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6 04:52
及訪病歿梁州任所,年六十一,尚小侃一歲。兩人俱為刺史,適如訓言。有詔贈訪為征西將軍,賜諡曰壯,另調湘州刺史甘卓繼任,兼督淝北諸軍事,仍鎮襄陽。
卓未到時,王敦已遣從事中郎郭舒,監襄陽軍。至卓已蒞鎮,敦乃召還郭舒,元帝征舒為右丞,敦留舒不遣,自是元帝亦未免疑敦,另引刁協劉隗為腹心,裁抑王氏權勢。就是佐命元勛王茂弘,即導表字,見前。亦漸被疏遠。中書郎孔愉,謂:『王導忠賢,且有勛望,仍宜委任如初。』
元帝竟出愉為司徒左長史。王導尚隨勢浮沈,沒甚介意,獨王敦憤憤不平,上疏陳請道:
臣從弟王導,昔蒙殊寵,委以事機,虛己求賢,竭誠奉國,遂借恩私,居輔政之重。帝王體遠,事義不同,雖皇極初建,道教方闡,維新之美,猶有所闕。臣每慷慨於遐遠,愧憤於門宗,是以前後表疏,何嘗不寄言及此。陛下未能少垂顧眄,暢臣微懷。頃導見疏外,導誠不能自量,陛下亦未免忘情。天下事大,盡理實難,導雖凡近,未有穢濁之累,既往之勛,疇昔之顧,情好綢繆,足以激厲薄俗,明君臣合德之義。昔臣親受嘉命云:『吾與卿及茂弘,當管鮑之交。』
臣忝外任,漸冉十載,訓誘之誨,日有所忘,至於斯命,銘之於心。竊猶眷眷,謂前恩不得一朝而盡。伏維陛下,聖哲日新,廣延俊乂,臨之以政,齊之以禮。頃者令導內綜機密,出錄尚書,杖節京都,並統六軍。既為刺史,兼居重號,殊非人臣之禮。流俗好憑,必有譏謗,宜省錄尚書杖節及都督。且王佐之器,當得宏達遠識,高正明斷,道德優備者為之。以臣暗識,未見其才。如導輔翼積年,實盡心力。自來霸王之主,何嘗不任賢使能,共相終始。
管仲有三歸反坫之譏,子犯有臨河要君之責,蕭何周勃,得罪囹圄,然終為良佐。以導之才,何能無失?當令任不過分,役其所長,以功補過。若聖恩不終,則遐邇失望,天下荒弊,人心易動;物聽一移,將致疑惑。臣非敢苟私親親,惟欲效忠於社稷耳。事闕補袞,不盡欲言。這篇奏疏,明明是心懷怨望,挾制朝廷。使人到了建康,先至導第,取疏出示。導搖手道:『此疏不便上聞,煩汝持還便了。』
因將原疏封固,交與來使,繳還王敦。敦不甘罷休,仍遣人直接奏陳。元帝覽到此疏,也覺介意,夜召譙王承入宮,出疏與閱,且語承道:『朕待敦不為不厚,今敦要求不已,語多忿激,究宜如何處置?』
承答道:『陛下不早為抑損,致有今日,若再加姑息,禍患不遠了。』
元帝亦不免嘆悔。越日,復召劉隗入商,隗請速簡重臣,出鎮方面,以備非常。元帝點首,適王敦表薦宣城內史沈充,代甘卓為湘州刺史,元帝不從,復召語譙王承道:『王敦奸逆已著,視朕如惠皇帝,朕若不圖,必蹈覆轍。湘州地居上游,形勢衝要,怎得再用王敦私人,同惡相濟?看來只好煩勞叔父,為朕一行。』
承答說道:『臣仰承詔命,唯力是視,何敢辭勞?但湘州甫遭寇亂,人物凋敝,若奉命蒞鎮,必及三年,方可從戎。否則時日迫促,教養兩難,雖粉身亦恐無益呢。』
卻有先見之明。元帝竟頒下詔書,令承為湘州刺史。
承系譙王遜次子,即宣帝弟城陽亭侯進庶孫,兄隨已歿,承得襲父爵,秉性忠厚,為元帝所親信。此次出刺湘州,陛辭就道,行至武昌。撤去戎備,坦然見敦。敦不得不設宴相待,席間用言諷承道:『大王系雅素佳士,恐未足為將帥才。』
承知他有意誚己,便應聲道:『鉛刀雖鈍,或堪一割,公亦休得輕人。』
敦付諸一笑。及宴畢散席,敦入語參軍錢鳳道:『彼不知畏懼,漫學壯語,顯見是虛憍無術,有甚麼能為呢?』
遂聽令赴鎮。
閱年為太興四年,春季天變,日中有黑子,夏仲地震,終南山忽崩,時人目為不祥。元帝益恐王敦為亂,更命尚書僕射戴淵,為征西將軍,出督司兗豫並雍冀六州軍事,領司州刺史,鎮守合肥。丹陽尹劉隗,為鎮北將軍,出督青徐幽平四州軍事,領青州刺史,鎮守淮陰。兩人皆假節領兵,名為討胡,實隱為防敦起見。且遷王導為司空,錄尚書事,外尊內疏,一切機事,多不與議,但遙與劉隗密通敕奏,決定施行。隗實一庸才,元帝亦太誤信。敦探悉劉隗專政,即寄書與隗,略言:『足下近得聖眷,朝野共知,現今北虜未滅,中原鼎沸,敦欲與足下等,戮力王室,共靜海內,事若有成,帝祚永隆,否則從此無望了。』
