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6 04:52
卻說明帝謀討王敦,雖與郗鑑定有密謀,究竟事關重大,王室孤危,未便倉猝從事。那王敦謀逆的心思,日甚一日。敦有從子允之,年方總角,性甚聰警,爲敦所愛。一夕,侍敦夜飲,稍帶酒意,便辭醉先寢。敦尚未輟席,與錢鳳等商議逆謀,均爲允之所聞。允之恐敦多疑,就用指控喉,吐出許多宿食,累得衣面俱污,還是閉眼睡著,偽作鼾聲。童子能用詐謀,卻也非凡。及敦既散席,果然取燭入炤,見允之寢處污穢,尚自熟睡,不由的呼了數聲。
允之明明醒著,卻假意將身轉側,仍然睡去。敦置不復顧,自去安寢,才不疑及允之。允之自喜得計,睡至天明,方整理被褥,不消細敘。既而允之父王舒,得拜廷尉,允之即求歸省父,得敦允許,便赴建康,急將敦鳳秘謀,詳告乃父。
舒與王導入白明帝,陰爲戒備。敦還道逆謀未泄,但欲分樹宗族,陵弱帝室,因請徙王含爲征東將軍,都督揚州江西諸軍事,王彬爲江州刺史。這三人中,只有含爲敦兄,同惡相濟,舒彬雖爲敦從弟,卻未甘助逆,所以明帝盡從敦請,一併遷調。
會稽內史周札,前在石頭城時,嘗開門納敦軍,見三十四回。敦迭加薦擢,遷右將軍,會稽內史,封東遷縣侯。札兄子懋,爲晉陵太守,封清流亭侯,懋弟筵,爲征虜將軍,兼吳興內史,筵弟贊,爲大將軍從事中郎,封武康縣侯,贊弟縉,爲太子文學,封都鄉侯。還有札次兄子勰,亦得爲臨淮太守,封烏程公。一門五侯,貴盛無比。及筵丁母憂,送葬達千人,因此反爲王敦所忌。敦適有疾,錢鳳勸敦早除周氏,敦也以爲然,遷延未發。
周顗弟嵩,由敦引爲從事中郎,每憶兄無故遭殃,心常憤憤。敦無子嗣,便養王含子應爲繼子,並令統兵。嵩爲王應嫂父,因私怨王敦,遂謂應難主軍事。敦聞嵩言,不免疑嵩。時有道士李脫,妖言惑眾,自稱八百歲,號爲李八百,由中州至建業,挾術療病,得人信事。有徒李弘,轉趨灊山,煽惑更甚,詭言應讖當王。
敦遂乘隙設謀,唆使廬江太守李恆,上表建康,謂:『李脫謀反,勾通周札等人,請即捕脫正法』云云。晉廷接到此表,飭吏捕脫,訊得種種妖言,即將脫梟斬都市。敦得脫死信,一面遣人至灊山,收誅李弘,一面就營中殺死周筵,並把周嵩也連坐在內,說他與筵串同一氣,潛通周札,故一概就戮。
嵩爲故安東將軍周浚次子,與兄顗,俱爲浚妾所生。浚妾李氏,名叫絡秀,系汝南人。浚爲安東將軍時,嘗出獵遇雨,避止李家。李氏父兄,均皆外出,獨絡秀在室,宰牲備飯,款待浚等。浚左右約數十人,均得飽餐。且聞內室寂靜如常,並無忙亂形狀,不由的驚詫起來,暗地窺望,只有一女一婢,女容甚是秀美,浚因即生心,既回府舍,便令人齎給金帛,往酬李氏,並求李女爲妾。李氏父兄,頗有難色。
絡秀道:『門戶寒微,何惜一女,若得連姻貴族,將來總有益處。否則得罪軍門,恐反因此惹禍哩。』
此女有識,並非情急求婚。父兄聽了,也覺女言有理,不得已遣女歸浚。浚當然寵愛,迭生三子,長即顗,次即嵩,又次名謨。顗等年長,浚已去世,絡秀顧語諸子道:『我屈節爲妾,無非爲門戶起見,汝家仍不與我家相親,我亦何惜餘生,願隨汝父同逝罷。』
顗等惶恐受教,乃與李氏相往來。晉代最重門閥,自周李聯爲姻戚,李氏始得列入望族,免人奚落,及顗等並作顯官,母亦得受封。會逢冬至令節,母子團圞聚宴,絡秀因舉觴相慶道:『我家避難南來,嘗恐無處托足。今汝等並貴,列我目前,我從此可無憂了。』
嵩起語道:『恐將來難如母意。伯仁志大才短,名高識暗,好乘人敝,未足自全。嵩性抗直,亦爲世所難容,惟阿奴碌碌,當得終養我母呢。』
阿奴就是謨小字。絡秀聞言,未免不歡,哪知後來果如嵩言,只有謨得免戮,送母歸靈,官至侍中中護軍乃終。絡秀入【列女傳】,故隨筆補敘,惟嵩既有自知之明,仍難免禍,弊在不學耳。
且說王敦既枉殺周嵩周筵,復遣參軍賀鸞,往詣沈充,向充撥兵,執殺周札諸兄子,進襲會稽。札未嘗預防,倉猝被兵,但率麾下數百人,出城拒戰,兵散被殺。札貪財漁色,專務刻嗇,庫中本儲有精仗,及賀鸞兵至,左右請撥仗給兵,札尚靳惜,但將敝械出給,所以士卒離心,終至夷戮。札曾附逆,不死何爲?
