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6 05:00
邑子雖然失望,也覺得情真語確,只好罷休。那翁歸到了東海,悉心查訪,凡吏民賢否,及地方豪猾,一一載入籍中,然後巡行各縣,按籍賞罰,善必勸,惡必懲。有郯縣土豪許仲孫,武斷鄉曲,稱霸一隅,歷屆太守,屢緝不獲。翁歸親督捕吏,將他拘住,訊出種種罪惡,立命處死。嗣是民皆畏法,不敢為非,東海遂得大治。殺一儆百,也不可少。宣帝復調翁歸為右扶風,翁歸蒞任,仍照東海辦法,且訪用廉平吏人,優禮接待。詳詢民間利害,聞有土豪敗類,立命縣吏拘拿,所至必獲,懲罪如律。因此扶風治盜,稱為三輔中第一賢能。
至若黃霸履歷,已見前文。在八十二回中。惟霸出任揚州刺史,察吏安民,三載考績,當然課最。有詔遷霸為潁川太守,特賜車中高蓋,以示旌異。霸至潁川,宣諭朝廷德惠,使郵亭鄉官,皆畜雞豚,贍養貧窮鰥寡。然後頒佈規條,囑令鄉間父老,督率子弟,按章舉行。會有密事調查,因派一老成屬吏,前往訪察,毋得泄機,屬吏依言出發,途次易服微行,不敢食宿驛舍,遇着腹飢的時候,但在市中買得飯菜,就食野間。忽有一烏飛下,把他食肉攫去,吏不及搶奪,只好自認晦氣,食畢即行。待至事已查畢,回署復命,霸一見便說道:『此行甚苦,烏鳥不情,攫去食肉,我已知汝委曲了!』
吏聞言大驚,還疑霸遣人隨着,無事不知,看來是不能隱蔽,只好將調查案件,和盤說出,詳盡無遺。其實霸並未差人隨去,不過平日在署,任令吏民白事。有鄉民詣署陳情,霸問他途中所見,他即順口說烏鳥攫肉等事,當由霸記在心中,見吏回來,樂得借端提及,使他不敢欺飾,才得真情。有時鰥寡孤獨,死無葬費,由鄉吏上書報明,霸即批發出去,謂有某所大木,可以為棺,某亭豬子,可以宰祭,鄉吏依令往取,果如霸言,益奉霸若神明。境內奸猾,聞風趨避,盜賊日少,獄訟漸稀。
許縣有一縣丞,老年病聾,督郵太守屬吏。欲將他免官,向霸報告。霸獨與語道:『許丞乃是廉吏,雖是年老重聽,尚能拜起如儀,汝等正應從旁幫助,勿使賢吏向隅!』
督郵只好退去。或問老朽無用,如何留住?霸答道:『縣中若屢易長吏,免不得送舊迎新,多需費用。且奸吏得從中舞弊,盜取財物。就使換一新吏,亦未必果能賢明。大約治道,惟去其太甚,何必多此紛更呢?』
自是所有屬吏,各求寡過,霸亦不輕事變更,上下相安,公私交濟。歷觀黃霸行誼,足稱小知,未堪大受,故後來為相,不若治郡之有名。
適京兆尹趙廣漢,因私怨殺死邑人榮畜,為人所訐,事歸丞相御史查辦。案尚未定,廣漢卻刺探丞相家事,陰謀抵制。可巧丞相府中有婢自殺,廣漢疑由丞相夫人威迫自盡,乃俟丞相魏相出祭宗廟時,特使中郎趙奉壽,往諷魏相,欲令相自知有過,未敢窮究榮畜冤情。偏魏相不肯聽從,案驗愈急。廣漢乃欲劾奏魏相,先去請教太史,只言近來星象,有無變動。太史答稱本年天文,應主戮死大臣。廣漢聞言大喜,總道應在丞相身上,便即放大了膽,上告魏相逼殺婢女,當下奉得復詔,令京兆尹查問。
廣漢正好大出風頭,領着全班吏役,馳入相府。剛值魏相不在府中,門吏無法禁阻,只好由他使威。他卻入坐堂上,傳喚魏夫人聽審,魏夫人雖然驚心,不得已出來候質,廣漢仗着詔命,脅令魏夫人下跪,問她何故殺婢?魏夫人怎肯承認?極口辯駁,彼此爭執一番,究竟廣漢不便用刑,另召相府奴婢,挨次訊問,也無實供。廣漢恐魏相回來,多費唇舌,因即把奴婢十餘人,帶着回衙。魏夫人遭此屈辱,當然不甘,等到魏相回府,且泣且訴。
魏相也容忍不住,立即繕成奏牘,呈遞進去。宣帝見魏相奏中,略言臣妻未嘗殺婢,由婢有過自盡。廣漢自己犯法,不肯伏辜,反欲向臣脅迫,為自免計,應請陛下派員查明,剖分曲直云云。乃即將原書發交廷尉,令他徹底查清。
廷尉於定國,查得相家婢女,實系負罪被逐,斥出外第,自致縊死。與廣漢所言不同。司直官名。蕭望之,遂劾奏廣漢摧辱大臣,意圖劫制,悖逆不道。恐也是投阱下石。
