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6 04:52
溫雖然還鎮,攬權如故。且留郗超為中書侍郎,名為入值宮廷,實是隱探朝事。簡文帝格外拱默,尚恐溫再有異圖,會熒惑星逆行入太微,簡文帝越覺驚惶,原來帝奕被廢以前,熒惑嘗守太微端門,僅逾一月,即有廢立大事。此番又經星文告變,哪得不危悚異常。當下召語郗超道:『命數修短,也不遑計,但觀察天文,得勿復有前日事麼?』
超答道:『大司馬溫,方思內固社稷,外恢經略,非常事只可一為,何至再作?臣願百口相保,幸陛下勿憂!』
簡文帝道:『但得如此,尚有何言!』
超即告退。侍中謝安,嘗與左衛將軍王坦之,詣超白事,超門多車馬,絡繹不休,待至日旰,尚未得間。坦之欲去,安密語道:『君獨不能為身家性命,忍耐須臾麼?』
坦之乃忍氣待着,直至薄暮,才得與超清談,語畢乃別。超父愔卸職家居,偶有不適,由超請假歸省,簡文帝與語道:『致意尊翁,家國事乃竟如此,自愧不德,負疚良深,非一二語所能盡意。』
說至此,因詠昔人詩云:『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二語本庾闡詩。詠罷泣下,超無言可對,拜別而去。好容易過了殘年,復遣王坦之徵溫入輔,溫復固辭,惟與坦之言及,請將海西公外徙。坦之返報,乃徙海西公至吳縣西柴裏。敕吳國內史刁彝,就近防衛,並遣御史顧允,監督起居,免有他變。驀聞庾希庾邈,聯結故青州刺史武子沈遵,聚眾海濱,掠得魚船,夤夜突入京口城。晉陵太守卞耽,猝不及防,逾城奔曲阿,於是建康震驚,內外戒嚴。嗣又得庾希等檄文,托稱受海西公密旨,起誅首惡桓溫,累得京畿一帶,訛言蜂起,益相驚擾。
平北參軍劉奭,高平太守郗逸之,游軍督護郭龍等,引兵往擊,就是卞耽,亦調發縣兵,並討庾希等人。希眾統是烏合,一戰即敗,閉城自守,再由桓溫遣到東海太守周少孫,也有銳騎數千,合力攻城,攀堞殺入。庾希兄弟子侄,以及沈遵等人,沒處逃奔,遂致陸續被擒,送到建康市中,伏誅了案。一番亂事,數日即平,晉廷諸臣,入朝慶賀,又象是化日光天。冷雋語。
哪知吉凶並至,悲喜相尋,簡文帝忽然得病,醫治罔效,差不多將要歸天。當時皇后太子,俱尚未立,說將起來,又須溯述源流,表明顛末。簡文帝為元帝少子,生母鄭氏,受封建平國夫人,咸和元年病歿。簡文帝受封主爵,追號鄭氏為會稽太妃,嗣位後時日尚淺,故未及追尊。
惟簡文帝先娶王氏,生子道生為世子,後來母子並失帝意,俱被幽廢,王氏憂鬱成疾,亦即去世,此外妾媵頗多,生有三男,又皆夭逝。未幾道生又亡,簡文帝年垂四十,迭喪諸子,未免悲悼,況膝下竟致無男,諸姬偏皆絕孕,不由的寸心焦灼,百感徬徨。會聞術士扈謙,善能卜易,因召令入筮。謙筮畢作答道:『後房中已有一女,當生二貴男,長男尤貴,當興晉室。』
簡文帝乃轉憂為喜,但麒麟佳種,究未識屬諸誰人,適徐貴人生下一女,眉目韶秀,酷肖生母。徐氏本以秀慧見幸,既得破胎,總望她接連有娠,得產麟兒。誰料一索再索,音響寂然。簡文帝卻年齒日增,望子愈切,不得已訪求相士,得一叔服後人,叔服系周時內史,具相人術。令他入視諸姬,能否生男?偏他接連搖首,無一許可。乃再將婢媵等一齊出示,仍未稱善。最後看到一個織婢,身長色黑,仿佛似鄉僻女子一般,不禁驚詫道:『這才算是貴相,必生貴男。』別具隻眼。
宮人聽了,都葫蘆大笑道:『崑崙婢要發跡了!日前的好夢,才得實驗了!』
簡文帝叱道:『何故羅唣?』
大眾始不敢再言,嗣經簡文帝問明底細,始知此婢姓李,名叫陵容,家世寒微,入充織坊女工。旁人因她形體壯碩,替她取一綽號,叫做崑崙婢。她嘗夢見兩龍枕膝,日月入懷,便欣然稱為吉兆,屢與同儕說及。同儕相率揶揄,不是說她要做皇后,就是說她要做皇娘。偏偏弄假成真,變虛為實,簡文帝竟令她侍寢,一度春風,遽結珠胎,十月分娩,居然一雄。臨盆以前,李氏復夢一神人,送給一兒,且囑咐道:『此兒畀汝,可取名昌明。』
