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6 05:00
王恬開也暗暗稱奇,便探聽宮內消息,再定讞詞。未幾已得確音,乃是呂后見了高祖,便勸高祖誅越,大旨謂越本壯士,徙入蜀中,仍舊養虎遺患,不如速誅爲是,今特把越截住,囑使同來云云。一面囑令舍人告變,誣越暗招部兵,還想謀反,內煽外盅,不由高祖不從,因再執越,交付廷尉,重治越罪。
恬開是個逢迎好手,更將原讞加重,不但誅及越身,還要滅越三族。越方知一誤再誤,悔無及了。詔令一下,悉依定讞,遂將越捆縛出去,梟首市曹。並把越三族拘至,全體屠戮。越既梟首示眾,還要把屍身醢作肉醬,分賜諸侯。何其殘忍若此?且就懸首處揭張詔書,如有人收祀越首,罪與越同。
才閱數日,忽有一人素服來前,攜了祭品,向著越首,擺設起來,且拜且哭,當被守吏聞知,便將那人捉住,送至高祖座前。高祖怒罵道:『汝何人?敢來私祭彭越。』
那人道:『臣系梁大夫欒布。』
高祖越厲聲道:『汝難道不見我詔書,公然哭祭,想是與越同謀,快快就烹!』
時殿前正擺著湯鑊,衛士等一聞命令,即將欒布提起,要向湯鑊中擲入。布顧視高祖道:『容待臣一言,死亦無恨。』
高祖道:『儘管說來!』
欒布道:『陛下前困彭城,敗走滎陽成皋間,項王帶領強兵,西向進逼,若非彭王居住梁地,助漢苦楚,項王早已入關了。當時彭王一動,關係非淺,從楚即漢破,從漢即楚破,況垓下一戰,彭王不至,項王亦未必遽亡。今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豈不欲傳諸萬世,乃一征梁兵,適值彭王有病,不能遽至,便疑爲謀反,誅彭王身,滅彭王族,甚至懸首醢肉,臣恐此後功臣,人人自危,不反也將逼反了!今彭王已死,臣嘗仕梁,敢違詔私祭,原是拼死前來,生不如死,情願就烹。』
高祖見他語言慷慨,詞氣激昂,也覺得所爲過甚,急命武士放下欒布,鬆開捆綁,授爲都尉,布乃向高祖拜了兩拜,下殿自去。
這欒布本是彭越舊友,向爲梁人,家況甚寒,流落至齊充當酒保。後來被人掠賣,入燕爲奴,替主報仇,燕將臧荼,舉爲都尉。及荼爲燕王,布即爲燕將,已而荼起兵叛漢,竟至敗死,布爲所擄,虧得梁王彭越,顧念交情,將布贖出,使爲梁大夫。越受捕時,布適出使齊國,事畢回梁,始聞越已被誅,乃即趕至洛陽,向越頭下,致祭盡哀。古人有言:『烈士徇名。』又云:『士爲知己者死。』欒布才算不愧哩!應該稱揚。
惟高祖既誅彭越,即分梁地爲二,東北仍號爲梁,封子恢爲梁王;西南號爲淮陽,封子友爲淮陽王。兩子爲後宮諸姬所出,母氏失傳,小子也不敢臆造。只高祖猜忌異姓,改立宗支,明明是將中國土地,據爲私產,也與秦始皇意見相似,異跡同情。若呂后妒悍情形,由內及外,無非爲保全自己母子起見,這更可不必說了。譏刺得當。
梁事已了,呂后勸高祖還都,高祖乃挈後同歸,入宮安居。約閱月余,忽想起南粵地方,尚未平服,因特派楚人陸賈,齎著印綬,往封趙佗爲南粵王,叫他安輯百越,毋爲邊害。趙佗舊爲龍川令,屬南海郡尉任囂管轄。囂見秦政失綱,中原大亂,也想乘時崛起,獨霸一方,會因老病纏綿,臥床不起,到了將死時候,乃召趙佗入語道:『天下已亂,勝廣以後,復有劉項,幾不知何時得安。南海僻處蠻夷,我恐被亂兵侵入,意欲塞斷北道,自開新路,靜看世變如何,再定進止,不幸老病加劇,有志未逮,今郡中長吏,無可與言,只有足下倜儻不羈,可繼我志。此地負山面海,東西相距數千里,又有中原人士,來此寓居,正可引爲臂助,足下能乘勢立國,卻也是一州的主子呢!』
佗唯唯受教,囂即命佗行南海尉事。未幾囂死,佗爲囂發喪,實任南海尉,移檄各關守將,嚴守邊防,截阻北路。所有秦時派置各縣令,陸續派兵捕戮,另用親黨接充。嗣是襲取桂林象郡,自稱南粵武王。及漢使陸賈,到了南海,佗雖不拒絕,卻大模大樣的坐在堂上,頭不戴冠,露出一個椎髻,身不束帶,獨伸開兩腳,形狀似箕,直至陸賈進來,仍然這般容態。