宣帝方依重魏相,自然嫉恨廣漢,當即褫職治罪,再經廷尉覆核,又得廣漢妄殺無辜,鞫獄失實等事,罪狀並發,應坐腰斬。廷尉依律復奏,由宣帝批准施行,眼見得廣漢弄巧成拙,引頸待誅。
廣漢為涿郡人,歷任守尹,不畏強御,豪猾斂蹤,人民樂業,所以罪名既定,京兆吏民,都伏闕號泣,籲請代死。宣帝意已決定,不肯收回成命,當將吏民驅散,飭把廣漢正法市曹。廣漢至此,也自悔晚節不終,但已是無及了!一念縈私,禍至梟首。
惟京兆一職,著名繁劇,自從廣漢死後,調入彭城太守接任,不到數月,便至溺職罷官。乃更將潁川太守黃霸,遷署京兆尹。霸原是一個好官,奉調蒞任,也嘗勤求民隱,小心辦公。誰知都中豪貴,從旁伺察,專務吹毛索瘢,接連糾劾,一是募民修治馳道,不先上聞;一是發騎士詣北軍,馬不敷坐;兩事俱應貶秩,還虧宣帝知霸廉惠,不忍奪職,乃使霸復回原任,改選他人補缺。僅一年間,調了好幾個官吏,終難勝任。後來選得膠東相張敞,入主京兆,才能稱職無慚,連任數年。
敞字子高,平陽人氏,徙居茂陵,由甘泉倉長遷補太僕丞。昌邑王賀嗣立時,濫用私人,敞切諫不從。至賀廢去後,諫牘尚存,為宣帝所覽及,特擢敞為大中大夫。嗣復出為山陽太守,著有循聲。山陽本昌邑舊封,昌邑王廢,國除為山陽郡,地本閒曠,並非難治。只因劉賀返居此地,宣帝尚恐他有變動,特令敞暗中監守,毋使狂縱,敞隨時留心,常遣丞吏行察。嗣又親往審視,見賀身長體瘠,病痿難行,著短衣,戴武冠,頭上插筆,手中持簡,蹣跚出來,邀敞坐談。敞用言探視,故意說道:『此地梟鳥甚多。』
賀應聲道:『我前至長安,不聞梟聲,今回到此地,又常聽見梟聲了。』
敞聽他隨口對答,毫無別意,就不復再問。但將賀妻妾子女,按籍點驗。輪到賀女持轡,賀忽然跪下,敞亟扶賀起,問為何因?賀答說道:『持轡生母,就是嚴長孫的女兒。』
說完兩語,又無他言。嚴長孫就是嚴延年,前因劾奏霍光,得罪遁去。及霍氏族滅,宣帝憶起延年,復征為河南太守。賀妻為延年女,名叫羅紨,他把妻族說明,想是恐敞抄沒子女,故請求從寬。敞並無此意,好言撫慰。至查驗已畢,共計賀妻妾十六人,子十一人,女十一人,此外奴婢財物,卻是寥寥無幾,並無什麼私蓄。料知賀是沉迷酒色,跡等痴狂,不必慮及意外情事。因即辭別回署,據實奏聞。
宣帝方以為賀不足憂,下詔封賀為海昏侯,食邑四千戶。海昏屬豫章郡,在昌邑東面,賀奉詔移居後,昏愚如故。侍中金安上奏白宣帝,斥賀荒廢無道,不宜使奉宗廟,宣帝乃但使賀得食租稅,不准預聞朝廷典禮。已而揚州刺史柯,又復奏稱賀有異志,與故太守卒吏孫萬世交通。萬世咎賀不殺大將軍,聽人奪去璽綬,實屬失策,且勸賀謀為豫章王。賀亦自悔前誤,意欲自立為王等情。宣帝雖將原奏發交有司,心中已知賀無材力,不能起事,所以有司復奏,請即逮捕,有詔謂不屑究治,只削奪賀邑三千戶。賀入不敷出,未免憂愁,往往駕舟浮江,至贛水口憤慨而還,後人稱為慨口。未幾賀即病死。豫章太守一面報喪,一面上言賀嘗暴亂,不當立後,宣帝因除國為縣。後來元帝嗣位,始封賀子代宗為海昏侯,即得傳了好幾世。小子有詩嘆道:
荒淫酒色太神昏,狂悖何能望久存,
多少廢王捐首去,得全腰領尚蒙恩。
賀未死時,張敞已經調任膠東,欲知敞在膠東時事,待至下回表明。
嘗讀【戰國策】文,見唐睢說信陵君云:『人有德於我,不可忘;我有德於人,不可不忘。』此實為對己對人之要旨。如丙吉之有功不伐,固施恩不望報者;宣帝因宮婢一言,即封吉為博陽侯,亦可謂以德報德,不愧為賢;人不可無天良,宣帝之無德不報,即天良之發現使然。此其所以為中興令主也。
且其勵精圖治,迭用循吏,尤得撫字之方。若朱邑,若龔遂,若尹翁歸,若黃霸,若張敞,果皆以治績著名,天下多一良吏,即為國家保全數萬生靈,而推厥由來,則全賴有選用循良之人主,主德清明,循吏輩出,天下自無不治矣。
閱此回,益信為政在人之說,亙古不易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