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0
長空萬裏彤雲作,迤邐祥光遍齋閣。
未教柳絮舞千球,先使梅花開數萼。
入簾有韻自颼颼,點水無聲空漠漠。
夜來閣向古松梢,向曉朔風吹不落。
這八句詩題雪。那雪下,相似三件物事:似鹽,似柳絮,似梨花。雪怎地似鹽?謝靈運曾有一句詩詠雪道:『撒鹽空中差可疑。』蘇東坡先生有一詞,名【江神子】:
黃昏猶自雨纖纖,曉開簾,玉平檐。江闊天低,無處認青簾。獨坐閒吟誰伴我?呵凍手,捻衰髯。
使君留客醉懨懨,水晶鹽,為誰甜?手把梅花,東望憶陶潛。雪似古人人似雪,雖可愛,有人嫌。
這雪又怎似柳絮?謝道韞曾有一句詠雪道:『未若柳絮因風起。』黃魯直有一詞,名【踏莎行】:
堆積瓊花,鋪陳柳絮,曉來已沒行人路。長空尤未綻彤雲,飄遙尚逐迴風舞。
對景銜杯,迎風索句,回頭卻笑無言語。為何終日未成吟?前山尚有青青處。
又怎見得雪似梨花?李易安夫人曾道:『行人舞袖拂梨花。』晁叔用有一詞,名【臨江仙】:
萬裏彤雲密佈,長空瓊色交加,飛如柳絮落泥沙。前村歸去路,舞袖拂梨花。
此際堪描何處景?江湖小艇漁家,旋斟香醞過年華。披蓑乘遠興,頂笠過溪沙。
雪似三件物事,又有三個神人掌管。那三個神人?姑射真人、周瓊姬、董雙成。周瓊姬掌管芙蓉城。董雙成掌管貯雪琉璃淨瓶,瓶內盛着數片雪。每遇彤雲密佈,姑射真人用黃金箸敲出一片雪來,下一尺瑞雪。當日紫府真人安排筵會,請姑射真人、董雙成,飲得都醉。把金箸敲着琉璃淨瓶,等要唱只曲兒,錯敲破了琉璃淨瓶,傾出雪來,當年便好大雪。曾有隻曲兒,名做【憶瑤姬】:
姑射真人宴紫府,雙成擊破瓊苞。零珠碎玉,被蕊宮仙子,撒向空拋。乾坤皓彩中宵,海月流光色共交。向曉來,銀壓琅玕,數枝斜墜玉鞭稍。
荊山隈,碧水曲,際晚飛禽,冒寒歸去無巢。檐前為愛成簪箸,不許兒童使杖敲。待效他當日袁安、謝女,才詞詠嘲。
姑射真人是掌雪之神。又有雪之精,是一匹白騾子,身上抖下一根毛,下一丈雪。卻有個神仙是洪厓先生管着,用葫蘆盛着白騾子。赴罷紫府真人會,飲得酒醉,把葫蘆塞得不牢,走了白騾子,卻在番人界裏退毛。洪厓先生因走了白騾子,下了一陣大雪。且說一個官人,因雪中走了一匹白馬,變成一件蹊蹺神仙的事,舉家白日上升,至今古蹟尚存。
蕭梁武帝普通六年,冬十二月,有個諫議大夫姓韋,名恕,因諫蕭梁武帝奉持釋教得罪,貶在滋生駟馬監做判院。這官人中心正直,秉氣剛強,有回天轉日之言,懷逐佞去邪之見。這韋官人受得滋生駟馬監判院,這座監,在真州六合縣界上。蕭梁武帝有一匹白馬,名作『照殿玉獅子』:蹄如玉削,體若瓊妝。盪胸一片粉鋪成,擺尾萬條銀縷散。能馳能載,走得千裏程途;不喘不嘶,跳過三重闊澗。渾似狻猊生世上,恰如白澤下人間。這匹白馬,因為蕭梁武帝追趕達摩禪師,到今時長蘆界上有失,罰下在滋生駟馬監教牧養。
當日大雪下,早晨起來,只見押槽來稟覆韋諫議道:『有件禍事!昨夜就槽頭不見了那照殿玉獅子。』嚇得韋諫議慌忙叫將一監養馬人來,『卻是如何計結?』
