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6 05:00
武帝作色道:『汝不願屬貳師麼?我發卒已多,無騎給汝。』
陵奮然道:『臣願用少擊眾,無需騎兵,但得步卒五千人,便可直入虜庭!』太藐視匈奴。
武帝乃許陵自募壯士,定期出發,且命路博德半路接應。博德資望,本出陵上,不願為陵後距,因奏稱現當秋令,匈奴馬肥,未可輕戰,不如使陵緩進,待至明春,出兵未遲。武帝覽奏。還疑陵自悔前言,陰教博德代為勸阻,乃將原奏擱起,不肯依議。適趙破奴從匈奴逃歸,報稱胡人入侵西河,武帝遂令博德往守西河要道,另遣陵赴東浚稽山,偵察寇蹤。
時逢九月,塞外草衰,李陵率同步卒五千人,出遮虜障,障即戍堡等類。直至東浚稽山,扎駐龍勒水上。途中未遇一敵,不過將山川形勢,展覽一周,繪圖加說,使騎士陳步樂,馳驛奏聞。步樂見了武帝,將圖呈上,且言陵能得志。武帝頗喜得人,並拜步樂為郎,不料過了旬余,竟有警耗傳來,謂陵已敗沒胡中。
原來陵遣歸步樂,亦擬還軍,偏匈奴發兵三萬,前來攻陵。陵急據險立營,先率弓箭手射住敵陣,千弩齊發,匈奴前驅,多半倒斃。陵驅兵殺出,擊退虜眾,斬首數千級,方收兵南還。不意匈奴主且鞮侯單于,復召集左右賢王,徵兵八萬騎追陵。陵且戰且走,大小至數百回合,斫死虜眾三千名。匈奴自恃兵眾,相隨不舍,陵引兵至大澤中,地多葭葦,被匈奴兵從後縱火,四蹙陵兵。
陵索性教兵士先燒葭葦,免得延燃,慢慢兒拔出大澤,南走山下。且鞮侯單于,親自趕來,立馬山上,遣子攻陵。陵拼死再戰,步斗林木間,又殺敵數千人,且發連臂弓射單于。單于驚走,顧語左右道:『這是漢朝精兵,連戰不疲,日夕引我南下,莫非另有埋伏不成?』
左右謂我兵數萬,追擊漢兵數千,若不能復滅,益令漢人輕視。況前途尚多山谷,待見有平原,仍不能勝,方可回兵。單于乃復領兵追趕。陵再接再厲,殺傷相當,適有軍侯管敢,被校尉笞責,竟去投降匈奴,報稱漢兵並無後援,矢亦將盡,只有李將軍麾下,及校尉韓延年部曲八百人,臨陣無前,旗分黃白二色,若用精騎馳射,必破無疑。漢奸可恨,殺有餘辜。單于本思退還,聽了敢言,乃選得銳騎數千,各持弓矢,繞出漢兵前面,遮道擊射。並齊聲大呼道:『李陵韓延年速降!』
陵正入谷中,胡騎滿布山上,四面注射,箭如雨下。陵與延年驅軍急走,見後面胡騎力追,只好發箭還射,且射且行。將到鞮汗山,五十萬箭射盡,敵尚未退。陵不禁太息道:『敗了!死了!』
乃檢點士卒,尚有三千餘人,惟手中各剩空弓,如何拒敵?隨軍尚有許多車輛,索性砍破車輪,截取車軸,充作兵器。此外惟有短刀,並皆執着,奔入鞮汗山谷。胡騎又復追到,上山擲石,堵住前面谷口。天色已晚,漢兵多被擊死,不能前進,只好在谷中暫駐。陵穿着便衣,孑身出望,不令左右隨行,慨然語道:『大丈夫當單身往取單于!』
話雖如此,但一出營外,便見前後上下,統是敵帳,自知無從殺出,返身長嘆道:『此番真要敗死了!』實是自來尋禍。
旁有將吏進言道:『將軍用少擊眾,威震匈奴,目下天命不遂,何妨暫尋生路,將來總可望歸。試想浞野侯為虜所得,近日逃歸,天子仍然寬待,何況將軍?』
陵搖手道:『君且勿言,我若不死,如何得為壯士呢!』意原不錯。
乃命盡斬旌旗,及所有珍寶,掘埋地中。復召集軍吏道:『我軍若各得數十箭,尚可脫圍,今手無兵器,如何再戰?一到天明,恐皆被縛了!現惟各自逃生,或得歸見天子,詳報軍情。』
說着,令每人各帶乾糧二升,冰一片,借御饑渴,各走各路,期至遮虜障相會。軍吏等奉令散去,待到夜半,陵命擊鼓拔營,鼓忽不鳴。陵上馬當先,韓延年在後隨着,冒死殺出谷口,部兵多散。行及裏許,復被胡騎追及,環繞數匝。延年血戰而亡,陵顧部下只十餘人,不由的向南泣說道:『無面目見陛下了!』
