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6 04:09
先是神宗末年,朝局水火,党派纷争,有宣昆党、齐党、楚党、浙党诸名目。汤宾尹、顾天埈,为宣昆党魁首。亓诗教、周永春、韩浚、张延登,为齐党魁首。官应震、吴亮嗣、田生金,为楚党魁首。姚宗文、刘廷元,为浙党魁首。四党联成一气,与东林党为仇敌。至叶向高、赵南星、高攀龙等,入掌朝纲,四党气焰渐衰。
又有歙县人汪文言,任侠有智,以布衣游京师,输赀为监生,党附东林,计破他党。向高嘉他同志,引为内阁中书。韩爌、赵南星、左光斗、魏大中等,俱与交游,往来甚密。
适桐城人阮大铖,与光斗同里,光斗拟荐为吏科给事中,南星、攀龙等,以大铖轻躁,不足胜任,乃改补工科,另用魏大中为吏科给事。大铖遂与光斗、大中有嫌,暗托同寅傅櫆,劾奏文言,与光斗、大中,交通为奸。得旨将文言下狱。吏、工两部,虽少有分别,然名位相等,大铖即以此挟嫌,谋害左、魏,是之谓小人。幸镇抚司刘侨,从御史黄尊素言,只将文言廷杖除名,不及左、魏。
忠贤正深恨东林党人,欲借此为罗织计,偏偏侨不解事,因将他削籍除名,改用许显纯继任。御史梁梦环,窥透忠贤意旨,复上疏申劾文言。当由中旨传出,再逮文言下狱,令许显纯鞫治。
看官!你想显纯是魏阉门下有名的走狗,得了这个差使,自然极力承办,尽情锻炼,狱连赵南星、杨涟、左光斗等二十余人,还有故巡抚凤阳都御史李三才,也牵连在内。
三才当神宗时,以都御史出抚凤阳,镇淮十年,颇得民心,尝与东林党魁顾宪成,深相结纳,宪成亦乐为揄扬。但材大气豪,不矜小节,多取多与,伐异党同,以此干触时忌,屡上弹章。三才倒也见机,累请辞官,甚至疏十五上,尚不得命,他竟挂冠自去。是为补叙之笔。王绍徽《点将录》中,亦曾列入,惟绰号加他托塔天王,不入梁山泊排行。熹宗暇时,亦由忠贤呈上《点将录》,看到托塔天王四字,懵然不解。忠贤代为解说,谓:“古时有托塔李天王,能东西移塔,三才善惑人心,能使人人归附,亦与移塔相似。”牵强附会,确是魏阉口吻。熹宗微笑无言。
至是亦拦入案中,都诬他招权讷贿,目无法律。这贿赂从何处得来?便把移宫一案,加在诸人身上。
大理寺丞徐大化,至魏阉处献策道:“选侍移宫,皇上亦尝赞成,何赃可指?不若说他纳杨镐、熊廷弼等贿赂,较为有名。且封疆事关系重大,即使一并杀却,后人也不能置议呢。”
忠贤大喜,便嘱徐大化照计上奏,一面令许显纯照奏审问。等到徐疏发落,显纯即严鞫文言,迭加惨刑,令他扳诬杨、左诸人。文言始终不承,至后来不胜搒掠,方仰视显纯道:“我口总不似你心,汝欲如何?我便依你。”
显纯乃令松刑,文言忍痛跃起,扑案厉声道:“天乎冤哉!杨、左诸贤,坦白无私,宁有受赃情弊?我宁死不敢诬人。”
说毕,仆倒地上,奄然无语。
显纯料不肯供,自检一纸,捏写文言供状。
文言复张目道:“你不要妄写!他日我当与你对质。”
显纯被他一说,倒也不好下笔,便令狱卒牵退文言。
是夕,即将文言掠毙,仍伪造供词,呈将进去。杨、左两人,各坐赃二万,魏大中坐赃三千,御史袁化中坐赃六千,太仆少卿周朝瑞坐赃一万,陕西副使顾大章坐赃四万。忠贤得此伪证,飞骑逮六人系狱,由许显纯非法拷掠,血肉狼藉,均不肯承。光斗在狱中私议道:“他欲杀我,不外两法;我不肯诬供,掠我至死,或夜半潜令狱卒,将我等谋毙,伪以病殁报闻。据我想来,同是一死,不如权且诬供,俟移交法司定罪,再陈虚实,或得一见天日,也未可知。”
周、魏等均以为然,俟再讯时,一同诬服。哪知忠贤阴险得很,仍不令移交法司,但饬显纯严行追赃,五日一比,刑杖无算,诸人始悔失计,奈已是不及了。自来忠臣义士,多带呆气,试想矫旨屡颁,已非一次,哪有天日可见?就使移交法司,亦岂能免死耶?
