土地封賞,不得擁有如同國府功臣那樣的獨宴虛領的郡縣封地;四則,王族觸法與臣民同罪,由王族執法機構處置。在此法度穩定執行六代之後,嬴氏皇族已經成功融入了與臣民國人一體的奮爭潮流之中,英傑功臣輩出而無一動亂政變,也在整個秦人與天下臣民中享有極高的威望。始皇帝建立帝國之時,嬴氏皇族的主體已經早早遷入並散居關中,其男性精壯則已經十之八九進入了軍旅;關中皇族除了皇帝嫡系居於皇城,一兩代近支旁系居於關中腹地,幾乎已經沒有了成規模聚居的皇族了。也就是說,嬴氏皇族如同整個老秦人一樣,已經隨著大軍洪流分散到天南海北去了。此時,唯獨隴西郡保留了一支爲數不多的皇族在駐守根基之地,反倒成了最爲集中的實力最強的一支皇族。
胡亥詔書批下的那一日,趙高亢奮得徹夜未眠。
召來趙成閻樂並幾位親信密商之後,趙高本欲小宴犒賞幾位犬馬大員,可心頭躁熱得無以安寧,遂吩咐犬馬大員們分頭行事,而後獨自轉悠到皇城胡楊林的池畔來了。對於陰狠冷靜的趙高而言,血氣如此奔涌心頭如此躁動,實在是生平第一遭。胡亥的這道詔書,無異於打開了束縛趙高手腳的一切羈絆,也填平了橫亙在趙高面前的巨大的權力鴻溝,使他擁有了對皇族與功臣的生殺大權。這是一架巨大的高聳的權力雲車,登上這座權力雲車將到何處,趙高心下非常清楚。被始皇帝遏制數十年的那顆連趙高自己也以爲泯滅了的權力野心,此刻在趙高的心田轟然燃燒起來!殺盡了皇族公子,滅盡了三公九卿,大秦廟堂無疑便是趙高一人之天下!其時,縱然胡亥這個皇帝想匍匐在趙高腳下做一隻溫順的貓狗,還得看趙高給不給他做貓狗的資格,畢竟,不殺胡亥這個空頭皇帝,趙高便不會登上權力雲車的最頂端,頭頂上便會始終漂浮著一片烏雲。趙高要撕碎這最後一片烏雲,要飛上權力的蒼穹,追上始皇帝向他大笑大喊:『陛下!你的嬴氏皇族沒有了!你的大秦朝廷沒有了!老夫趙高做皇帝了!』
初夏的月光下,趙高兀自繞著一棵棵粗大的胡楊樹嘿嘿笑著,心頭怦怦大跳著,夢遊般地躥著跳著。月亮漸漸升高了,趙高汗淋淋地靠上一棵大樹,老淚第一次毫無節制地流淌出來,心頭雷霆轟轟然作響。陛下啊陛下,當年的太后趙姬選中小高子做閹奴,割了小高子的人根,小高子認命了,小高子老老實實做了陛下數十年犬馬,做得鬚髮都白了。然則陛下可曾知道,小高子沒了人根,也便沒了人性。小高子終生沒有了人性的樂趣,善念也便沒有蹤跡了。老荀子說,人性本惡。至少,小高子是這樣的。冰冷的閹宦天地,浸泡出了小高子的惡欲。誰是好人,誰有渾全日月,誰是渾全男人,小高子都嫉妒得心痛。小高子只有一個心願,祈盼天下人盡行滅絕,都做了小高子這個閹人的殉葬!今日,上天給了小高子如此良機,小高子豈能無動於衷?陛下啊陛下,小高子要斷了你嬴氏人根,不要怪小高子,實在是你自家紕漏太多了。陛下跌宕多年不立太子,分明大病了幾次,卻又不及早安置身後之事;大巡狩中途發病,陛下還是不早早寫好詔書。陛下啊陛下,你以爲上天會永遠給你機會?你錯了!上天的機會都無休止地給陛下一個人,天下還有世事麼?