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19 21:54
七月初,金朝都元帅完颜兀术宗弼指挥的主力部队,经过一个半月的休整,并增添了由盖天大王完颜赛里汉名宗贤等所率领的生力援军后,《1》倾巢而出,直扑郾城。在此之前,完颜兀术宗弼还发付金军家属渡河北上,预作撤退的准备。《2》总之,完颜兀术宗弼在屡战失利后,虽心虚胆怯,却仍不甘心失败,他利用闰六月后的“弓劲马肥”有利时节,《3》企图作孤注一掷。
八日,有探事人报告岳飞,完颜兀术宗弼督龙虎大王完颜突合速、盖天大王完颜赛里宗贤、昭武大将军韩常等将,统领精锐马军一万五千多骑,披挂着鲜明的衣甲,自北方赶来,距郾城县只有二十多宋里路。显然,这一万五千人既是十几万大军的前锋,又是其精华,金军中充当步兵的汉人签军,是没有多少战斗力的。当时岳飞麾下只有背嵬军和一部分游奕军,游奕军的另一部分则随统制姚政驻守颍昌府。完颜兀术宗弼应是得到郾城兵少的情报,故亲率主力进行突击,企图一举摧毁对方的司令部。
岳飞深知将会有一场前所未遇的恶战,以寡敌众的硬仗,也坚信自己的将士能够承受严酷的考验。他首先命令岳云率领背嵬和游奕马军,出城迎击。岳飞神色严毅,对儿子说:
“必胜而后返,如不用命,吾先斩汝矣!”
当天下午,岳云舞动两杆铁锥枪,挥军直贯敌阵。双方的骑兵开始激烈的鏖战。岳家军主要依靠缴获的战马,装备了相当规模的骑兵。《4》其骑兵的数量和质量都胜过其他各支宋军,能够与金朝引以为骄傲的骑兵单独周旋。在平原旷野上驰突,正是女真骑兵的长技。岳家军不可能依托山险,也没有凭借城垣,却是在最有利于女真骑兵发挥威力的地形,进行骑兵会战。这在宋金战争中尚属首次,也是郾城之战不同于和尚原、仙人关、顺昌等战的特点。
金方的后续部队源源不绝地拥来。岳云的马军经过一个回合的战斗,打败敌骑的一次冲锋后,又招致更多的敌骑进行第二次冲锋,举行两军第二回合的战斗。形势逐步发展到与完颜兀术宗弼“全军接战”的地步,《5》金方十余万大军先后开进战场。杨再兴要活捉完颜兀术宗弼,单骑冲入敌阵,杀金军将士近百名。《6》他自己也身中数十枪,遍体创伤,仍然战斗不止。
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刻,黄尘蔽天,杀声动地,岳飞亲率四十骑突出阵前。都训练霍坚急忙上前挽住战马,说:
“相公为国重臣,安危所系,奈何轻敌!”
岳飞用马鞭抽了一下霍坚的手,说:
“非尔所知!”
他跃马驰突于敌阵之前,左右开弓,箭无虚发。将士们看到统帅亲自出马,士气增倍。《7》
女真骑兵的擅长是弓箭,然而宋朝发达的经济技术条件,使岳家军配备的弓矢射程更远,穿透力更强。至于白刃近战,更是女真骑兵之所短。女真骑兵能够坚忍不拔地进行韧性战斗,然而岳家军持续交锋了几十个回合,也毫无倦色和馁意。金军惯用左、右翼骑兵,进行迂回侧击。按宋时行阵术语,左、右翼骑兵称“拐子马”。《8》岳飞也指挥军队,运用巧妙的战术,对付敌之两翼拐子马,“或角其前,或掎其侧,用能使敌人之强,不得逞志于我”。《9》
完颜兀术宗弼眼见骑兵会战不能取胜,焦躁万分,下令将披挂“重铠全装”的“铁浮图”军投入战斗。“铁浮图”军也称铁塔兵,形容重甲骑士装束得如同铁塔一般,都是完颜兀术宗弼麾下精练的亲兵。《10》“铁浮图”军每三匹马用皮索相连,“堵墙而进”,进行正面冲击。由于金军一反以左、右翼拐子马迂回侧击的惯技,“自谓奇计”。完颜兀术宗弼希图以严整的密集的骑兵编队,击溃对方较为散乱的骑兵。岳飞当即令步兵上阵,他们手持麻扎刀、提刀、大斧之类以步击骑的利器,《11》专劈马足。只要-—匹马仆地,另外两匹马就无法奔驰,“铁浮图”军乱作一团。《12》岳家军步兵与敌骑“手拽厮劈”,杀得尸横遍野。天色业已昏黑,金军一败涂地,狼狈溃逃。岳家军在此战中“戕其酋领”,还夺得二百余匹战马。《13》
