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6 04:09
却说马市既开,由侍郎史道主持市事,俺答驱马至城下,计值取价,起初还不失信用,后来屡把羸马搪塞,硬索厚值,一经边吏挑剔,即哗扰不休。有时大同互市,转寇宣府,宣府互市,转寇大同,甚且朝市暮寇,并所卖的羸马,亦一并掠去。
大同巡按御史李逢时,一再上疏,略称:“俺答屡次入寇,与通市情实相悖,今日要策,惟有大集兵马,一意讨伐,请饬京营大将军仇鸾,赶紧训练,专事征讨,并命边臣合兵会剿,勿得隐忍顾忌,酿成大患。”
兵部尚书赵锦,亦上言御寇大略,战守为上,羁縻非策。
世宗乃令仇鸾督兵出塞,往讨俺答。
鸾本认严嵩为义父,一切行止,都由嵩暗中庇护,自总督京营后,权力与严嵩相埒,免不得骄傲起来,将严嵩撇诸脑后。严嵩怨他负恩。密疏毁鸾,鸾亦密陈严嵩父子贪横情状。凶终隙末,小人常态,至两下密疏,尤甚好看。
世宗渐渐疏嵩,只命徐阶、李本等,入直西内,嵩不得与,其时张治已殁。嵩衔恨益甚。至是命鸾出兵,料知鸾是胆怯,因嗾使廷臣,请旨督促。
看官!你想仇鸾身为大将,并未曾与外寇交绥,单靠着时义、侯宗等,买通俺答,遮盖过去,此刻奉命北征,真个要他打仗!他是无谋无勇,如何行军?况且有严嵩作对,老法儿统用不着,又不能托故不去,只好硬着头皮,祃纛出师。途中缓一日,好一日,挨一刻,算一刻。
不料警报频来,边氛日恶,大同中军指挥王恭,战死管家堡,宁远备御官王相,又战死辽东卫。朝旨又严厉得很,把大同总兵徐仁,游击刘潭等拿问,巡抚都御史何思削籍。内外情事,都从仇鸾一边叙入,省却无数笔墨。俗语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益发令仇鸾短气。好容易行到关外,探听得俺答部众,驻扎威宁海,他居然想出一计,乘敌不备,掩杀过去。当下麾兵疾走,甫至猫儿庄,两旁胡哨陡起,霎时间走出两路人马,持刀挺戟,旋风般的杀来,仇鸾叫声不好,策马返奔,部兵见大帅一走,还有何心恋战,纷纷弃甲而逃,逃不脱的晦气人物,被敌兵切菜般的举刀乱砍,所有辎重等物,挟了便走,驴马等物,牵着便行,不消多少工夫,敌兵已去得无影无踪了。
仇鸾逃了一程,才有侦骑来报,说是:“俺答的游击队,在此巡弋,并非全部巨寇,请大帅不必惊慌”云云。仇鸾闻言,又惭又恨,叱退侦卒,驰入关中。挖苦仇鸾,笔锋似刀。
嗣是羞恚成疾,恹恹床褥,蓦地里生了一个背疽,痛不可忍,日夕呼号。本拟上表告辞,奈顾着大将军印绶,又是恋恋难舍,没奈何推延过去。偏是礼部尚书徐阶,密劾鸾罪,兵部尚书赵锦又奏称:“强寇压境,大将军仇鸾,病不能军,万一寇众长驱,贻忧君父不小,臣愿率兵亲往,代鸾征讨。”
说得世宗性急起来,颁诏兵部,以尚书不便轻出,令侍郎蒋应奎,暂摄戎政,总兵陈时,代鸾为大将军,惟这大将军印尚在仇鸾掌握,饬赵锦收还。鸾得报后,即日返京,养病私第。赵锦夤夜亲往,持诏取印,仇鸾已病不能起,闻得此信,呵哟一声,倒在榻上,顿时疽疮迸裂,鼻息悠悠。家人忙了手脚,急将仇鸾叫醒,鸾开目一瞧,禁不住流泪两行,至印信缴出,赵锦别去,鸾即断气而亡。保全首领,实是侥幸。
世宗已知仇鸾奸诈,遣都督陆炳,密查遗迹。炳素嫉鸾,尝侦悉鸾事,因恐没有案证,未敢上闻。会鸾旧部时义、侯荣等,已冒功授锦衣卫指挥等官,闻鸾病死,料难安居,竟出奔居庸关,意欲往投俺答,可巧被陆炳知悉,着急足驰至关上,投书关吏,请发兵查缉鸾党。冤冤相凑,时义、侯荣等人,叩关欲出,被关吏一并拘住,押解京师。当下法司审讯,诱供逼招,尽发鸾通虏纳贿诸事。
陆炳一一奏明,那时世宗大怒,暴鸾罪恶,剖鸾棺,戮鸾尸,并执鸾父母妻子,及时义、侯荣等,一体处斩。近报则在己身,远报则在妻孥。布告天下,立罢马市。俺答闻信,稍稍引去。世宗又命宣大总督苏佑,与巡抚侯钺、总兵吴瑛等,出师北伐。画蛇添足,未免多事。钺率万余人出塞,袭击俺答,又陷仇鸾故辙。谁料被俺答闻知,设伏待着,俟侯钺兵至,伏兵四起,首尾央击,杀死把总刘歆等七人,士卒死亡无算,钺等拼命逃还,才得保全性命。巡抚御史蔡朴,据实奏劾,留中不发。惟刘歆等死后恤典,总算命兵部颁发。既而俺答又犯大同,副总兵郭都出战,孤军无援,复遭战殁,乃逮侯钺至京,削籍为民。
世宗记恨仇鸾,尚是不置,因思杨继盛劾鸾遭贬,未免冤枉,遂召继盛还京,从典史四次迁升,复为兵部员外郎。严嵩与鸾有隙,以继盛劾鸾有功,也从中说项,改迁兵部武选司。继盛哪里知晓,就是知晓,恐也不肯感嵩。只是感激主知,亟图报国。抵任甫一月,即草疏劾嵩罪状,属稿未成,妻张氏入室,问继盛奏劾何人?继盛愤愤道:“除开严嵩,还有哪个?”