就中一個押槽出來道:『這匹馬容易尋,只看他雪中腳跡,便知着落。』韋諫議道:『說得是。』即時差人隨着押槽,尋馬腳跡。迤邐間行了數裏田地,雪中見一座花園,但見:粉妝枱榭,瓊鎖亭軒。兩邊斜壓玉欄杆,一徑平鈎銀綬帶。太湖石陷,恍疑鹽虎深埋;松柏枝盤,好似玉龍高聳。徑裏草枯難辨色,亭前梅綻只聞香。卻是一座籬園。押槽看着眾人道:『這匹馬在這莊裏。』即時敲莊門。
見一個老兒出來,押槽相揖道:『借問則個。昨夜雪中滋生駟馬監裏,走了一匹白馬。這匹白馬是梁皇帝騎的御馬,名喚做「照殿玉獅子」。看這腳跡時,卻正跳入籬園內來。老丈若還收得之時,卻教諫議自備錢酒相謝。』老兒聽得,道:『不妨,馬在家裏。眾人且坐,老夫請你們食件物事了去。』眾人坐定,只見大伯子去到籬園根中,去那雪裏面,用手取出一個甜瓜來。看這瓜時,真箇是:綠葉和根嫩,黃花向頂開。香從辛裏得,甜向苦中來。那甜瓜藤蔓枝葉都在上面。
眾人心中道:『莫是大伯子收下的?』看那瓜,顏色又新鮮。大伯取一把刀兒,削了瓜皮,打開瓜頂,一陣異氣噴人。請眾人吃了一個瓜,又再去雪中取出三個瓜來道:『你們做老拙傳話諫議,道張公教送這瓜來。』眾人接了甜瓜。大伯從籬園後地,牽出這匹白馬來,還了押槽。押槽攏了馬兒,謝了公公,眾人都回滋生駟馬監。見韋諫議,道:『可煞作怪!大雪中如何種得這甜瓜?』即時請出恭人來,和這十八歲的小娘子都出來,打開這瓜,合家大小都食了。恭人道:『卻罪過這老兒,與我收得馬,又送瓜來,着個甚道理謝他?』
捻指過了兩月。至次年春半,景色清明。恭人道:『今日天色晴和,好去謝那送瓜的張公,謝他收得馬。』諫議即時教安排酒樽食壘,暖燙撩鍋,辦幾件食次,叫出十八歲女兒來,道:『我今日去謝張公,一就帶你母子去遊玩閒走則個。』
諫議乘着馬,隨兩乘轎子,來到張公門前,使人請出張公來。大伯連忙出來唱喏。
恭人道:『前日相勞你收下馬,今目諫議置酒,特來相謝。』就草堂上鋪陳酒器,擺列杯盤,請張公同坐。大伯再三推辭,掇條凳子,橫頭坐地。酒至三杯,恭人問張公道:『公公貴壽?』大伯言:『老拙年已八十歲。』恭人又問:『公公幾口?』大伯道:『孑然一身。』恭人說:『公公,也少不得個婆婆相伴。』大伯應道:『便是沒恁麼巧頭腦。』恭人道:『也是。說個七十來歲的婆婆?』大伯道:『年紀須老。道不得百歲光陰如捻指,人生七十古來稀。』恭人道:『也是。說一個六十來歲的?』大伯道:『老也。月過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萬事休。』
恭人道:『也是。說一個五十來歲的?』大伯又道:『老也。三十不榮,四十不富,五十看看尋死路。』恭人忍不得,自道:『看我取笑他。』『公公,說個三十來歲的?』大伯道:『老也。』恭人說:『公公,如今要說幾歲的?』大伯抬起身來,指定十八歲小娘子道:『若得此女以為匹配,足矣。』韋諫議當時聽得說,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卻不聽他說話,叫那當直的都來,要打那大伯。
恭人道:『使不得。特地來謝他,卻如何打他?這大伯年紀老,說話顛狂,只莫管他。』收拾了酒器自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