陛下啊陛下,這便是老荀子說的,「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啊!陛下再如何聖帝煌煌,老天也不能爲陛下一個人存在,陛下你說是麼?更有錯處,陛下還給小高子留下了一個皇子,一個憨實無能的胡亥,讓小高子做了胡亥的老師。陛下,小高子只能說,你知人於明,不知人於暗啊!你只知道明處的趙高,明處的李斯,明處的胡亥;你不知道暗處的小高子,不知道暗處的李斯,不知道暗處的胡亥啊!這個暗處,便是小高子的心頭荒草,便是李斯的心頭荒草,便是胡亥的心頭荒草啊!陛下啊陛下,身爲至高無上的皇帝,你長於拓功而短於察奸啊。天生陛下事功至偉,拓文明荒漠成亙古綠洲,陛下之功業,小高子是頂禮膜拜的啊!然則,陛下不察奸,這煌煌功業便要如流水般去了。應該說,陛下最蔑視胡亥了。然則,陛下這個無能的兒子,在小高子這裡卻是稀世珍寶啊!陛下啊陛下,是你給小高子留下了機會,留下了空隙啊!你大巡狩發病時,非但不召蒙恬回咸陽坐鎮,反而又派走了蒙毅,你是再三失誤啊!最後時刻,陛下身邊偏偏只有最靠不住的李斯了,只有沒了人根沒有了人性的小高子了。陛下信小高子不假,然小高子若因陛下信用小高子而不做惡事,小高子還是小高子麼?陛下業已死了,小高子若不緊緊抓住這個時機,上天是會懲罰小高子的。小高子對陛下那個傻痴的兒子說了,「時乎時乎,間不及謀!嬴糧躍馬,唯恐後時!」你那個傻痴的兒子不知其中意味,陛下你卻一定能體察小高子苦心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陛下啊陛下,等你明白你要歿了,明白你那口氣再也挺不過來了,一切都晚了。陛下,你若夠狠,像小高子摔死太后繆毒那兩個私生子一樣,早早殺了小高子,或臨死時叫小高子殉葬了,甚事也便沒了。可你尊奉法度,護持功臣,非但沒叫小高子死,還在蒙毅要處死小高子時救下了小高子。陛下啊陛下,你將上天給你的殺死小高子的機會,至少白白錯失了兩次啊!天欲絕趙高,你卻留下了趙高。然則,小高子縱然蒙陛下之恩不死,也不能向善啊,果真向善了,小高子還是小高子麼……
幾日之後,皇子公主及皇族子弟們人人接到了一件宗正府書令。
宗正書令云:『阿房宮開工之後,南山北麓之獵場將一體封圍,只供材士營駐屯。爲此,今歲秋狩改夏獵,凡我皇族子孫,俱各攜本部人馬,於四月二十卯時聚集南山北獵場較武行獵,論功行賞,以爲二世皇帝大巡狩歸來之慶典。』此時的宗正大臣,是滅韓的大將內史騰。內史騰者,內史郡郡守嬴騰也。皇族乃國姓,舉凡詔書公文抑或國史,皆呼名不呼姓,是以但凡官職與名直接相連者,大體皆皇族也。此時的嬴騰,已經成爲皇族最老邁的一個在國功臣,資望深重,實際上卻已經幾乎不能理事了。雖則如此,皇子公主們接到宗正府書令,還是紛紛親往嬴騰府邸詢問究竟。二世胡亥即位之後的蹊蹺事情太多了,尤其是深孚眾望的皇長子扶蘇自裁,蒙恬蒙毅又先後被賜死,皇子公主們對這個原本絲毫沒有繼位跡象的少弟的突兀繼位及其作爲,一時大惑不解,然拘於國法,又不能無憑據地聚相猜測議論,更不能與大臣們私自會商探詢,只有心下怏怏而已了。今逢此令,誰都覺得是一個探詢解惑的好時機,於是不約而同地趕赴宗正府,要老宗正當面賜教。