說罷,竟下馬投降匈奴。錯了,錯了!如何對得住韓延年·
部兵大半復沒,只剩四百餘人,入塞報知邊吏。
邊吏飛章奏聞,惟尚未知李陵下落。武帝總道李陵戰死,召到陵母及妻,使相士審視面色,卻無喪容。待至李陵生降的消息,傳報到來,武帝大怒,責問陳步樂。步樂惶恐自殺,陵母妻被逮下獄。群臣多罪陵不死,獨太史令司馬遷,乘着武帝召問時候,為陵辯護,極言陵孝親愛士,有國士風,今引兵不滿五千,抵當強胡數萬,矢盡援絕,身陷胡中,臣料陵非真負恩,尚欲得當報漢,請陛下曲加寬宥等語。武帝聽了,不禁變色,竟命衛士拿下司馬遷,拘系獄中。
可巧廷尉杜周,專務迎合,窺知武帝意思,是為李廣利前次出師,李陵不肯贊助,乃至無功;此次李陵降虜,司馬遷袒護李陵,明明是毀謗廣利,因此拘遷下獄。看來不便從輕,遂將遷擬定誣罔罪名,應處宮刑。
遷為龍門人氏,系太史令司馬談子,家貧不能贖罪,平白地受誣遭刑,後來著成【史記】一書,傳為良史。或說他暗中寓謗,竟當作穢史看待。後人自有公評,無庸小子辨明。
武帝再發天下七科謫戍,及四方壯士,分道北征。貳師將軍李廣利,帶領馬兵六萬,步兵七萬,出發朔方,作為正路。強弩都尉路博德,率萬餘人為後應。游擊將軍韓說,領步兵三萬人出五原,因杅將軍公孫敖,領馬兵萬人,步兵三萬人出雁門。各將奉命辭行,武帝獨囑公孫敖道:『李陵敗沒,或說他有志回來,亦未可知。汝能相機深入,迎陵還朝,便算不虛此行了!』
敖遵命去迄,三路兵陸續出塞,即有匈奴偵騎,飛報且鞮侯單于。單于盡把老弱輜重,徙往余吾水北,自引精騎十萬,屯駐水南。待至李廣利兵到,交戰數次,互有殺傷。廣利毫無便宜,且恐師老糧竭,便即班師。匈奴兵卻隨後追來,適值路博德引兵趨至,接應廣利,胡兵方才退回。廣利不願再進,與博德一同南歸。游擊將軍韓說,到了塞外,不見胡人,也即折回。
因杅將軍公孫敖,出遇匈奴左賢王,與戰不利,慌忙引還。自思無可報命,不如捏造謊言,復奏武帝。但言捕得胡虜,供稱李陵見寵匈奴,教他備兵御漢,所以臣不敢深入,只好還軍。你要逞刁,看你將來如何保全?
武帝本追憶李陵,悔不該輕遣出塞,此次聽了敖言,信為真情,立將陵母及妻,飭令駢誅。陵雖不能無罪,但陵母及妻,實是公孫敖一人斷送。
既而且鞮侯單于病死,子狐鹿姑繼立,遣使至漢廷報喪。漢亦派人往吊,李陵已聞知家屬被戮,免不得詰問漢使。漢使即將公孫敖所言,備述一遍,陵作色道:『這是李緒所為,與我何干。』言下恨恨不已。
李緒曾為漢塞外都尉,為虜所逼,棄漢出降,匈奴待遇頗厚,位居陵上。陵恨緒教胡備兵,累及老母嬌妻,便乘緒無備,把他刺死。單于母大閼氏,因陵擅殺李緒,即欲誅陵,還是單于愛陵驍勇,囑令避匿北方。俄而大閼氏死,陵得由單于召還,妻以親女,立為右校王,與衛律壹心事胡。律居內,陵居外,好似匈奴的夾輔功臣了。小子有詩嘆道:
孤軍轉戰奮餘威,矢盡援窮竟被圍;
可惜臨危偏不死,亡家叛國怎辭譏?
武帝不能征服匈奴,那山東人民,卻為了暴斂橫徵,嚴刑苛法,遂鋌而走險,嘯聚成群,做起盜賊來了。欲知武帝如何處置,待至下回表明。
武帝在位數十年,窮兵黷武,連年不息,東西南三面,俱得敉平,獨匈奴恃強不服,累討無功。武帝志在平胡,故為且鞮侯單于所欺,一喜而即使蘇武之修好,一怒而即使李陵之出軍。試思夷人多詐,反覆無常,豈肯無端言和?
蘇武去使,已為多事,若李陵部下,只五千人,身餌虎口,橫挑強胡,彼即不自量力,冒險輕進,武帝年已垂老,更事已多,安得遽遣出塞,不使他將接應,而聽令孤軍陷沒耶?蘇武不死,適見其忠;李陵不死,適成為叛。要之,皆武帝輕使之咎也。
武有節行,乃使之困辱窮荒;陵亦將才,乃使之沈淪朔漠。兩人之心術不同,讀史者應並為漢廷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