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6 04:36
客方謂雞犬小事,無關輕重,不料籬間竟有狺狺的聲音,震動耳鼓,侂胄未免驚訝。及仔細審視,並不是韓盧晉獒,乃是現任工部侍郎趙師擇,確是狗官。侂胄不禁大笑。師擇益搖頭擺尾,作乞憐狀,他客雖暗暗鄙薄,但也只好稱他多能,取悅侂胄。侂胄益親信師擇。
太學諸生有六字詩道:
堪笑明廷鵷鷺,甘作村莊犬雞。
一日冰山失勢,湯燖鑊煮刀刲。
這真是切實描寫,差不多似當頭棒喝呢。
且說偽學禁令,愈沿愈嚴,前起居舍人彭龜年,及主管玉虛觀劉光祖,俱追奪官職。京鏜調任左丞相,謝深甫進任右丞相,何澹知樞密院事,韓侂胄竟晉授少師,封平原郡王。京鏜、何澹、劉德秀等,尚日日排擊善類,唯恐不盡,獨朱熹在籍,與諸生講學不休。或勸熹謝遣生徒,熹但微笑不答。至慶元三年六月,老病且篤,尚正座整衣冠,就寢而逝,年七十一。
熹著述甚富,有【周易本義】、【啟蒙】、【著卦考誤】、【詩集傳】、【大學中庸章句或問】、【論語孟子集注】、【太極圖通書】、【西銘解】、【楚辭集注辨正】、【韓文考異】諸書,至若編次成帙,有【論孟集義】、【孟子指要】、【中庸輯略】、【孝經刊誤】、【小學書】、【通鑑綱目】、【宋名臣言行錄】、【家禮】、【近思錄】、【河南程氏遺書】、【伊洛淵源錄】、【儀禮經傳通解】,無不原原本本,殫見洽聞。門人不可勝計,如黃干、李燔、張洽、陳淳、李方子、黃灝、輔廣、蔡沈諸子,最爲著名。干嘗述熹行狀,謂:『道統正傳,自周、孔以後,傳諸曾子、子思、孟子,孟子以後,得周、程、張諸子,繼承絕學。周、程、張以後,要算朱夫子元晦。』看官不要說他阿私所好呢。
惟同時有金溪陸氏兄弟,以儒行著,與朱子學說不同,常相辯難。陸氏有兄弟三人,長名九齡,字子壽,次名九淵,字子靜,又次名九韶,字子美。九齡曾知興國軍,九淵亦知荊門軍,俱有政績,因此聲名益著,學徒號爲二陸。九韶隱居不仕,惟著有【梭山文集】,流傳後世。九淵嘗至鵝湖訪朱熹,互談所學,宗旨各殊。及熹守南康,九淵又往訪,熹邀九淵至白鹿洞,九淵對學徒演講,爲釋【論語】中君子喻義,小人喻利一章,說得淋漓透澈,聽者甚至泣下。熹亦佩服,嘆爲名論,足藥學士隱痼。惟無極太極的論解,始終齟齬,辯論不置。楊簡、袁燮、舒亶、沈煥等,均傳陸學,稱九淵爲象山先生。
後來韓侂胄遭誅,學禁悉弛,追贈朱熹寶謨閣直學士,賜諡曰文。理宗寶慶三年,晉贈太師,封徽國公。陸九齡亦得追贈朝奉郎,予諡文達,九淵得諡文安,朱子爲道學名家,故特詳述,二陸亦就此插敘,仍不沒名儒之意。這也不必細表。
單說太上皇后李氏,自寧宗受禪後,卻還安分守己,沒甚做作。至慶元六年,一病即逝,尊諡慈懿。僅逾兩月,太上皇亦崩。廟號光宗,合葬永崇陵。既而皇后韓氏亦歿,諡爲恭淑。後父同卿,曾知泰州事,因後既正位,累遷至慶遠軍節度使,加封太尉。他卻持盈保泰,不敢自恣,所以中外人士,但知侂胄爲後族,不知同卿爲後父。同卿先後一年卒,後歿後,侂胄仍驕橫如故,引陳自強爲簽書樞密院事。自強爲侂胄童子師,聞侂胄當國,乃入都待銓。侂胄即令從官交章論薦,不次超遷,計自選人至樞府,才閱四年。侂胄薦引陳自強,我謂其尚知有師。
處士呂祖泰,即祖儉弟,擊鼓上書,請誅韓侂胄,宮廷中詫爲奇事,相傳書中有警語云:
道學自古所恃以爲國者也。丞相汝愚,今之有大勳勞者也。立偽學之禁,逐汝愚之黨,是將空陛下之國,而陛下尚不知悟耶?陳自強,韓侂胄意稚之師,躐至宰輔,陛下舊學之臣彭龜年等,今安在耶?侂胄徒自尊大,而卑陵朝廷,一至於此。願急誅侂胄,而逐罷自強之徒,故大臣在者,獨周必大可用,宜以代之。不然,事將不測矣。
未幾詔下,謂:『祖泰挾私上書,語言狂妄,著拘管連州。』