『教府丞來,給後生們說個明白。』鬚髮雪白的嬴騰只有一句話。
宗正丞是一個年逾四十的皇族幹員,文武皆通,是老嬴騰特意爲自己選定的副手。府丞匆匆走進正廳,瞄一眼滿噹噹皇族子孫,要言不煩地說了夏獵令的由來:郎中令府得少府章邯公文知會,阿房宮至南山問的皇室獵場行將封圍,遂請命於皇帝,詢問要否另選獵場或中止今歲秋狩;皇帝批曰,今歲秋狩改夏獵,此後另選獵場;故此,郎中令行文宗正府,並一體轉來皇帝詔書;宗正府據皇帝詔書而發夏獵令,並無他故。
『以往狩獵,只許十歲以上皇子入圍,如何這次連公主都得去?』
『對也,還要攜帶本部護衛人馬,豈非公然違制麼?』
『南山獵物早被材士營射殺盡了,何來獵物,狩個甚獵?』
『建造甚個阿房宮!咸陽宮殿連綿,北阪六國宮還空空如也,不夠住麼?』
『對也!甚都亂改,改得大秦都沒個頭緒了!』
『只改還好說,還殺人……』
『都給老夫住口!』
眼見皇子公主們的議論疑問由夏獵而及國政,分明是怒氣沖衝要收不住口了,老嬴騰不得不厲聲喝止了。扶著竹杖站起,老嬴騰氣喘吁吁道:『非朝會而私議國政,不知道是觸法麼?後生小子好懵懂!你等怏怏,老夫心下舒暢麼?都給我閉嘴!老夫說話都聽著:滿朝大臣還在,大秦鐵軍還在,嬴氏老皇族還在,誰也翻不到陰溝去!不就是秋狩改夏獵麼?去便去!狩獵之後論功行賞,便有老夫宗正府大宴,皇帝便得親臨論功;其時皇帝來了,你等當著皇帝面說話,那叫諫阻!誰敢不聽正言,老夫啟動隴西老皇族來!』
『老宗正萬歲!……』
皇子公主們挨了罵,卻一齊撲倒在地哭了。倏忽不到一年,國政驟然大變,扶蘇與蒙氏勛族竟能一朝賜死,李斯丞相竟能若無其事,滿朝重臣竟無一人錚錚強諫,這些雖無權力爵位然卻最是關注國政朝局的始皇帝子孫們,確實察覺到了一種隱隱迫近的劫難,感知到一種森森然的恐懼。而今老宗正如此慷慨直言,非但鼓動皇子們直言強諫,且要啟動隴西老皇族廓清朝局,孰能不奮然涕零?
『哭個鳥!像嬴氏子孫麼?都給我回去!』老嬴騰奮力跺著竹杖。
皇子公主們哭著笑著紛紛爬了起來。老嬴騰卻眯著老眼突兀喊道:『子嬰,你不去狩獵,老夫有事。』年已四十餘歲的子嬰點點頭,從一大群先輩皇子中走了出來,兀自拭著一臉淚水。老嬴騰將子嬰領進書房,眯縫著一雙老眼將子嬰上上下下打量了許久,突然黑著臉道:『你給皇帝上過書,諫阻殺蒙氏?』子嬰淡淡一點頭:『嬴氏子孫,理當盡心而已。』『你不怕大禍臨頭?』老嬴騰面無表情。子嬰依舊淡淡然:『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惜乎我嬴氏子孫忘記這句老誓了。』老嬴騰一跺竹杖:『好!小子有骨氣,老夫沒看錯。給我聽著:當下收拾,連夜去隴西!』