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6 04:56
和帝看到末句,亟命中常侍掖庭令,傳召梁嫕入宮。嫕已在闕下候命,一經宣召,當即入宮陳明。情詞確鑿,並無欺飾,掖庭令復報和帝,和帝因即引見。嫕舉止大方,談吐明白,說到母家蒙冤情事,禁不住珠淚盈眶,和帝亦為流涕。遂留嫕止宮中,旬月乃出,賞賜衣被錢帛,第宅奴婢,加號梁夫人。擢樊調為羽林左監。調系樊宏族孫,宏即光武帝母舅,曾為光祿大夫。是時司徒丁鴻,早已病逝,由司空劉方繼任司徒,用太常張奮為司空。三公聯名上奏,太尉張酺亦列在內。請依光武帝黜呂后故事,請貶竇太后尊號,不准與章帝合葬。和帝躊躇再四,究竟撫育有年,不忍依議,乃下詔答覆云:
竇氏雖不遵法度,而太后常自減損。朕奉事十年,深維大義:禮,臣子無貶尊上之文,恩不忍離,義不忍虧。案前世,上官太后亦未聞降黜,昭帝后上官氏,父安謀反被誅,後位如故。其勿複議!
手詔既下,群臣無復異言,乃奉竇太后梓宮,與章帝合葬敬陵,和帝此舉,不失忠厚。尊諡為明德皇后。復將生母梁貴人,改行棺殮,追服喪制,與姊梁大貴人俱葬西陵,諡曰恭懷皇后。且追封梁竦為褒親侯,予諡曰愍。即遣中使與嫕及梁松子扈,同赴漢陽,迎回竦喪,竦死漢陽獄中,見前文。特賜東園畫棺,玉匣重衾,東園署名,主司棺槨。就恭懷皇后陵旁,建造墳塋,由和帝親自送葬,百官畢會。征還梁竦家屬,封竦子棠為樂平侯,棠弟雍為乘氏侯,雍弟翟為單父侯;食邑各五千戶,位皆特進,賞賜第宅奴婢車馬兵弩等類。就是梁氏宗族,無論親疏,俱得補授郎官。梁氏復轉衰為盛,寵遇日隆。皇恩不可過濫,矯枉過正,又種下一段禍根。
清河王慶,亦乞詣生母宋貴人塋前,祭掃致哀,和帝當然允許,並詔有司四時給祭。慶垂涕語左右道:『生雖不獲供養,終得奉承祭祀,私願已足。倘再求作祠堂,恐與恭懷皇后相似,復涉嫌疑。欲報母恩,昊天罔極,此身此世,遺恨無窮了!』
嗣又上言外祖母王氏,年老罹憂,病久失醫,乞恩准迎入京師,使得療疾。有詔許如所請,宋氏家屬,亦得並至都中。慶舅衍俊蓋暹等,並補授為郎。惟竇氏從此益衰,夏陽侯竇瓌,就國後雖得倖存,終因貸給貧人,致遭廷譴,徙封羅侯,不得役屬吏士。貴盛時,受人貨貽,尚且無罪;衰落時出資貨人,反觸朝章,世態炎涼,即此可見。及梁棠兄弟,奉詔還都,路過長沙,與羅縣相距甚近,竟順道往脅竇瑰,逼令自殺。和帝方加恩諸舅,不複查問。可見得天道無常,一反一復,榮耀時不知謙抑,總難免家破身亡,貽譏後世呢!當頭棒喝。
且說和帝春秋日盛,尚未立後。後宮裏面已選入數人,入宮最早,承寵最隆,要算是前執金吾陰識的曾孫女兒。識為光烈皇后陰氏兄,即光武帝繼後陰麗華。世為帝戚。陰女年少聰慧,知書識字,面貌亦秀麗動人,因此亦選入掖庭,即邀恩寵,受封貴人,永元八年,立為皇后。
偏又有一位世家閨秀,相繼充選,門閥不亞陰家,姿色且逾陰後,遂令施旦爭妍,施旦即西施鄭旦。尹邢鬥豔,尹邢兩婕妤,皆武帝時宮妃,事見【前漢演義】。正宮不免搖動,終落得桃僵李代,燕去鴻來。
是女為誰?乃是故護羌校尉鄧訓女,前太傅高密侯鄧禹孫。母陰氏,系光烈皇后侄女,生女名綏,五歲時已達書禮。祖母很加鍾愛,親為剪髮,因年高目昏,誤傷女額,女忍痛不言。旁人見她額上有血,未免驚問,女答說道:『非不知痛,實因太夫人垂憐及我,倘若一呼,轉傷老人初意,所以只好隱忍哩!』
五歲弱女,能體貼老人心意,卻是難得。左右俱為嘆羨。六歲能作篆書,十二歲通【詩經】、【論語】,諸兄每讀經傳,輒從旁問難。母陰氏常嘲語道:『汝不學針黹,專心文學,難道想做女博士麼?』
女乃晝習婦工,暮讀典籍,家人戲呼為女學生。父訓亦另眼相看,事無大小,輒與詳議。當陰後入選時候,女亦與選;適值父訓病歿,在家守制,因此謝卻。女日夕哭父,三年不飲酒食肉,憔悴毀容,幾至人不相識,又共稱為孝女。