在此次大战中,不仅梁吉等一大批武将,还有宣抚司干办公事韩之美,准备差遣杨光凝、吴师中等幕僚,都立有战功。《14》
完颜兀术宗弼经历此次失败,仍不甘心,试图反扑。十日下午,巡绰马军飞报宣抚司,有金军骑兵一千多人,径来进犯郾城县北的五里店。在这支金军的后面,征尘滚滚,更不知有多少军马。岳飞当即率领军马出城,并差背嵬军将官王刚,带背嵬使臣五十多骑,组成一支精悍的军官队,前往侦察。
王刚等到达五里店,只见金军已摆布一字阵,其间有个敌将,身穿紫袍,当是头领无疑。于是王刚根据擒贼先擒王的原则,率使臣们闪击敌军,大家挥舞兵刃,一拥而上,先把这名金将砍死。一千多名敌骑惊慌失措,如鸟兽散。岳家军在敌尸和马鬃上,分别摘到两个红漆牌,上面写有“阿李朵孛堇”字样,证明是敌方一个悍将。王刚以五十多骑杀退金军一千多骑后,还乘胜追赶了二十多宋里,凯旋而归。《15》
《1》《靖康稗史笺证》之《青宫译语》,《呻吟语》,《宋俘记》载,盖天大王即完颜赛里,《金史》卷70有《宗贤传》,据《金史》卷135《金国语解》,“赛里”意为“安乐”。又据《石林奏议》卷12《奏乞立赏格募人擒捕兀术等用事首领十三人札子》载,完颜赛里最初“在濬、滑,以主签军”。
《2》《金佗稡编》卷12《乞乘机进兵札子》,《金佗续编》卷10《收复赵州获捷照会杨沂中除淮北宣抚刘锜除宣抚判官》。
《3》《金佗稡编》卷2高宗手诏。
《4》《金佗稡编》卷22《淮西辨》载,绍兴十一年援淮西时,光背嵬“亲军”即有“八千余骑”,郾城之战时当亦接近此数。
《5》《金佗续编》卷1o《奖谕郾城获捷省札》,《郾城获捷支犒士卒省札》。
《6》《会编》卷204,而《金佗稡编》卷8《鄂王行实编年》,《要录》卷137绍兴十年七月己酉作“数百人”。
《7》岳飞亲自出战,《金佗稡编》卷8《鄂王行实编年》系于十日,与《金佗稡编》卷16《郾城县北并垣曲县等捷奏》相抵牾,应为八日大战时事。
《8》《武经总要》前集卷7,《会编》卷201,卷202,卷244《金虏图经》,《历代名臣奏议》卷90吕颐浩奏,《水心别集》卷16《后总》,《琬琰集删存》卷3李显忠行状,《宋朝南渡十将传》卷1《刘锜传》。
《9》《紫微集》卷12梁吉等转官制。
《10》《会编》卷201,卷202,卷243《炀王江上录》,《宋朝南渡十将传》卷l《刘锜传》,《宋史》卷377《陈规传》,《石林居士建康集》卷1《闻兀术将过淮再遣晁公昂觇师》。《炀王江上录》说,后金海陵王完颜亮迁都燕京时,仍有“铁浮图一十万”随行,但不作为亲兵。浮图即宝塔之意。
《11》《会编》卷215《征蒙记》,吴泳《鹤林集》卷20《边备札子》。麻扎刀为“制马之具”,“以截其胫”。大斧在大仪镇、拓皋等战中也发挥很大威力。
《12》《会编》卷202汪若海札子载顺昌之战时,金军“三人为伍,以皮索相连”,乃“铁塔兵”用于“攻城”,舍马步战。《金佗稡编》卷8《鄂王行实编年》所载,乃骑兵“贯以韦索,凡三人为联”。岳珂所述,将“拐子马”与“铁浮图”混为一谈,系误。据房玄龄《晋书》卷107《石季龙载记》,慕容恪“乃以铁锁连马,简善射鲜卑勇而无刚者五千,方阵而前”,也与金军此种战术相似。《金佗稡编》卷2高宗手诏称此战“虏以精骑冲坚,自谓奇计”,应即是指采用三马相联的战术。若仅用左、右拐子马,此乃惯技,不可谓“奇计”。
《13》《金佗稡编》卷2高宗手诏,卷16《龙虎等军捷奏》,《宋会要》兵14之30,《会编》卷204,《要录》卷137绍兴十年七月己酉。据高宗手诏,可知岳飞另有一补充捷奏,今已佚失,故不知被戕金军“酋领”为何人。
《14》《紫微集》卷12梁吉等转官制,韩之美转官制,卷13杨光凝、吴师中转官制。按梁吉等将只转一官,属战功较小者,而战功较大者已无转官制传世。