子嬰大是驚愕:『老宗正,咸陽味道不對,我去隴西做甚?』老嬴騰低聲呵斥道:『不對才教你走,對了教你去做甚?記住,老夫沒密件,不許回來!』子嬰急迫道:『老叔也!到底要我去做甚?』老嬴騰板著臉道:『沒甚,替老夫巡視隴西皇族,督導那群兄弟子孫們甭變成了一群懶鷹懶虎!如何,不能派你去麼?』子嬰略一思忖一拱手道:『也好,子嬰奉命!』老嬴騰一點頭,竹杖向旁邊石牆上咚咚咚三點。那面石牆的角落立即啟開了一道小門,府丞捧著一支銅管快步走了出來,將銅管交到了子嬰手裡。
老嬴騰道:『愣怔甚?這是給隴西大庶長的密件,收拾好了。你的巡視官文在府丞書房,稍待另拿。先說好,老夫只給你六名護衛騎士,你怕麼?』子嬰一臉肅穆:『老宗正勿憂,子嬰不怕。』『你劍術如何?』老嬴騰突兀皺起了眉頭。子嬰一拱手道:『子嬰不敢荒疏,劍術尚可,抵得尋常三兩個劍士。』老嬴騰一陣思忖,輕輕搖了搖頭,說聲你且稍等,轉身走進了旁邊內室。片刻出來,老嬴騰將一隻棕色的牛皮袋遞給了子嬰道:『打開。』
子嬰打開了牛皮袋,卻是一件長不過尺的極爲精巧的銅板,不禁迷惑道:『如此輕巧物事,能派何用場?』『輕巧?你掂掂看。』隨著老嬴騰話音,子嬰一手去拿銅板,方一抬手大爲驚訝道:『重!長不盈尺,至少四五斤!』老嬴騰指點道:『這是先帝當年賜給老夫的一件密器,名爲公輸般袖弩。老夫執掌內史,多涉山東問人刺客,先帝故而有此一賜。這件袖弩的用法是,兩端固定綁縛在右手小臂之上,甩手出箭,或手臂不動而觸動機關發箭,可連發十箭。不難練,卻要先熟悉了綁縛在手臂分量舉止。來,老夫先給你演練一番。』
『不需老宗正演練,子嬰業已明白!』
『噢?』老嬴騰大是驚訝,『試試手看。』
子嬰也不說話,先將銅板拿起端詳片刻,從棕色皮袋裡抽出一撮五六寸長的銅箭鏃一支支裝進銅板小孔;而後利落地擼起右臂衣袖,左手將銅板固定在右手小臂的內側,扯出銅板兩端帶皮扣的皮帶迅速綁縛固定;站起身右臂猛然一甩,頓時聽得對面劍架方向嘭嘭噗噗連聲,細小的箭鏃紛紛在劍架書架上飛落。
『好!小子神也!除了準頭,甚都好!』老嬴騰由衷嘉許。
『子嬰喜好器械,各式弩機尚算通達。』
『好好好,嬴氏有你後生,老夫也算閉得上眼了。』
老嬴騰顯出了疲憊而舒心的笑,坐進案中又對子嬰殷殷叮囑了諸多隴西細節,這才叫子嬰準備去了。暮色時分,老嬴騰親自駕車將子嬰送出了咸陽西門,眼看著六騎護衛著子嬰風馳電掣般西去,這才回到了府邸。
子嬰離開咸陽後的第三日,一場巨大的劫難降臨了。
這場劫難是以不可思議的荒誕方式進行的。清晨,當皇子公主們各自帶著自己的護衛僕從匯集到南山北麓時,谷風習習空山幽靜,實在沒有郎中令使者所說的那種百獸出沒的景象。正在有公主動議中止行獵時,山林峽谷中卻傳來一陣陣虎嘯狼嚎,皇帝材士營派出的圍獵尉也立即發出了行獵號角。行獵號令如同軍法,一聞號角長鳴,皇子公主們立即依照事先劃定的路徑分頭飛進了叢林山谷。大約小半個時辰後,各個山頭紛紛晃動的旗幟,表示沒有發現任何大獵物,連狐兔之類的小獵物都很少見,紛紛旗幟請命要中止行獵。皇子公主們此刻才清楚了此前傳聞:這片獵場駐紮著皇帝新徵發的五萬材士,這些材士奉皇帝之命,專一在南山獵場以射殺行獵爲軍旅演練並護衛皇帝行獵,大半年間,南山獵場的鳥獸幾乎絕跡。今日親臨,果真如此,皇子公主們大爲不滿,當即紛紛請命中止行獵。
