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6 04:36
看官!試想天下有幾個慈明不昧的賢母,誠孝無私的令主,能不聽親幸媒櫱麼?守忠等日夕浸潤,惹得兩宮都動疑起來,由疑生怨,由怨成隙,好好的繼母繼子,幾乎變成仇讎。知諫院呂誨,亟上書兩宮,開陳大義,詞旨懇切,多言人所難言,兩宮意終未釋。
一日,韓琦、歐陽修奏事簾前,太后嗚咽涕泣,具述英宗變態。
韓琦道:『皇躬不豫,因致失常,痊癒以後,必不至此。且太后爲母,皇上爲子,子有疾,母可不容忍麼?』
太后尚流淚不止。
歐陽修復進奏道:『太后事先帝數十年,仁德昭聞,天下共仰,從前溫成得寵,太后尚處之泰然,如今母子相關,何至不能相容呢?』
太后聞言,方才收淚。
修又道:『先帝在位日久,德澤在人,所以一旦晏駕,天下奉戴嗣君,無敢異議。今太后原是賢明,究竟是一婦人,臣等五、六人,統是措大書生,若非先帝遺命,哪個肯來服從呢?』前以婉言動之,後用危言警之,歐陽公也算善言。
太后沈吟不答。
琦竟朗聲道:『臣等在外,皇躬若失調護,太后不得辭責。』索性逼進一層。
這數語,引動太后開口,即矍然道:『這話從哪裡說來?我心更愁得緊哩。』正要引你此語。
琦與修均叩首道:『太后仁慈,臣等素來欽佩,所望是全始全終哩。』
叩畢乃退。
內侍等聽著,統不禁瞠目咋舌,陰謀爲之少懈。
越數日,琦獨入內廷,向英宗問安,英宗略諭數語,便道:『太后待朕,未免寡恩。』
琦遽對道:『古來聖帝明王,也屬不少,獨稱舜爲大孝,難道此外多不孝麼?不過親慈子孝,乃是常道,未足稱揚,若父母不慈,子仍盡孝,乃得稱名千古。臣恐陛下事親未至,尚虧孝道,天下豈有不是的父母麼?』
英宗不覺改容。
嗣英宗疾已少瘳。命侍臣講讀邇英閣,翰林侍講學士劉敞,進讀【史記】,至堯授舜天下事,即拱手講解道:『舜起自側陋,堯乃禪授大位,天下歸心,萬民悅服,這非由舜別有他術,只因他孝親友弟,德播遠近,所以謳歌朝覲,不召自來呢。』借史諷主,語重心長。
英宗悚然道:『朕知道了。』
遂進問太后起居,自陳病時昏亂,得罪慈躬,伏望矜宥等語。太后亦欣慰道:『病時小過,不足爲罪,此後能善自調護,毋致違和,我已喜慰無窮,還有甚麼計較?況皇兒四歲入宮,我旦夕顧復,撫養成人,正爲今日,難道反有異心麼?』
英宗泣拜道:『聖母隆恩,如天罔極,兒若再忤慈命,是無以爲人,怎能治國?』
太后亦不禁下淚,親扶帝起,且道:『國事有大臣輔弼,我一婦人,不得已暫時聽政,所有目前要務,仍憑宰相取決,我始終未敢臆斷,待皇兒身體復原,我即應歸政,莫謂我喜稱制呢。』如此明惠,即間或被蒙,亦不過如日月之蝕而已。
英宗道:『母后多一日訓政,兒得多一日受教,請母后勿遽撤簾!』
太后道:『我自有主意。』
英宗乃退。
自是母子歡好如初,嫌疑盡釋。
韓琦等聞知此事,自然放心,惟因英宗久不御朝,中外耽憂,致多揣測。會值京師憂旱,英宗適御紫宸殿,琦遂請乘輿禱雨,具素服以出,人情乃安。是年冬,葬大行皇帝於永昭陵,廟號仁宗,封長子仲緘爲光國公,尋復晉封爲淮陽郡王,改名頊。
時英宗已生四子,俱系高后所出,除淮陽王頊外,次名顥,又次名顏,幼名頵。顏甫生即夭,余見後文。越年,改元治平,自春至夏,帝疾大瘳。琦欲太后撤簾還政,乃就入朝奏事時,請英宗裁決十餘件。裁決既畢,琦即復奏太后,且言:『皇上明斷,裁決悉合機宜。』
太后一一複閱,亦每事稱善。
琦因叩首道:『皇上親斷萬幾,又兼太后訓政,此後宮廷規畫,應無不善,臣年力將衰,恐不勝任,願就此乞休,幸祈賜准!』