张氏婉劝道:“君可不必动笔了,前时劾一仇鸾,被困几死,今严嵩父子,威焰薰天,一百个仇鸾,尚敌不过他,老虎头上搔痒,无补国家,转取祸戾,何苦何苦!”
言亦近情。
继盛道:“我不愿与这奸贼同朝共事,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张氏道:“君死无益,何若归休!”
继盛道:“龙逄、比干,流芳百世,我得从古人后,愿亦足了。你休阻我!”
张氏知不可劝,含泪趋出。继盛草就奏疏,从头誊正,内论严嵩十大罪五奸,语语痛切,字字呜咽,正是明史上一篇大奏牍。小子节录下方,其词云:
方今在外之贼为俺答,在内之贼为严嵩。贼有内外,攻宜有先后,未有内贼不去,而外贼可除者。故臣请诛贼嵩,当在剿绝俺答之先。嵩之罪恶,除徐学诗、沈炼、王宗茂等,论之已详,然皆止论贪污之小,而未发其僭窃之大。去年春,雷久不声。占云:“大臣专政”。夫大臣专政,孰有过于嵩者?又是冬,日下有赤色,占云:“下有叛臣”,凡心背君者皆叛也。夫人臣背君,又孰有过于嵩者?如四方地震,与夫日月交食之变,其灾皆感应贼嵩之身,乃日侍左右而不觉,上天警告之心,亦恐殆且孤矣。
臣敢以嵩之专政叛官十大罪,为陛下陈之!
祖宗罢丞相,设阁臣备顾问,视制草而已。嵩乃俨然以丞相自居,百官奔走请命,直房如市,无丞相而有丞相权,是坏祖宗之成法,大罪一;
陛下用一人,嵩曰:“我荐也,”斥一人,曰:“此非我所亲,”陛下宥一人,嵩曰:“我救也,”罚一人,曰:“此得罪于我,”群臣感嵩,甚于感陛下,畏嵩,甚于畏陛下。窃君上之大权,大罪二;
陛下有善政,嵩必令子世蕃告人曰:“主上不及此,我议而成之,”欲天下以陛下之善,尽归于己,是掩君上之治功,大罪三;
陛下令嵩票拟,盖其职也,岂可取而令世蕃代之?题疏方上,天语已传,故京师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谣,是纵奸子之僭窃,大罪四;
严效忠,严嵩厮役;严鹄,世蕃子。乳臭子耳,未尝一涉行伍,皆以军功官锦衣,两广将帅,俱以私党躐府部,是冒朝廷之军功,大罪五;
逆鸾下狱,贿世蕃三千金,嵩即荐为大将,已知陛下疑鸾,乃互相排诋,以泯前迹,是引悖逆之奸臣,大罪六;
俺答深入,击其惰归,大计也,嵩戒丁汝夔勿战,是误国家之军机,大罪七;
郎中徐学诗,给事中厉汝进,俱以劾嵩削籍,厉汝进劾世蕃,窃弄父权,嗜贿张焰,嵩上疏自理,且求援中官,以激帝怒,遂廷杖削籍。内外之臣,中伤者何可胜计,是专黜陟之大权,大罪八;
文武选拟,但论金钱之多寡,将弁惟贿嵩,不得不朘削士卒,有司惟贿嵩,不得不掊克百姓,毒流海内,患起域中,是失天下之人心,大罪九;
自嵩用事,风俗大变,贿赂者荐及盗跖,疏拙者黜逮夷齐,守法度者为迂滞,巧弥缝者为才能,是敝天下之风俗,大罪十。
嵩有此十大罪,昭入耳目,以陛下之神圣而若不知者,盖有五奸以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