便在此際,突聞山林間虎嘯狼嚎又起,各個山頭山谷山坡的驚呼聲此起彼伏,接踵而來的便是一片片沉悶的喊殺聲。堪堪小半個時辰,山谷中殺聲正酣,突聞四面山頭鼓角齊鳴,最高山頭雲車上的材士將軍隨著大纛旗的擺動高聲喝令:『諸公子假借行獵叛亂!一體拿下!』隨著號令,四支馬隊沖入山谷,片刻間將獵場團團圍定。皇子公主們的馬隊已經拼殺得人人一身血跡,突兀被圍,人人怒不可遏地飛馬過來找將軍論理。
『這不是真虎狼!是人披獸皮假扮的虎狼!』
『這些假虎狼人人藏兵!撲過來殺人!』
『皇子公主已經死傷十幾個,究竟誰叛逆!』
『有人陷害皇族!無法無天!』
正在皇子公主們憤激紛擾之際,谷口一陣沉雷般的馬蹄聲,郎中令丞與郎中令府的五官中郎將閻樂飛馬趕到。材士將軍指著山谷中一片屍體高聲稟報:『諸公子作亂,已殺我材士百餘人!』閻樂厲聲下令:『一體拿下!勘審定罪!』皇子公主們看著不知何時已經沒有了虎狼皮張的屍體,頓時明白此間罪惡圖謀,不禁憤激萬分,一聲怒喝紛紛喊殺撲來。閻樂高聲大喝:『只准傷!不准殺!弩箭射腿!』隨著閻樂號令,四面馬隊弩箭齊發,片刻間所有的皇子公主與護衛僕從便齊刷刷被釘在了膝蓋深的草叢中。
『拿下皇子公主!護衛僕從就地斬決!』
在閻樂惡狠狠地號令下,所有的皇子公主們的護衛與僕從都被當場殺死,並當即割下了頭顱作爲平亂報功之憑據。皇子公主們則被硬生生拔出長箭,渾身血人般一個個塞進了囚車。暮色降臨時,馬隊押解著這隊囚車抵達了咸陽城外的材士營,在一道山谷里停了下來,而沒有解入北去咸陽五十餘里的雲陽國獄。
趙高接報,立即實施了另外一個連接行動:以『諸公子聯結皇城內官,欲圖裡應外合作亂』爲由,連夜對皇城內的郎中令府屬官實施了大逮捕。列位看官留意,這郎中令府原本是皇帝政務系統,由蒙毅執掌,屬官大多是久經錘鍊的文武功臣。趙高雖突然做了郎中令,對其屬官卻沒有機會大清理,只能擢升閻樂等幾個犬馬效力而已。今日突然實施逮捕,原本是謀劃好的連續對策。於是,一夜之間,郎中令府最爲軸心的『三郎官』官署的吏員,與其餘各署的精幹大員,連續下獄多達數百人。所謂三郎,指的是郎中〔亦謂中郎〕、侍郎〔亦謂外郎〕、散郎三署;郎中署職司皇帝全部政務活動之護衛,以中郎將爲長官;侍郎署職司朝廷政務活動之禮儀文書等,以大夫爲長官;散郎署職司臨機政務活動,多爲溝通聯結皇帝與地方郡縣之事。由於郎中令府的屬官皆爲實際事務,所以沒有定員,多至千人少則數百人不等;帝國新創時期始皇帝政務繁劇,郎中令府屬官已遠超千人。趙高一夜『連逮三郎』,其後果非但是清除了異己,且使蒙毅長期苦心建立起來的有效政務系統宣告崩潰。至此,皇帝的政務系統幾近癱瘓,二世胡亥要涉足任何國事,離開趙高都寸步難行了。