女嘗夢兩手捫天,蕩蕩正青,若有鍾乳狀,乃仰首舐飲。醒後亦自以為奇,詢諸占夢,占者謂堯夢登天,湯夢咶天,咶與舐通。這統是帝王盛事,吉不勝言。又有相士得見女容,也是極口誇獎,稱為成湯骨相。可惜是個女身。家人聞言,私相慶賀,不過未敢明言。太傅鄧禹在世時,常自嘆道:『我統兵百萬,未嘗妄殺一人,後世必有興旺的子孫。』
禹從子陔,亦謂兄訓為謁者時,修石臼河,歲活數千人,天道有知,家必蒙福。及女年十六,喪服早闋,衣食如常,竟出落得丰容盛鬋,廣額修眉,如此方為福相。身長七尺二寸,肌膚瑩潔,好似玉山上人。宮中復將她選入,大小粉黛,俱相對無顏。
和帝年將及冠,正是好色華齡,一經瞧着,怎肯放過?當晚即挈入寢室,諧成好夢。一宵恩愛,似漆投膠,越日即冊為貴人。好在這鄧貴人承寵不驕,恭慎如故,平時進謁陰後,必小心伺候,戰戰兢兢,待遇同列,務極撝謙;就是侍女隸役,亦皆好意撫馭,毫無倨容。因此闔宮悅服,譽滿一時。只有一人未愜,奈何?偶然感冒,竟致罹疾,和帝忙令鄧氏家屬,入視醫藥,許得自由往來,不限時日。
鄧貴人反屢次陳請道:『宮禁甚重,乃使外家得自由出入,上令陛下弛防,下使賤妾蒙謗,這乃是上下交損,妾實不願叨此異恩!』
和帝不禁讚嘆道:『他人以得見親屬為榮,今貴人反以為憂,深自抑損,真非常人可及哩!』
嗣是益邀帝眷,寵逾正宮。鄧貴人仍然謹飭,並不矜張。每當六宮宴會,諸妃妾競加修飾,簪珥衣服,煥然一新,獨鄧貴人淡妝淺抹,自在雍容。平時衣服,或與陰後同色,當即解易;若與陰後同時進見,不敢並行,不敢正坐;每承上問,必逡巡後對,不敢與陰後同言。和帝知她勞心曲體,輒顧語道:『貴人修德鳴謙,幸毋過勞!』
既而陰後不育,鄧貴人亦未得懷妊,後宮雖間有生產,輒致夭殤,貴人乃屢稱有疾,另選她女入御,冀得孳生。獨陰後相形見絀,妒恨日深,外祖母鄧朱,出入宮掖,陰後常密與計議,擬令巫祝咒死鄧貴人,然後泄恨。誰知鄧貴人未曾遇禍,和帝卻抱病垂危,陰後忿極,密語左右道:『我若得志,不使鄧氏再有遺類!』
外祖母亦曾姓鄧,且鄧貴人由陰氏所出,彼此戚誼相關,豈無香火情?乃存心如此,何婦人之陰狠乃爾?偏宮人多得鄧貴人厚惠,竟將密語傳告,鄧貴人流涕道:『我嘗竭誠盡心,侍奉皇后,乃不為所諒,竟致獲罪於天!婦人雖不必從死,但周公請代,武王有疾,周公禱告三王,願以身代死,事見【周書】。越姬自殺,越姬為勾踐女,楚昭王妃,昭王有疾,姬先自殺,事見【列女傳】。傳為盛德,我當先自引裁,上報帝恩,中免族禍,下不使陰氏貽譏人彘,雖死亦得瞑目了!』人彘即戚夫人事,見【前漢演義】。
說着,即欲仰藥自盡。
適宮人趙玉在旁,慌忙勸阻,且詐言帝疾已痊,可以無虞,貴人乃止。越日和帝果瘳,漸漸的把陰後密言,傳入帝耳,於是陰後愈為和帝所憎。眼見得長秋宮中,要讓與她人作主了!漢稱中宮,為長秋宮。小子有詩嘆道:
螽斯麟趾盡呈祥,樛木懷仁百世芳;
試看桐宮終飲恨,何如大度示包荒!
陰後廢居桐宮,詳見下回。
畢竟陰後被廢與否,待至下回再詳。
夷狄無親,非貪即狡,與其失之過愛,毋寧失之過威。竇憲既滅北匈奴,復立於除鞬,卒有後來之叛去;幸而王輔一出,叛虜授首,而北寇復平。至南單于之紛爭,亦由杜崇等之左袒師子,致啟兵戎。若聶尚之護送卑缺,見好迷唐,更不足道矣。迷唐為鄧訓所逐,徙居窮谷,防之且不暇,何可招之使歸,與跖蹻言仁義?匪徒無益,反且招尤,聶尚遺事其明證也。
竇太后崩而梁氏復盛,鄧貴人進而陰氏濅衰,外戚之興亡,莫非由於婦女之播弄。自作之而自受之,故梁竇易勢,陰鄧易位。觀於此而知妒婦之不可為也!史稱鄧貴人德冠後宮,稱揚不絕;然觀於後日之稱制終身,不肯還政,意者其入宮之始,毋亦心靈手敏,巧於奪嫡歟?而陰後之褊淺難容,自詒伊戚,則固出鄧氏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