右諫議大夫程松,與祖泰爲總角交,聞祖泰得罪,恐自己不免被嫌,遂獨奏稱:『祖泰應誅,且必有人主使,所以狂言無忌,就使聖恩寬大,待以不死,亦當加以杖黥等罪,竄逐遠方。』
殿中侍御史陳讜,亦以爲言,乃杖祖泰一百,發配欽州收管。周必大雖早罷相,尚存太保官銜,至是也爲監察御史林采等所劾,貶爲少保,侂胄反得加封太傅。至慶元七年,改元嘉泰,臨安大火,四日乃滅,焚燒民居至五萬三千餘家,寧宗雖下詔罪己,避殿減膳,但侂胄仍然專權,進陳自強參知政事,程松同知樞密院事。松初知錢塘縣,不到二年,即爲諫議大夫,看官不必細問,便可知他是諂事侂胄,所以官運亨通。既而滿歲未遷,特出重價購一美姝,取名松壽,送與侂胄,不怕四夫人吃醋麼?侂胄問松道:『奈何與大諫同名。』
松答道:『欲使賤名常達鈞聽呢。』
侂胄不禁加憐,因令松升入樞府。越年,復以蘇師旦兼樞密院都承旨,師旦本侂胄故吏,嘗司筆札,侂胄愛他敏慧,特將師旦姓名,參入嘉王邸中,目爲從龍舊臣,於是權勢日盛。惟是時京鏜早死,何澹、劉德秀、胡紘三人,亦漸失侂胄歡心,相繼罷職。侂胄頗自悔黨禁,意欲從寬。從官張孝伯、陳景思等,亦勸侂胄勿爲已甚,乃追復趙汝愚、留正、周必大、朱熹等官。
會值繼後議起,楊貴妃與曹美人,均得寵寧宗,各有冊立的希望。楊性機警,頗涉獵書史,知古今事,曹獨柔順,與楊不同。平時韓家四夫人,出入宮闈,嘗與楊、曹二妃,並坐並行,不分尊卑。楊心中頗存芥蒂,未免露諸詞色,曹卻和顏相待,毫不爭論。四夫人轉告侂胄,侂胄因勸寧宗冊曹置楊,畢竟楊妃心靈,早有所覺,她與曹陽示和好,愛同姊妹,平居道及心事,嘗謂:『此後中宮,不外你我二人,應各設席請幸,覘知上意,以決此舉。』
曹當然應允。惟設席時須分遲早,楊卻讓曹居先,自願落後。曹不知是計,反竊自欣幸,只面子上不得不推遜一番。偏楊氏決意照議,曹歡然如約而去。屆期這一日,曹美人先邀帝飲,待至日旰,才見車駕到來,當由美人接入,請帝上坐,自己檢點酒餚,側坐相陪。酒甫二巡,忽有宮女入報導:『貴妃娘娘來了。』
曹美人只好起座,延令入室,邀她同席。楊妃對寧宗道:『陛下一視同仁,此處已經賞光,應該轉幸妾處。』
寧宗聞言,便欲起身,急得曹美人連忙遮攔,再求寧宗加飲幾杯。楊妃復道:『曹姊何必著急,陛下到妾處一轉,仍可回至姊處。』
寧宗也連聲稱善,便挈楊妃竟行。既至楊妃宮內,楊妃放出一番柔媚手段,籠絡寧宗,銀缸綠酒,問夜未央,寶髻紅妝,似花解語。睹嬌姿兮如滴,覺酒意之更醺。等到霞觴催醉,玉山半頹,那邊是倦眼微餳,留髡欲睡,這邊是余情繾綣,乘勢乞求,寧宗也不遑細想,便令楊妃取過紙筆,寫了數字,乃是貴妃楊氏可立爲皇后一語。夠了。楊妃大喜,惟還要寧宗再書一紙,仍然照前語寫就。於是屈膝謝恩,一面細囑近侍,把御筆分發出去,一面撤去殘肴,卸了晚妝,並替寧宗解去龍衣,擁入寢中,這一夕的龍鳳交歡,比尋常侍寢的時候,更增十倍。
小子有詩詠道:
到底名花不讓人,一枝竟占六宮春。
深宵侍宴承恩澤,雨露從來不許勻。
翌晨,百官入朝,但見一位椒房貴戚,匆匆登殿,從袖中取出御筆,宣布楊氏爲皇后了。欲知此人是誰,待至下回交代。
觀許及之、趙師擇及松壽事,仿佛是一部【官場現形記】。觀楊貴妃及曹美人事,仿佛一編宮闈奪寵錄。而偽學之禁,與侂胄之橫,均系本回中賓位文字。要之女子與小人,皆爲難養,小人未有不獻諛者,女子亦未有不取媚也。吾謂女子猶不足責,以鬚眉而同巾幗,恥已極矣。甚至比巾幗之不如,可恥更何若耶?孟子謂人之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且泣也幾希,觀此回而其言益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