肅清了郎中令府,趙高不再擔心內官作梗,這才著手了結皇族。
趙高的方法直截了當,清晨帶著中郎將閻樂與幾個腹心老吏,親自趕赴材士營關押皇族的谷地,將全部皇子公主皇族子弟押解出秘密洞窟,在谷地開始論刑定罪。及至人犯押到,趙高一個也不問,勘審一關悉數略過,直接下令宣示勘審定罪書。當閻樂念誦著那篇長長的荒誕文告時,氣息尚存的皇子公主們無不憤激萬分破口大罵,趙高卻坐在一方石案前冷冰冰笑著一句話不說。閻樂念誦完畢,趙高又眼睜睜看著一群血乎乎的皇子公主們叫罵怒吼了整整一個時辰。直到皇子公主們怒罵得人人失聲,連跳腳的力氣都沒有了,趙高才從石案前站了起來,嘴角抽搐出一絲猙獰的笑意道:『謀逆大罪,先將諸公子押入南市處刑,公主們觀刑可也。』
趙高的『決刑』是:皇族子弟不問,皇子公主一體處死!
短短一年,咸陽商市已經大見蕭條了。依舊保持著濃烈的戰國遺風的商旅們,眼見『秦國』朝政驟變亂象迭起,紛紛遵從著危邦不可居的古老傳統,或明或暗地連綿不絕地東出關中了。更爲根本的是,滅六國之前的那種萬商雲集的咸陽不復存在了。在山東商旅的眼中,秦政秦人是不可思議的:一統華夏坐了天下,國都的老秦人卻越來越少了;充斥街市的,倒大多是遷徙到咸陽的六國貴族與連綿不斷的工程刑徒,無論原先窮富如何,此刻的貴族與刑徒大體上都變成了生計艱難者,誰也買不起好東西了。鹽鐵兵器戰馬等大宗物事,更是禁止交易,如此,市易越來越少,規模越來越小,二世即位大修驪山陵大舉國葬,連酒也不能買賣,於是,市場便不可思議地急劇地萎縮了,山東商人們只有悄悄一走了事。如此情勢之下,原本便是平民街市的南市,幾乎又恢復到初建時的粗朴,只有零落的老秦人與破衣爛衫的歇工刑徒們遊蕩著,偶有幾個衣著稍整者,也是因離家而敗落的山東老貴族子弟。
大隊囚車進入南市,正在午後落市的時刻。一看偌大陣勢,已經零落的遊蕩人群又亂紛紛聚了過來,漸漸地,商鋪主人們也紛紛站在門口張望了。囚車隊咣當轟隆地停在了原本用於牲畜交易的空闊場地中央,層層馬隊立即圍成了森森刑場。閻樂站在一輛發令戰車上高喊:『諸公子謀逆作亂!奉詔處死南市!國人觀刑以戒!』接著又是幾名吏員反覆宣呼。終於,人群在熱辣辣的午後聚集成了一片,高高低低地站在不同的位置上驚訝地注視著從未見過的公然誅殺皇族。
『謀逆大罪,僇死。』軺車上的趙高顯出了一絲冰冷的笑意。
『十二皇子僇死!』
隨著閻樂的猙獰號令,中國歷史上最爲慘無人道的僇殺之刑開始了。僇者,侮辱也。僇殺者,盡辱其身而後殺死也。這是一種起源於遠古戰爭,且長期保留在游牧部族中的虐殺戰俘的惡刑。秦人變法之前,此等僇殺事實上已經大體消失了。秦國變法之後,私鬥之風絕跡,各種刑罰俱有法律明載,刑歸刑,連帶的人身侮辱已經如同人殉一樣被嚴厲禁止。馬非百先生的史料輯錄著作【秦始皇帝傳】,輯錄了史書中所有關於秦法死刑的刑名,總共二十六種殺人之刑,唯獨沒有『僇死』之刑名。