陸賈素有口才,也不與他行禮,便朗聲開言道:『足下本是中國人,父母兄弟墳墓,都在真定,今足下反易天常,棄冠裂帶,要想舉區區南越,與天子抗衡,恐怕禍且立至了!試想秦爲不道,豪傑並起,獨今天子得先入關,據有咸陽,平定暴秦。項羽雖強,終致敗亡,先後不過五年,海內即歸統一,這乃天意使然,並不是專靠人力呢!今足下僭號南越,不助天下誅討暴逆,天朝將相,俱欲移兵問罪,獨天子憐民勞苦,志在休息,特遣使臣至此,冊封足下,足下正應出郊相迎,北面稱臣。不意足下侈然自大,驟思抗命,倘天子得聞此事,赫然一怒,掘毀足下祖墓,屠滅足下宗族,再遣偏將領兵十萬,來討南越,足下將如何支持?就是南越吏民,亦且共怨足下,足下生命,就在這旦夕間了!』怵以利害,先挫其氣。
佗乃竦然起座道:『久處蠻中,致失禮儀,還請勿怪!』
賈答道:『足下知過能改,也好算是一位賢王。』
佗因問道:『我與蕭何曹參韓信等人,互相比較,究竟孰賢?』
賈隨口說道:『足下似高出一籌。』略略奉承,俾悅其心。
佗喜溢眉宇,又進問道:『我比皇帝如何?』
賈答說道:『皇帝起自豐沛,討暴秦,誅強楚,爲天下興利除害,德媲五帝,功等三王,統天下,治中國,中國人以億萬計,地方萬里,盡歸皇帝,政出一家,自從天地開闢以來,未嘗得此!今足下不過數萬兵士,又僻居蠻荒,山海崎嶇,約不過大漢一郡,足下自思,能賽得過皇帝否?』
佗大笑道:『我不在中國起事,故但王此地;若得居中國,亦未必不如漢帝呢!』
乃留賈居客館中,連日與飲,縱談時事,賈應對如流,備極歡洽。佗欣然道:『越中乏才,無一可與共語,今得先生到來,使我聞所未聞,也是一幸。』
賈因他氣誼相投,樂得多住數日,勸他誠心歸漢。佗爲所感動,乃自願稱臣,遵奉漢約,並取出越中珍寶,作爲贐儀,價值千金。賈亦將隨身所帶的財帛,送給趙佗,大約也不下千金,主客盡歡,方才告別。
賈辭歸復命,高祖大悅,擢賈爲大中大夫。賈既得主眷,時常進謁,每與高祖談論文治,輒援據詩書,說得津津有味。高祖討厭得很,向賈怒罵道:『乃公以馬上得天下,要用什麼詩書?』
賈答道:『馬上得天下,難道好馬上治天下麼?臣聞湯武逆取順守,方能致治,秦並六國,任刑好殺,不久即亡。向使秦得有天下,施行仁義,效法先王,陛下怎能得滅秦爲帝呢?』明白痛快。
高祖聽說,暗自生慚,禁不住面頰發赤。停了半晌,方與賈語道:『汝可將秦所以失天下,與我所以得天下,分條解釋,並引古人成敗的原因,按事引證,著成一書,也可垂爲後鑒了。』
賈奉命趨出,費了好幾天工夫,輯成十二篇,奏聞高祖。高祖逐篇稱善,左右又齊呼萬歲,遂稱賈書爲新語。小子有詩詠道:
奉書出使赴南藩,折服梟雄語不煩。
更有一編傳治道,古今得失好推原。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韓信謀反,出自舍人之一書,虛實尚未可知,呂后遽誘而殺之,無論其應殺與否,即使應殺,而出自呂后之專擅,心目中亦豈尚有高祖耶?或謂高祖出征,必有密意授諸帷房,故呂后得以專殺,此言亦不爲無因,試觀高祖之不責呂后,與呂后之復請誅越,可以知矣。然吾謂韓彭之戮,高祖雖未嘗無意,而主其謀者,必爲呂后。高祖擒信而不殺信,拘越而不殺越,猶有不忍之心,惟呂后陰悍過於高祖,高祖第黜之而不殺,呂后必殺之而後快,越可誣,信亦何不可誣?綱目於韓彭之殺,皆不書反,而殺信則獨書皇后,明其爲呂后之專殺,於高祖固尚有恕辭也。婦有長舌,洵可畏哉!彼陸賈之招降趙佗,乃以口舌取功名,與酈食其隨何相類。惟馬上取天下,不能以馬上治二語,實足爲佐治良謨,新語之作,流傳後世,謂爲漢室良臣,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