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5
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不敢推託,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湯,洗了一遍,重複穿衣入坐。九媽命撤去肴盒,用暖鍋下酒。此時黃昏已絕,昭慶寺裏的鐘都撞過了,美娘尚未回來。
玉人何處貪歡耍,等得情郎望眼穿!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見表子回家,好生氣悶。卻被鴇兒夾七夾八,說些風話勸酒,不覺又過了一更天氣。只聽得外面熱鬧鬧的,卻是花魁娘子回家。
丫鬟先來報了,九媽連忙起身出迎,秦重也離坐而立。只見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將進來,到於門首,醉眼朦朧,看見房中燈燭輝煌,杯盤狼籍,立住腳問道:『誰在這裏吃酒?』九娘道:『我兒,便是我向日與你說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時的送過禮來。因你不得工夫,擔閣他一月有餘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臨安郡中,並不聞說起有什麼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轉身便走。九媽雙手托開,即忙拉住道:『他是個至誠好人,娘不誤你。』
美娘只得轉身,才跨進房門,抬頭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時醉了,急急叫不出來,便道:『娘,這個人我認得他的,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九媽道:『我兒,這是涌金門內開段鋪的秦小官人。當初我們住在涌金門時,想你也曾會過,故此面善。你莫識認錯了。做娘的見他來意志誠,一時許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亂留他一晚。做娘的曉得不是了,明日卻與你陪禮。』一頭說,一頭推着美娘的肩頭向前。美娘拗媽媽不過,只得進房相見。正是:
千般難出虔婆口,萬般難脫虔婆手。
饒君縱有萬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這些言語,秦重一句句都聽得,佯為不聞。美娘萬福過了,坐於側首。仔細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裏甚是不悅,嘿嘿無言。喚丫鬟將熱酒來,斟着大鐘。
鴇兒只道他敬客,卻自家一飲而盡。九媽道:『我兒醉了,少吃些麼!』美兒那裏依他,答應道:『我不醉!』一連吃上十來杯。這是酒後之酒,醉中之醉,自覺立腳不住。喚丫鬟開了臥房,點上銀釭,也不卸頭,也不解帶,躧脫了繡鞋,和衣上床,倒身而臥。鴇兒見女兒如此做作,甚不過意,對秦重道:『小女平日慣了,他專會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為什麼有些不自在,卻不干你事,休得見怪!』
秦重道:『小可豈敢!』鴇兒又勸了秦重幾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鴇兒送入臥房,向耳傍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溫存些。』又叫道:『我兒起來,脫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夢中,全不答應,鴇兒只得去了。丫鬟收拾了杯盤之類,抹了卓子,叫聲:『秦小官人,安置罷。』秦重道:『有熱茶要一壺。』丫鬟泡了一壺濃茶,送進房裏,帶轉房門,自去耳房中安歇。
秦重看美娘時,面對裏床,睡得正熟,把錦被壓於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驚醒他。忽見闌幹上又放着一床大紅紵絲的錦被。輕輕的取下。蓋在美娘身上。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熱茶,脫鞋上床,捱在美娘身邊,左身抱着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正是:
未曾握雨攜雲,也算偎香倚玉。
卻說美娘睡到半夜,醒將轉來,自覺酒力不勝,胸中似有滿溢之狀。爬起來,坐在被窩中,垂着頭,只管打乾噦。秦重慌忙也坐起來,知他要吐,放下茶壺,用手撫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間忍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美娘放開喉嚨便吐。
秦重怕污了被窩,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張開,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盡情一嘔,嘔畢,還閉着眼,討茶嗽口。秦重下床,將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平之上。
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甌香噴噴的濃茶,遞與美娘。美娘連吃了二碗,胸中雖然略覺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舊倒下,向裏睡去了。秦重脫下道袍,將吐下一袖的腌臢,重重裹着,放於床側,依然上床,擁抱似初。美娘那一覺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轉來,見傍邊睡着一人,問道:『你是那個?』秦重答道:『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來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記得真了,便道:『我夜來好醉!』
秦重道:『也不甚醉。』又問:『可曾吐麼?』秦重道:『不曾。』美娘道:『這樣還好。』又想一想道:『我記得曾吐過的,又記得曾吃過茶來,難道做夢不成?』秦重方才說道:『是曾吐來。小可見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壺暖在懷裏。小娘子果然吐後討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棄,飲了兩甌。』
美娘大驚道:『髒巴巴的,吐在那裏?』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裏?』秦重道:『連衣服裹着,藏過在那裏。』美娘道:『可弄壞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餘瀝。』美娘聽說,心下想道:『有這般識趣的人!』心裏已有四五分歡喜了。
此時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賣油,遂問道:『你實對我說,是什麼樣人?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問,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實是常來宅上賣油的秦重。』遂將初次看見送客,又看見上轎,心下想慕之極,及積趲嫖錢之事,備細述了一遍。『夜來得親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滿意足。』
美娘聽說,愈加可憐,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乾折了多少銀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見責,已為萬幸,況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經紀的人,積下些銀兩,何不留下養家?此地不是你來往的。』秦重道:『小可單只一身,並無妻小。』
美娘頓了一頓,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還來麼?』秦重道:『只這昨宵相親一夜,已慰生平,豈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又且知情識趣,隱惡揚善,千百中難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輩,若是衣冠子弟,情願委身事之。』正在沉吟之際,丫鬟捧洗臉水進來,又是兩碗薑湯。秦重洗了臉,因夜來未曾脫幘,不用梳頭,呷了幾口薑湯,便要告別。
美娘道:『少住不妨,還有話說。』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刻,也是好的。但為人豈不自揣!夜來在此,實是大膽,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還是早些去了安穩。』美娘點了一點頭,打發丫鬟出房,忙忙的開了減妝,取出二十兩銀子,送與秦重道:『昨夜難為了你,這銀兩權奉為資本,莫對人說。』
秦重那裏肯受。美娘道:『我的銀子,來路容易。這些須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遜。若本錢缺少,異日還有助你之處。那件污穢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乾淨了還你罷。』秦重道:『粗衣不煩小娘子費心。小可自會湔洗。只是領賜不當。』美娘道:『說那裏話!』將銀子掗在秦重袖內,推他轉身。
秦重料難推卻,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脫下這件齷齪道袍,走出房門。打從鴇兒房前經過,鴇兒看見,叫聲:『媽媽!秦小官去了!』王九媽正在淨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賤事,改日特來稱謝!』
不說秦重去了,且說美娘與秦重雖然沒點相干,見他一片誠心,去後好不過意。這一日因害酒,辭了客在家將息,千個萬個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有【掛枝兒】為證:
俏冤家,須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個做經紀本分人兒,那匡你會溫存,能軟款,知心知意。
料你不是個使性的,料你不是個薄情的。幾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覺思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