僇死,僅僅見於【史記·李斯列傳】:『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陽市,十公主矺死於杜。』這,僅僅是對殘酷事實的記載而已,並非刑名。趙高熟悉秦法,也熟悉秦人歷史,此時將這等久已消失的惡殺之法搬出,無疑是早早密謀好的,要給大秦皇族一個最要命的辱沒,要尋覓最爲變態的殺人快樂。
這場令人髮指的辱殺,整整延續了一個多時辰。這些皇族公子們不堪辱身,人人都企圖以最快捷殘酷的方式了結自己的生命,咬舌者有之,撞劍者有之,撞地者有之,撲擊刑樁者有之……然則,已經失去掙扎能力的皇子們最終一個也沒能自己了結自己,個個都被扒光了血乎乎的衣裳,一大群事先糾集好的無賴疲民們,盡情地戲弄侮辱著這些曾經是最高貴的而目下已經失去了知覺的軀體……最終,趙高眼見十二個皇子人人被割下了男子人根,這才獰笑著點頭了……
修殺未盡,被押解觀刑的十公主人人吐血昏厥了。
次日,趙高又在咸陽東南的杜地,殘酷地以矺刑殺戮了十位公主。矺者,裂其肢體而殺也。矺刑乃秦法正刑,見之於【雲夢秦簡釋文三】:『甲謀遣乙盜殺人,受分十錢。問:乙高未盈六尺,甲何論?當矺。』顯然,這是帝國法官的答問記錄,說的是對於教唆身高未過六尺的未成年人殺人者,該當處最嚴厲的矺刑。趙高以這種對於女性尤爲慘烈的刑罰,處死了十位皇族公主,其殘忍陰狠亙古罕見!依據史料的不確定記載,始皇帝有二十餘子,十餘公主,大體三十餘名子女。以胡亥年歲評判,此時應該還有十八歲以下的未嫁公主。趙高所殺者,全部包括了未嫁公主無疑,除此之外有無已經出嫁的公主,譬如嫁給李斯幾個兒子的公主,已經難以確證。然則,依據這場殺戮的後續牽連,完全有可能涉及了包括出嫁公主在內的絕大部分皇族子女。趙高借著這場殺戮風暴,幾乎席捲了整個皇族的財富與生命。【史記·李斯列傳】云:『〔其後〕財物人於縣官,相連坐者不可勝數。』
在不可勝數的連坐者中,留下了兩則慘烈的故事。
公子將閭有兄弟三人,因同出一母,皇城內呼爲昆弟三人。將閭昆弟很可能有所警覺,或因未在咸陽,總歸是沒有參與南山行獵,故未被當場緝拿同時僇死,而在事後被連坐緝拿下獄,直接囚於皇城內宮。趙高派人以二世皇帝使者之名,往赴內宮,指斥將閭昆弟三人有『不臣』之罪,要立地處死。將閭憤憤然質問何謂不臣之罪?趙高心腹冷冰冰回答,我等只奉詔行事。將閭昆弟絕望,仰天大呼天者三:『天乎!天乎!天乎!皇族無罪而死,天道何在乎!』昆弟三人遂一起拔劍自殺了。
另一個連坐者是公子高。公子高本欲逃亡,又恐累及舉族被殺。絕望之下,公子高欲謀以一己之死掩護族人逃亡。公子高的方式是:上書胡亥,請求爲先帝殉葬;在人殉葬禮期間,族人趁亂秘密逃亡。胡亥接書大爲高興,覺得准許皇子殉葬,將是自己這個新皇帝尊奉先帝的驚人之舉。然則,胡亥又怕公子高有甚機謀,遂立即宣來趙高會商。胡亥拿出了公子高的上書,很是得意地問:『殉葬先帝,會不會是公子高的急變之策?』趙高笑吟吟道:『目下爾等人人憂死,自顧不暇,如何還有謀變心思,陛下但放寬心也!』胡亥大喜過望,立即批下了『制曰可』三字,並賜錢十萬大肆操持殉葬禮,將公子高活葬在了驪山陵一側。胡亥與趙高未曾預料到的是,在公子高籌劃活葬的短短時日裡,公子高的族人已經懷著深仇大恨秘密逃亡了。