李氏向神接受,忽覺一陣腹痛,遂致驚醒,當下起床坐蓐,立即產出一兒,呱呱墜地。時值黎明,李氏記受神囑,使侍媼轉啟簡文帝,呼嬰兒為昌明。簡文帝聞報,謂既得諸神授,當然不宜更換,惟以昌明為字,即將昌明二字的寓意,取名為曜,後來簡文帝猛記前事,曾見一讖文云:『晉祚盡昌明!』
不覺流涕道:『天數天數,只好聽天由命罷!』
看到後文,又覺似是而非。既而李氏又生一男一女,男名道子,後得封王專政,女長成後,至昌明嗣位,封為鄱陽長公主,這且再表。
且說簡文帝寢疾經旬,漸至彌留,乃立皇子昌明為太子,並封道子為琅琊王,領會稽內史,使奉帝母鄭太妃祀,又召大司馬溫入輔,一日一夜,連發四詔,未見溫至。此番架子卻擺錯了!乃命草遺詔,使大司馬溫依周公居攝故事,且謂少子可輔最佳,如不可輔,卿可自取。這草詔頒將出去,被王坦之接着。坦之已遷官侍中,看了草詔,便即趨入,直抵簡文帝榻前,把草詔撕作數片。簡文帝瞧着,已知坦之用意,便顧語道:『天下系儻來物,卿有何嫌!』
坦之道:『天下乃宣帝元帝的天下,陛下怎得私相授受呢!』
帝乃使坦之改詔道:『家國事一稟大司馬,如諸葛武侯王丞相指王導故事。』
坦之改就,乃持詔而出。是夕,簡文帝崩,年五十有三,在位實不滿一年。只因過一元旦,兩個半年,算做兩年。
群臣會集朝堂,未敢立嗣,互相私議,或謂須歸大司馬處分。尚書僕射王彪之正色道:『天子崩,太子代立,這乃古今通例,大司馬何致異言?若先面咨,恐反為所責了。』
朝議乃定,遂奉太子昌明嗣即帝位,頒詔大赦,是為孝武帝,帝年尚只十齡,褚太后以沖人踐阼,並居諒暗,不如使溫依周公居攝故事,令照前議施行。
王彪之又進言道:『這乃異常大事,大司馬必當固讓,恐轉使萬機倍滯,稽廢山陵,臣等未敢奉令,謹即封還!』
於是議遂不行。桓溫頗望簡文臨終,召已禪位,否則或使居攝,不意遺詔頒到,大失所望,乃貽弟沖書道:『遺詔但使我依武侯王公故事呢。』一語已寫盡怨望。
是年十月,彭城妖人盧悚,自稱大道祭酒,煽惑愚民八百餘家,因遣徒許龍如吳,馳入海西公門,詐傳太后密詔,奉迎興復。海西公奕,幾為所惑,幸保母在旁諫阻,始卻龍請。龍憤然道:『大事垂成,奈何聽信兒女子言!』
奕答道:『我得罪居此,幸蒙寬宥,怎敢妄動?且太后有詔,應使官屬來迎,汝系何人,乃敢妄來傳旨呢?』
一經說明,其假立見,然非保母提醒,幾去送死。龍尚不肯行,當由奕叱令左右,上前縛龍,尤始倉皇遁去。
是時,宮廷方料理喪葬,奉安簡文皇帝於高平陵,廟號太宗。葬事才畢,忽有亂徒,突入雲龍門,嘩稱海西公還都,直達殿廷,略取武庫甲仗,衛士駭愕,不知所為,虧得游擊將軍毛安之,聞變入雲龍門,引着部曲,奮擊亂黨。又有左衛將軍殷康,中領軍桓秘,從止車門馳入,也有部眾數百人,與安之併力夾擊,亂黨不過三四百名,哪裏敵得過猛將三員,虎旅千餘,頓時死的死,逃的逃,那頭目也情急欲遁,被毛安之截住廝殺,不到十合,已將他打倒地上,用繩捆住。訊明姓名,便是妖賊盧悚,當即按律擬罪,伏法市曹。
海西公曾拒絕亂徒,得免連坐,但經此一嚇,越覺小心,索性杜聰塞明,無思無慮,有時借酒消遣,有時對色陶情,時人憐他無辜遭廢,為作哀歌。奕卻屏去一切,得過且過,直至太元十一年冬,安然病逝,享年四十有五。小子有詩嘆道:
廢主由來少善終,居吳倖免海西公。
天心似為冤誣惜,不使孱王劍血紅!
越年,改元寧康。大司馬溫,竟自姑孰入朝,都中復大起訛言,惱懼的了不得。究竟有無禍事,俟至下回說明。
桓溫敗績枋頭,僅得壽春之捷,何足蓋愆,乃反欲仿行伊霍,入朝廢主,真咄咄怪事!從前如操懿輩,皆當功名震主之時,內遭主忌,因敢有此廢立之舉,不意世變愈奇,人心益險,竟有如晉之桓溫者也。況帝奕在位五年,未聞失德,乃誣以曖昧,迫使出宮,溫不足責,郗超之罪,可勝數乎?
會稽王昱,不思討賊,居然受迎稱帝,徒作涕泣之容,反長兇殘之焰,朝危主辱,嗟何及乎?崑崙女入御以後,雖得生二男,然昌明道子,後來皆不獲善終,且致斫喪晉祚。有子無子,同歸於盡,徒慶宜男,亦何益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