是時已爲太寧二年,敦病尚未愈,延至夏季,病且加重,矯詔拜養子應爲武衛將軍,兄含爲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錢鳳入省敦疾,乘便問敦道:『倘有不諱,便當將後事付應麼?』
敦唏噓道:『應尚年少,怎能當此大事?我果不起,只有三計可行。』
鳳復問及三計,敦說道:『我死以後,即釋兵散眾,歸事朝廷,保全門戶,最爲上計。若退還武昌,斂兵自守,貢獻不廢,便是中計。及我尚存,悉眾東下,萬一僥倖,得入京都,不幸失敗,身死族滅,這就是下計了。』
鳳應命退出,召語同黨道:『如公下計,實爲上策,我等就此照行罷。』嗚呼罷了。
遂致書沈充,約同起兵,再犯建康。中書令溫嶠,前遭敦忌,由敦表請爲左司馬,嶠竟詣敦所,佯爲勤敬,嘗進密謀,從敦所欲,厚結錢鳳,譽不絕口。鳳字世儀,嶠與同僚談及,必稱錢世儀精神滿腹,鳳得嶠讚揚,喜歡的了不得,遂與嶠爲莫逆交。可巧丹陽尹缺人,尚未補允,嶠向敦啟聞道:『京尹責任重大,地扼咽喉,公宜急薦良才,免得朝廷用人,致有後悔。』
敦答道:『卿言誠是,但何人可補此缺?』
嶠說道:『莫如錢鳳。』
敦召鳳與語,鳳情願讓嶠,嶠一再推辭,鳳推嶠愈堅,敦遂表嶠爲丹陽尹,使覘伺朝廷。有詔召嶠蒞鎮。嶠本意是欲得丹陽,可以入依帝闕,設法圖敦,所謀既遂,即向敦告辭。敦力疾起床,爲嶠餞行。鳳亦列席。嶠恐自己去後,爲鳳所覺,或致遣人追還,因且飲且思,驀得一計,便假作醉態,向鳳斟酒,迫令速飲。鳳略覺遲慢,嶠即用手版擊墮鳳幘,且作色道:『錢鳳何人?溫太真行酒,乃敢不速飲麼?』
鳳亦覺變色。敦見嶠已醉,忙出言勸解,始無爭言。至撤飲後,嶠與敦話別,涕泗橫流,既出復入,如是三次,方上馬徑去。鳳入語敦道:『嶠與庾亮有舊交,心在晉室,恐此去未必可恃。』
敦冷笑道:『太真飲醉,稍加聲色,汝怎得便來相讒?』
觀此可見溫嶠用計之妙。鳳碰了一鼻子灰,默然退去。
過了數日,接得建康探報,謂嶠入建康,即與庾亮日夕密商,共圖姑孰。敦勃然道:『我乃爲小物所欺,可恨可恨!』
隨即致書王導,略言:『太真別來幾日,膽敢負我,我當募人生致太真,親拔舌根,方泄我恨。』
導此時已不願附敦,置諸不理。嶠與庾亮等定議討敦,並有郗鑒爲助,相偕入奏。明帝已有動機,再問光祿勛應詹,詹亦贊同眾議,乃決意興師。但究竟敦軍情形,尚未詳察,意欲親往一窺、驗明虛實,遂自乘巴滇駿馬,微服出都,隨身只帶得一二人,直至湖陰,察敦營壘。敦正晝寢,夢見旭日繞城,紅光炎炎,頓時驚寤。
適帳外有偵騎入報,說有數人窺營,內有一人狀甚英武,想非常侶。敦不禁躍起道:『這定是黃須鮮卑奴,來探虛實,快快追去,毋使逃脫。』
帳下將士,即有五人應聲,控騎出追。看官道黃須鮮卑奴,是何出典?原是明帝生母荀氏,系代郡人,明帝狀類外家,須色頗黃,故敦呼爲黃須奴。追兵出發,明帝已經馳去,馬有遺糞,用水澆沃。道旁有老嫗賣餅,由明帝購得數枚,贈以七寶鞭,並語老嫗道:『後有騎兵追來,可取鞭出示。』
說著即行。俄而追騎至賣餅處,問及老嫗,老嫗即取示七寶鞭。謂:『客已去遠,恐難追及。』
追騎互相把玩,遂致稽遲,且見馬糞已冷,料不可及,乃撥馬還營,明帝始得安然還宮。雖是膽略過人,但亦太覺冒險。越宿臨朝,遂加司徒王導爲大都督,領揚州刺史,丹陽尹溫嶠,爲中壘將軍,與右將軍卞敦,共守石頭城。光祿勛應詹,爲護軍將軍,都督前鋒及朱雀橋南諸軍事。尚書令郗鑒,行衛將軍,都督從駕諸軍事。中書監庾亮,領左衛將軍,尚書卞壷,行中軍將軍。導等俱皆受職,惟郗鑒謂徒加軍號,無益事實,固辭不受,但請徵召外鎮,入衛京師。乃下詔征徐州刺史王邃,豫州刺史祖約,兗州刺史劉遐,臨淮太守蘇峻,廣陵太守陶瞻等,即日入衛。一面擬傳詔罪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