隗復書道:『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竭股肱之力,濟以忠貞,便是區區素志,願與公各勉將來。』
敦得復書,見他言外寓意,更加忿恨。復表陳:『古今忠臣,見疑君上,俱由幸臣交構所致。』
這明明是指斥劉隗。元帝益生疑忌,但因籌備未固,暫加敦羽葆鼓吹,借示羈縻。敦視劉隗刁協等人,均非己敵,惟豫州刺史祖逖,頗為所憚。逖已肅清河南,蕩平群醜,方擬規畫河北,逐漸進取,偏朝廷簡派戴淵,來統豫州。逖因淵徒有虛名,不足共事,心甚怏怏。且聞王敦與刁劉構隙,將致內亂,眼見是國家多難,勢不能恢復中原,於是感憤成疾,日重一日。臨危時,尚營繕虎牢,命諸將築壘,工未告竣,魂已長辭。
當時豫州分野,發現妖星,術士戴洋,謂祖豫州九月當死,歷陽人陳訓,亦謂西北當折一大將,就是逖亦知自應星象,抱病長嘆道:『我志平河北,乃天不佑國,偏欲殺我,我死尚有何望呢?』長使英雄淚滿襟。
已而果歿,享年五十有六。豫州士女,若喪考妣。譙梁百姓,多為立祠,有詔贈逖車騎將軍,令逖弟約,代領州事。約無撫馭才,士卒離心。王敦得祖逖死耗,喜出望外,遂以為天下無敵,決計發難。是時為太興五年正月,元帝方改元永昌,頒詔大赦。那王敦發難的表文,接踵呈入,表云:
劉隗前在門下,邪佞諂媚,譖毀忠良,疑惑聖聽,遂居權寵,撓亂天機,威福自由,中外杜口。晉魏以來,未有此比。傾盡帑藏,以自資奉,大起事役,以擾士民。臣前求迎,諸將妻息,聖恩聽許,而隗絕之,使三軍之士,莫不怨憤。又徐州流人,辛苦經載,家計始立,隗悉驅逼,以實己府。當陛下踐阼之始,投刺王官,本以非常之慶,使豫蒙榮分,而隗使更充征役,仍依舊名,百姓哀憤,怨聲盈路。
臣備位宰輔,與國存亡,誠乏平勃濟時之略,然自忘駑駘,志存社稷,豈可坐視成敗,以虧聖美?事不獲己,乃進軍致討。願陛下深垂省察,速斬隗首,則眾望饜服,皇祚復隆。隗首朝懸,諸軍夕退。昔太甲不能遵明湯典,顛覆厥度,幸納伊尹之勛,殷道復昌。漢武雄略,亦惑江充,至乃父子相屠,流血丹地,終能克悟,不失大綱。今日之事,有逾於此。
憶昔陛下坐鎮揚州,虛心下士,優賢任能,寬以得眾。故君子盡心,小人畢力,如臣暗蔽,預奉徽猷,王業遂隆,維新克建,四海延頸,咸望太平。自從信隗以來,刑罰不中,街談巷議,皆雲如吳之將亡,聞之惶惑,精魂飛散,不覺胸臆摧破,泣血橫流。陛下當令祖宗之業,存神器之重,察臣前後所啟,奈何棄忽忠言,遂信奸佞,誰不痛心?願出臣表,諮之朝臣。介石之譏,不俟終日,令諸軍早還,不至虛擾,則四海乂安,社稷永固矣。擐甲待命,無任翹企!
表文既上,遂帶領水陸各兵,出發武昌。宣城內史沈充,本系王敦爪牙,還至吳興原籍,招募徒眾,起應王敦。敦至蕪湖,命充為大都督,督護東吳諸軍事,又上表罪狀刁協,迫令加誅,建康大震。小子有詩嘆道:
果然蜂目露豺聲,藐視朝廷敢逞兵。
縱使刁劉難免咎,叛君畢竟是橫行。
欲知元帝如何對付,下回再行說明。
先儒於段匹磾之死,多以全節許之,獨本書敘述匹磾,貶過於褒,非好為此苛論也。劉琨志匡晉室,而匹磾殺之,彼固嘗與琨結為昆季矣,口血未乾,遽下毒手,對琨則不義,對晉即不忠。至殺琨以後,人心不附,迄為羯胡所虜,猶授石氏冠軍將軍之職,臨難不死,徒著晉服,持晉節,自命為晉室忠臣,欺人耶?欺己耶?李陵答蘇武書,有虛死不如立節之言,而後人鮮有為陵恕者,何於段匹磾而獨嘉之也?
王敦蜂目,潘滔早料其噬人,而元帝反付以重權,令督六州軍事。夫當時義勇卓著,如祖逖周訪陶侃諸人,皆可分任,乃專用一殘忍無親之王敦,雖欲不亂,得乎?況有劉隗刁協之從中醞釀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