太后道:『朝廷大事,全仗相公,相公如何可去!我卻不妨退居深宮呢。』
琦復道:『前代母后,賢如馬、鄧,尚不免顧戀權勢,今太后便擬復辟,誠屬盛德謙沖,非馬、鄧諸後所可及。臣幸際慈明,欽承無已,但不知於何日撤簾?』
太后道:『我並不欲預政,無非爲皇上前日,抱恙未痊,不得已而在此。要撤簾就可撤簾,何必另定日子呢?』
言已即起。臨事果斷,不愧賢后。
琦即抗聲道:『太后已有旨撤簾,鑾儀司何不遵行?』
當下走過鑾儀司,把簾除下。太后匆匆趨入,御屏後尚見後衣,內外都驚爲異事。英宗加琦爲右僕射,每日御前後殿,親理政事。並上太后宮殿名,稱作慈壽宮,所有太后出入儀衛,如章獻太后故事。
既而知諫院司馬光上疏,極言:『內侍任守忠,讒間兩宮,爲國大蠹,若非母后賢明,皇上誠孝,幾乎禍起蕭牆,乞即援照國法,將守忠處斬都市!』
英宗覽奏,卻也動容,惟一時未見降旨。越宿,韓琦至中書處,驟出空頭敕一道,自己署名簽字,復令兩參政同時簽名。參政一是歐陽修,一是趙槩。槩於仁宗末年,入任是職。歐陽修接敕後,也不多說,當即簽名。趙槩卻有難色,修語槩道:『不妨照簽,韓公總有說法。』
槩乃勉強簽字。簽畢,琦即坐政事堂,召守忠至,令立庭下,即面叱道:『你可知罪麼?本當伏法,因奉旨從寬,姑把你安置蘄州,你當感念聖恩,勿再怙惡!』
言畢,便取出空頭敕,親自填寫,付與守忠,即日押令出都。手段似辣,然處置奄人,不得不如是神速。且韓魏公定已密奉得旨,當非專擅者比。又把守忠餘黨史昭錫一律斥出,竄徙南方,中外稱快。過了數月,適琦入朝,英宗忽問琦道:『三司使蔡襄,品行如何?』
琦未知問意,但答言:『襄頗幹練,可以任用。』
英宗不答。越日竟命襄出知杭州。
看官道是何因?原來太后聽政時,曾與輔臣言及,謂:『先帝既立皇子,不但宦妾生疑,就是著名的大臣,亦有異言,險些兒敗壞大事,我不願追究,已將章奏都毀去了。』爲了這幾句懿旨,時人多猜是蔡襄所奏,究竟襄有無此事,無從證實,不過他素好詼諧,語言未免失檢,遂致同列滋疑。
小子嘗記蔡襄平日,與陳亞友善,襄戲令陳亞屬對,口占出句云:『陳亞有心終是惡,』陳即應聲道:『蔡襄無口便成衰。』當時旁坐諸人,共推爲絕對。且因襄欲嘲人,反被人嘲,共笑爲詼諧的報應。因國事帶敘及此,隱寓勸戒之意。其實襄擅吏治才,遇有案件,談笑剖決,吏不敢欺。嘗知泉州,督建萬安橋,長三百六十丈,利濟行人。又植松七百里,廣爲庇蔭,州民無不頌德。萬安橋一名洛陽橋,迄今碑石尚存,蔡襄親書碑文,約略可辨。俗說蔡狀元造洛陽橋,就是此處。只因戲語招尤,致觸主忌。治平三年丁母憂,歸興化原籍,越年卒於家,追贈禮部侍郎,後來賜諡忠惠。仍不掩長,是忠厚之筆。
小子有詩嘆道:
澤留八閩起謳歌,一語招尤可若何?
才識慎言存古訓,不如圭玷尚堪磨。
英宗既降調蔡襄,復詔議崇奉濮王典禮。朝右大臣,又互有一番爭議,容至下回表明。
英宗入嗣,曹後聽政及撤簾,皆韓琦一人之力。宣聖所云:『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臨大節不可奪者』,如韓魏公足以當之。歐陽修、曾公亮、張昪、王珪、司馬光等,類皆附驥而彰,而曹後之賢明,英宗之孝敬,亦賴是以成。歐子謂『不動聲色,措天下於泰山之安。』誠非過譽也。彼夫真宗之初有呂端,仁宗之初有王曾,以韓相較,有過之無不及者。賢相與國家之關係,固如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