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6 05:00
好容易又過半年,武帝不免要去催促,叫他往迎神仙,大尚支吾對付。後來實不便延宕,只好整頓行裝,辭過武帝,別了嬌妻,親赴海上尋師。武帝究竟聰明,密遣內侍扮做平民,一路隨去。但見大到了泰山,惟闢地爲席,拜禱一番,並沒有仙師出與相語。及禱畢後,無他異舉,但在海岸邊遊玩數日,遂折回長安。無非記著家中的女仙。
內侍見他這般搗鬼,既好笑,又好恨,一入都門,不待欒大進謁,先向武帝報知。武帝當然動怒,俟大入報,作色詰責。大還要捏造師言,被武帝喚出內侍,當面對質,不由欒大不服,遂將大拘系獄中,按律坐誣罔罪,腰斬市曹。只難爲了衛長公主。
看官試想,這武帝已經覺悟,連誅文成五利,應該將方士盡行驅逐,爲何又聽信這公孫卿呢?原來武帝不信文成五利,並非不信神仙,他以爲文成五利兩人,法術未高,所以神仙難致,若果得一有道的術士,當必有效,因此公孫卿進見以後,無非叫他再去一試。所有一切待遇,非但不及五利,並且不及文成。親女兒不肯無故割捨了!卿受職較卑,不使人忌,再加手段圓猾,反好從此安身。還有封禪一語,乃是公孫卿獨自提議,最合武帝意旨。
當時司馬相如已經病歿,他有遺書上奏,稱頌功德,勸武帝東封泰山,武帝已爲所動,再經公孫卿一說,便決議舉行。只有封禪儀制,自秦後未曾照辦,無從援據。就是司馬相如家中,亦曾差人查問,他妻卓文君,謂遺書以外無他語。此婦尚未死麼?武帝不得已責成博士,要他酌定禮儀。博士徐偃周霸等,採取尚書周官王制遺文,拘牽古義,歷久未決。還是左內史倪寬,謂封禪盛事,經史未詳,不若由天子自行裁奪,垂定隆規。武帝乃親自製儀,略與倪寬參酌可否。適卜式上言官賣鹽鐵,貨劣價貴,不便人民,武帝不以爲然,並因式不能文章,貶爲太子太傅,特遷寬爲御史大夫。總要揣摩求合,方可升官。
封禪禮定,武帝又想這般盛舉,必先振兵釋旅,方可施行。乃於元鼎六年秋季,詔設十二部將軍,調齊人馬十八萬,扈駕巡邊。十月初旬出發,自雲陽北行,徑出長城,登單于合,耀武揚威,遣侍臣郭吉往告匈奴,傳達諭旨,略言東南一帶,已皆蕩平,南越王頭,懸示北闕,單于能戰,可與大漢天子,自來交鋒;否則便當臣服,何必亡匿漠北云云。時伊稚耳單于已死,子烏維單于嗣立,聽了吉言,不禁怒起,把吉拘住不放,自己也不發兵。武帝待了數日,不見回音,乃傳令迴鑾。道過上郡縣橋山,見有黃帝遺冢,頓覺起疑道:『我聞黃帝不死,爲何留有遺冢?』
公孫卿隨駕在旁,亟答說道:『黃帝登天,群臣想慕不已,因取衣冠爲葬。』
武帝喟然道:『我若上天,想群臣當亦葬我衣冠哩。』
說著即命備禮致祭。祭畢還長安,遣兵回營。轉眼間便是孟春,東風解凍,正好趁時東封。當下啟蹕東巡,行經緱氏,望祭中嶽嵩山,從官齊集山下,聽得山中發聲,恍似三呼萬歲一般。恐又是公孫卿搗鬼。便即告知,武帝也只說聽見,令祠官加增太室祠,以山下三百戶爲奉邑,號曰崇高。崇嵩二字,古文通用。再東行至泰山,山下草木,尚未生長,武帝令從吏運石上山,直立山頂,上刻銘詞數語道:
事天以禮,立身以義,事父以孝,成民以仁。四海之內,莫不爲郡縣,四夷八蠻,咸來貢職。與天無極,人民蕃息,天祿永得。
立石既畢,遂東巡海上,禮祀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陰主,陽主,月主,日主,四時主。齊地方士,爭來獻書,統說海中居有神仙,武帝便命多備船隻,使方士一併航海,往尋蓬萊仙人。且使公孫卿持節先行,遇仙即報。卿復稱夜至東萊見有大人,長約數丈,近視即杳,但留巨跡。武帝聽說,自至東萊親視,足跡尚依稀可認,惟狀類魯蹄,未免動疑。偏從臣也來啟奏,謂路中遇一老翁,手中牽犬,說是欲見巨公,言畢不見。都是瞎說。
武帝方信爲真仙,再命隨行方士,乘車四覓。自在海上守候多日,不見回音,乃回至泰山,行封禪禮。即就山下東方致祭,築土爲封,埋藏玉牒,牒中所說,無非求福求壽等語,旁人無從窺悉。又與奉車都尉霍子侯,同登山巔,秘密封土,禁人預聞。