《15》《金佗稡编》卷16《郾城县北并垣曲县等捷奏》,《会编》卷204。
郾城之战是空前的大捷,宋廷不得不在奖谕诏中,作出了极高的评价:
“自羯胡入寇,今十五年,我师临阵,何啻百战。曾未闻远以孤军,当兹巨孽,抗犬羊并集之众,于平原旷野之中,如今日之用命者也。盖卿忠义贯于神明,威惠孚于士卒,暨尔在行之旅,咸怀克敌之心,陷阵摧坚,计不反顾,鏖斗屡合,丑类败奔。”《1》
完颜兀术宗弼惨败之余,虽不敢再窥伺郾城县,却仍想作一番挣扎。他以大军插入郾城县和颍昌府之间的临颍县今河南临颍县,妄图切断岳飞和王贵两军的联系。
岳飞兵力不多,不能立即向临颍县发动进攻。他估计完颜兀术宗弼可能会调转兵锋,攻打颍昌府,命岳云率领一部背嵬骑兵,绕道急驰,前往增援。岳飞一方面加速调集兵力,另一方面还向顺昌府的刘锜写信求援,请求他的军队北上,参加会战。
张宪等统制大约先后从淮宁府等地率部前来郾城县。十三日,张宪奉命率领背嵬军、游奕军、前军,还有其他一些军组成的雄厚兵力,挺进临颍县,寻求和完颜兀术宗弼大军决战。
将官杨再兴和王兰、高林、罗彦、姚侑、李德等以三百骑为前哨。他们抵达临颍县南的小商桥时,与金方大军猝然相遇。金军进行包抄围掩。尽管众寡悬殊,杨再兴也毫无惧色,率三百骑士奋不顾身地进行殊死战。最后,杨再兴和三百将士全部牺牲。金军也支付了更惨重的代价,光被杀的即有二干余人,其中包括万夫长忒母孛堇撒八、千夫长猛安孛堇、百夫长谋克孛堇、五十夫长蒲辇孛堇等百余人。《2》当时恰值大雨滂沱,溪涧里都注满了血水。《3》
完颜兀术宗弼再无勇气同张宪的大军较量,他留下八千金兵守临颍县,自己带领主力军转攻颍昌府。
十四日天明,张宪指挥的大部队直逼临颍县,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荡金军,一直追过县城三十多宋里。敌人或往颍昌府方向,或往开封府尉氏县今河南尉氏县方向逃跑。《4》岳家军获得杨再兴的战尸,焚化以后,竟得箭镞两升,《5》足见当日战事之惨烈,捐躯之英勇。岳飞和将士们都痛悼不已,对三百猛士深致敬意。岳飞特地上奏,要求宋廷对杨再兴、高林、王兰等将追赠七官或六官。《6》
在张宪军轻易取胜的当天上午,颍昌府也展开了大会战。完颜兀术宗弼、镇国大王和韩常,另有四个万夫长,以骑兵三万多骑,在城西列阵。接着,十万名步兵也陆续到达战场,大约由龙虎大王完颜突合速、盖天大王完颜赛里宗贤等率领。金军在舞阳桥以南摆开阵势,横亘十多宋里,金鼓震天。
戍守颍昌府的共有五个军,然而除踏白军外,中军统领苏坚在西京河南府,选锋军统制李道在外地,背嵬军和游奕军的一部分又在郾城县和临颍县,都不是全军。王贵令统制董先率踏白军,副统制胡清率选锋军守城,自己和姚政、岳云等率中军、游奕军、背嵬军出城决战。显然,这又是一场以少击众的硬仗与恶战。
二十二岁的虎将岳云抡枪纵马,率领八百名背嵬骑士,首先驰击金军。步兵也展开严整的队列继进,翼蔽马军,与敌军左、右拐子马搏战。一方面依仗兵多势大,另一方面凭借士气勇锐,愈斗愈烈。两军苦战了整整几十个回合,依然难分高低胜负。岳云前后十多次出入敌阵,身受百余处创伤。《7》很多步兵和骑兵也杀得“人为血人,马为血马”。在最艰难的时刻,连宿将王贵也不免有些气馁怯战,岳云以自己的坚定,制止了王贵的动摇,终于使全军“无一人肯回顾者”。《8》
到了正午,守城的董先和胡清分别率领踏白军和选锋军两支生力军,出城增援,战局才很快得以扭转。完颜兀术宗弼全军溃败。
颍昌大捷战果辉煌,岳家军杀敌五千多人,俘敌二干多人,马三千多匹、金、鼓、旗、枪、器甲之类更是多得不计其数。完颜兀术宗弼的女婿、统军使、金吾卫上将军夏姓万夫长当阵被杀。副统军粘汗孛堇身受重伤,抬到开封府后死去。岳家军还杀死金军千夫长五人,活捉渤海、汉儿都提点、千夫长王松寿,女真、汉儿都提点、千夫长张来孙,千夫长阿黎不,左班祗候承制田瓘等七十八名敌将。《9》