皇族遭此大肆屠戮,宗正府上下大爲震恐。
老嬴騰怒不可遏,立率百餘名宗正府護衛甲士沖入皇城,直奔二世寢宮,要逼二世立即退位並誅滅趙高。可是,老嬴騰部伍剛剛進入皇城,便被閻樂的馬隊包圍了。沒有任何呼喝喊問,雙方立即廝殺起來。歷經無數輝煌的咸陽皇城正殿前的車馬廣場,變成了血腥戰場。拼殺半個時辰,護衛甲士們全部戰死,老嬴騰絕望憤怒地叫罵著胡亥的名字,一頭撞死在了正殿前的藍田玉雕欄上。趙高閻樂惡狠狠上前,親自將老嬴騰的屍體剁成了肉醬……之後,宗正府所有官員無論是否皇族,一律被慘烈處死。嬴騰這支較大的皇族,更遭連坐滅族之罪,被全部殺戮。
嬴騰之死,是帝國九卿重臣中第一個被公然誅殺者。
消息傳入隴西,守在根基之地的嬴氏部族憤怒了,男女老幼立即聚集起來要殺向咸陽。子嬰苦苦阻擋了這次無望的復仇,與隴西族長連夜進入李信的大軍營地秘密會商。惜乎李信已經病得奄奄一息了。這位始終煎熬在第一次滅楚之戰失敗的痛苦中的秦軍悍將,早早已經心力交瘁了。李信只掙扎著說了幾句話:『隴西皇族,人馬不過萬餘了,萬勿自投陷阱,存得人口,或可再起……先帝遺禍過甚,抗爭晚矣!晚矣!……』言猶未了,這位曾經做過秦軍統帥的最後一個在世大將便溘然長逝了。子嬰與族長悲慟欲絕,匆匆安葬了李信,便星夜趕回了隴西皇族城邑。歷經三日會商爭議,最終,子嬰與族長族老們做出了最不得已的決斷:目下情勢險難,嬴氏部族當務之急是保留根基力量,各家族、部族立即分路逃亡,使二世與趙高鞭長莫及。族長要子嬰一起北上陰山草原,子嬰拒絕了。子嬰說,他要回咸陽保住兩個兒子,要秘密聚結殘存的皇族後裔設法逃亡……
誅殺始皇帝子孫的血腥風暴,毀滅了嬴氏皇族最軸心的嫡系精英。
在最爲看重血統傳承的時代,皇族嫡系的幾近滅絕是毀滅性的災難。從此,失卻了靈魂與精神支柱的嬴氏皇族的整體力量,開始了悲劇性的潰散。最先逃亡的,是此前的扶蘇家族及其追隨部族。他們對帝國命運已經絕望,秘密聚結於海濱,遠遠地遁入了茫茫大海,最終漂泊到了今世稱爲日本的海島上。此後,隴西嬴氏消失在茫茫草原。再其後,胡亥被殺,胡亥的殘餘後裔也遁入大海,逃向了日本。更其後,在帝國烽火中究竟有多少嬴氏皇族後裔逃出了咸陽,抑或有多少嬴氏皇族被殺害,實在是難以得知了。然則,結局是很清楚的,從這時的大潰散開始,在其後的兩年之內,這個中國歷史上最爲偉大的第一皇族在暴亂的颶風中陡然滅絕,連嬴這個姓氏也幾乎永久地消失在了華夏大地……
兩場滅絕人性的連續殺戮,揭開了帝國最後歲月的血腥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