过了数日,杨涟、左光斗、魏大中,俱被狱卒害死,光斗、大中,死后均体无完肤,涟死尤惨,土囊压身,铁钉贯耳,仅用血衣裹置棺中。又逾月,化中、朝瑞亦毙,惟大章未死。群阉谓诸人潜毙,无以服人,乃将大章移付镇抚司定罪。大章已死得半个,料知不能再生,便招弟大韶入狱,与他永诀,各尽一卮,惨然道:“我岂可再入此狱?今日当与弟长别了。”大韶号哭而出,大章即投缳自经。
先是涟等被逮,秘狱中忽生黄芝,光彩远映,适成六瓣。或以为祥,大章叹道:“芝本瑞物,乃辱生此间,是即为我等六人朕兆,还有甚么幸事!”
后来果如所言,世称为六君子。
六人已死,忠贤还饬抚按追赃,光斗兄光霁,坐累自尽,光斗母哭子亡身,家族尽破。大中长子学洢,微服随父入京,昼伏夜出,欲称贷赎父,父已毙狱,学洢恸哭几绝,强起扶榇,归葬故里,日夕哭泣,水浆不入口,竟致丧命。赵南星、李三才,亦坐是削籍,饬所在抚按追赃。未几,又将南星遣戍,终殁戍所。吏部尚书崔景荣,心怀不忍,当六君子未死时,曾请魏广微谏阻。广微本预谋此狱,不料天良未泯,居然听信景荣,上了一道解救的奏章,惹得忠贤大怒,召入私第,当面呵斥。广微汗流浃背,忙出景荣手书,自明心迹,忠贤尚嘲骂不已。广微趋出,忙上疏求归,景荣亦乞罢,先后去职。
阁臣中如朱国桢、朱延禧等,虽未尝反对魏阉,但亦不肯极力趋奉,相继免归。忠贤乃复引用周如磐、丁绍轼、黄立极,为礼部尚书,冯铨为礼部侍郎,入阁预事。绍轼及铨,均与熊廷弼有隙,遂以杨、左诸人,因赃毙狱,不杀熊廷弼,连杨、左一狱,也属无名,乃将廷弼弃市,传首九边。可怜明廷一员良将,只为积忤权阉,死得不明不白。他如轻战误国的王化贞,曾经逮问论死,反邀赦免,竟获全生。
御史梁梦环,且奏言廷弼侵军赀十七万,刘徽又谓廷弼家赀百万,应籍没输军,中旨一概照准,命锦衣卫追赃籍产,络绎道途。廷弼子兆珪,受迫不堪,竟至自刎。所有姻族,连类破产。武弁蔡应阳为廷弼呼冤,立置重辟,太仓人孙文豸、顾同寅,作诗诔廷弼,又坐诽谤罪斩首。编修陈仁锡,修撰文震孟,因与廷弼同郡,亦均削籍。小子有诗叹道:
逆予者死顺予生,辗转钩连大狱成。
一部古今廿四史,几曾似此敢横行。
穷凶极恶的魏忠贤,意尚未足,还要将所有正人,一网打尽,说来煞是可恨,容小子下回再详。
予阅此回,予心益愤,于逆阉等且不屑再责矣。但予不屑责及小人,予且不忍不责备君子。古圣有言:“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又曰:“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盖当炀灶蔽聪之候,正诸君子山林潜迹之时,非必其无爱国心也。天下事剥极必复,静以俟之,或得一贤君御字,再出图治,容或未迟。乃必肆行掊击,酿成大狱,填尸牢豼,血骴交横,至怀宗践阼而朝野已空,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是诸君子之自速其亡,咎尚小,自亡不足,且致亡国,其咎为无穷也。或谓明之亡不亡于邪党,而亡于正人,言虽过甚,毋亦一春秋责备贤者之意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