子侯名嬗,即去病子,武帝獨加寵遇,故使得從行。越宿,從山北下,來禪肅然山。封禪禮成,還駐明堂。到了次日,群臣奏聞封禪各處,夜有祥光,凌晨復有白雲擁護,引得武帝色動顏開。再由群臣一齊歌頌功德,武帝越加喜歡,遂下詔改稱本年爲元封元年,大赦天下。並憶封禪期內,連日晴和,並無風雨,當由天神護佑,或得從此接見神仙,也未可知。乃復至海上探望。但見雲水蒼茫,並沒有神仙形影,悵立多時,心終未死,意欲親自航海,往訪蓬萊。群臣進諫不從,還是東方朔謂仙將自至,不可躁求,才將武帝勸止,不復進行。
適霍子侯感冒風寒,竟致暴死,想是成仙去了。武帝悲悼異常,厚加賻殮,飭人送柩回京。自己再沿海至碣石,終不得一見仙人,乃折向西行,過九原,入甘泉,總計費時五閱月,周行一萬八千里,用去金錢巨萬,賜帛百餘萬匹,全虧治粟都尉桑弘羊,職兼大農,置平準官,操奇計贏,才得逐年搜括,供給武帝遊資。武帝因他理財有功,賜爵左庶長,金二百斤。弘羊嘗自詡爲計臣能手,謂民不加賦,國用自饒。獨卜式斥他不務大體,專營小利。會因天氣亢旱,有詔求雨,式私語親屬,謂不如烹死弘羊,自可得雨,何必祈禱?那知武帝方依任弘羊,怎肯把他加誅。
是秋有孛星出現天空,術士王朔,反指爲德星,群臣依聲附和,說是封禪瑞應。武帝大喜,乃至雍地,親祀五畤,復回甘泉祀泰一神。自從方士稱泰一最貴,特在甘泉設祠,號爲泰畤。且定例三歲一郊,各畤中隨時致祭,不在此例。
元封二年,公孫卿又復上言,東萊有神人,欲見天子,武帝乃再出東巡,至緱氏縣,拜卿爲中大夫,使爲前導,直赴東萊。偏是海山縹緲,雲霧迷濛,有甚麼天神天仙?卿無從解說,又把那野獸腳跡,混充過去。
武帝也不便窮詰,但託言天時屢旱,特爲人民祈雨,來禱萬里沙神祠萬里沙在東萊海濱,藉此爲名,掩飾天下耳目。還過泰山,又復望祀,再順路至瓠子口。瓠子河決,已二十多年,武帝嘗使汲黯、鄭當時前往堵塞,屢堙屢決。更命汲黯弟仁,與郭昌等往修河防,積久無成。此次武帝親臨決口,先沈白馬玉璧,致祭河神,隨令從官一齊負薪,填塞決河。河旁本有數萬人夫,隨吏供役,至是見文武百官,尚且這般辛苦,怎得不格外效勞?薪柴不足,濟以竹石,好在天晴已久,河水低淺,竟得憑藉眾力,堵住決河。又上築一宮,名曰宣防。此舉總算爲民除患,但梁楚一帶,受害已二十多年了。抑揚得當。
武帝還至長安,公孫卿恐車駕徒勞,仙無從致,將來必加嚴譴,因復想出一法,托大將軍衛青進言,謂仙人素好樓居,不如增築高樓,徐待仙至。武帝乃令長安作蜚廉觀,甘泉作通天台,台觀統高三四十丈。費了許多經營,仍使公孫卿持節供張,恭候神仙,另在甘泉宮添筑前殿。殿成以後,忽在殿房中生出一草,九莖連葉,大眾都稱爲靈芝,立即上奏。武帝親往看驗,果然不差,乃作芝房歌,頒詔大赦。既而在汶上作明堂,復出巡江漢,由南而東,增封泰山,即就明堂禮祀上帝。小子不勝殫述,但作詩申意道:
談仙說鬼盡無稽,英主如何也著迷?
累萬黃金空擲去,水長山杳日沈西。
土木頻興,迷信不已,遼東突來警報,又起兵戈。欲知如何起釁,待至下回再敘。
觀漢武之迷信神仙,幾與秦皇同出一轍。秦始皇信方士,武帝亦信方士;秦始皇行封禪,武帝亦行封禪;秦始皇好神仙,武帝亦好神仙;秦始皇興土木,武帝亦興土木:凡始皇之所爲,武帝皆踵而效之,尤有甚焉。始皇之信徐市盧生也,不過使之奔走海上耳。武帝乃任以高爵,待若上賓,並舉愛女而亦嫁之,且少翁戮而欒大復進,欒大誅而公孫卿又進,若明若昧,何其游移若此?要之皆貪心不足,妄冀長生,乃有此種種之謬舉耳。夫養心莫善於寡慾,美意乃足以延年,以好貨好色好戰之人主,反思與天同休,寧有是理?秦皇誤於前,漢武誤於後,多見其不自量也。若非輪台之悔,則漢武之異於始皇者,果幾何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