郾城和颍昌两战,是岳家军在第四次北伐中关键性的大捷。在孤军深入,而兵力来不及集中的险境之下,岳家军依靠将士的勇敢和技艺,经历酷烈的战斗,熬过严峻的形势,击破敌军的优势兵力,终于迈入走向胜利的坦途。
完颜兀术宗弼自绍兴元年后,亲自经历了和尚原、仙人关、顺昌、郾城和颍昌五次大败,而最后两战又是在金军完全得天时地利条件下的大败。他率残兵败将奔回开封府,丧失了还手之力;至于往后能否招架住岳家军的进攻,也毫无把握。金军在绍兴十年以前,尚未同岳家军进行过严重的较量,这回才真正领教了岳家军的威力。金军中从此流传了一句著名的评语:
“撼山易,撼岳家军难!”《10》
他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支排山倒海般的攻势不足以冲散的哀师,轰雷飞电般的重击不足以摧毁的铁军。
刘锜的援军出发了,可惜并非全军,只是由雷仲和柳倪指挥的约几千步兵的偏师。他们按刘锜指令,没有奔赴战场,而是直奔开封府南部的太康县。由于岳家军已经击溃了敌军,他们到达太康县后,不见金军的踪影,即行撤回。《11》
《1》《金佗续编》卷4《郾城斩贼将阿李朵孛堇大获胜捷赐诏奖渝仍降关子钱犒赏战士》,《新安文献志》卷2《奖渝武胜定国军节度使湖北京西宣抚使岳飞郾城胜捷仍降犒赏诏》。
《2》据《会编》卷3,卷244《金虏图经》,《金史》卷44《兵志》,金军自五夫长、十夫长至万夫长,有六级编制单位。《金佗稡编》卷8《鄂王行实编年》说杀“万户撒八孛堇、千户、百人长、毛毛可百余人”,毛毛可即谋克之歧译,似与百人长重复,然《宋会要》兵14之34亦有类似记载,估计《鄂王行实编年》所载应包括五十夫长在内。
《3》《会编》卷204,《要录》卷137绍兴十年七月乙卯称杨再兴等死于颍昌之战,系误。关于杨再兴之军职,绍兴六年为副将。绍兴十年时,《金佗稡编》卷2高宗手诏说明词为“小校”,《要录》卷137绍兴十年七月己酉和《宋史》卷29《高宗纪》说为“统制”,《要录》卷137绍兴十年七月乙卯说为“将官”,估计他至多是“将官”中正将一级,如当—军统制,不会只率三百骑前往巡绰。
《4》《金佗稡编》卷16《小商桥捷奏》。
《5》《金佗稡编》卷9《遗事》,《会编》卷204,《要录》卷137绍兴十年七月乙卯。
《6》《紫微集》卷19杨再兴、王兰、高林、罗彦、姚侑、李德等追赠制词。
《7》《金佗稡编》卷9《遗事》,《诸子遗事》。
《8》《金佗续编》卷27黄元振编岳飞事迹。
《9》据《金佗稡编》卷16《王贵颍昌捷奏》,当另有一补充捷奏,今已佚失。《金佗稡编》卷8《鄂王行实编年》关于战绩的叙述,当另有所据,实际应来源于补充捷奏。其中“杀其统军、上将军夏金吾失其名”,据《金史》卷55,卷57《百官志》,即是正三品统军使,金吾卫上将军,《王贵颍昌捷奏》称“当阵杀死万户一人”,估计即此人。《鄂王行实编年》“擒渤海、汉儿王松寿,女真、汉儿都提点、千户张来孙”—句,在“王松寿”之上,应脱“都提点、干户”五字,两军应为渤海人、女真人与原辽统治区汉人混合编组。《会编》卷204,《要录》卷137绍兴十年七月乙卯载颍昌之战,其中显然有讹。
《10》《金佗稡编》卷9《遗事》,《金佗续编》卷30《郢州忠烈行祠记》。
《11》《会编》卷205《淮西从军记》,《宋朝南渡十将传》卷1《刘锜传》,两书所载因夸张刘锜战功而失实。自七月八日郾城之战至七月十四日颍昌之战,为时仅七日。刘锜从接岳飞书信,到发兵至太康县,为时已晚,不可能起到援助岳飞的作用。相反,雷仲和柳倪的偏师未遇金兵,恰好享受了岳家军破敌的战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