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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 (5)

醒世恆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5

    且說劉媽媽自從媳婦到家之後,女兒終日行坐不離,剛到晚,便閉上房門去睡,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劉媽媽好生不樂。初時認做姑嫂相愛,不在其意。

    已後日日如此,心中老大疑惑。也還道是後生家貪眠懶惰,幾遍要說,因想媳婦初來,尚未與兒子同床,還是個嬌客,只得耐住。那日也是合當有事。偶在新房前走過,忽聽得裡邊有哭泣之聲。向壁縫中張時,只見媳婦共女兒互相摟抱,低低而哭。劉媽媽見如此做作,料道這事有些蹊蹺。欲待發作,又想兒子才好,若知得,必然氣惱,權且耐住。便掀門帘進來,門卻閉著。叫道:『快些開門!』

    二人聽見是媽媽聲音,拭乾眼淚,忙來開門。劉媽媽走將進去,便道:『爲甚青天白日,把門閉上,在內摟抱啼哭?』二人被問,驚得滿面通紅,無言對答。劉媽媽見二人無言,一發是了,氣得手足麻木,一手扯著慧娘道:『做得好事!且進來和你說話。』扯到後邊一間空屋中來。丫鬟看見,不知爲甚,閃在一邊。劉媽媽扯進了屋裡,將門閂上,丫鬟伏在門上張時,見媽媽尋了一根木棒,罵道:『賤人!快快實說,便饒你打罵。若一句含糊,打下你這下半截來!』慧娘初時抵賴。媽媽道:『賤人!我且問你:他來得幾時,有甚恩愛割捨不得,閉著房門,摟抱啼哭?』

    慧娘對答不來。媽媽拿起棒子要打,心中卻又不捨得。慧娘料是隱瞞不過,想道:『事已至此,索性說個明白,求爹媽辭了裴家,配與玉郎。若不允時,拼個自盡便了!』乃道:『前日孫家曉得哥哥有病,恐誤了女兒,要看下落,叫爹媽另自擇日。因爹媽執意不從,故把兒子玉郎假妝嫁來。不想母親叫孩兒陪伴,遂成了夫婦。恩深義重,誓必圖百年偕老。今見哥哥病好,玉郎恐怕事露,要回去換姐姐過來。孩兒思想,一女無嫁二夫之理,叫玉郎尋門路娶我爲妻。

    因無良策,又不忍分離,故此啼哭。不想被母親看見。只此便是實話。』劉媽媽聽罷,怒氣填胸,把棒撇在一邊,雙足亂跳,罵道:『原來這老乞婆恁般欺心,將男作女哄我!怪道三朝便要接回。如今害了我女兒,須與他干休不得!拼這老性命結識這小殺才罷!』開了門,便趕出來。慧娘見母親去打玉郎,心中著忙,不顧羞恥,上前扯住。被媽媽將手一推,跌在地上,爬起時,媽媽已趕向外邊去了。慧娘隨後也趕將來,丫鬟亦跟在後邊。

    且說玉郎見劉媽媽扯去慧娘,情知事露,正在房中著急。只見養娘進來道:『官人,不好了!弄出事來也!適在後邊來,聽得空屋中亂鬧。張看時,見劉大娘拿大棒子拷打姑娘,逼問這事哩!』

    玉郎聽說打著慧娘,心如刀割,眼中落下淚來,沒了主意。養娘道:『今若不走,少頃便禍到了!』玉郎即忙除下簪釵,挽起一個角兒,皮箱內開出道袍鞋襪穿起,走出房來,將門帶上,離了劉家,帶跌奔回家裡。正是:

    拆破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孫寡婦見兒子回來,恁般慌急,又驚又喜,便道:『如何這般模樣?』養娘將上項事說知。孫寡婦埋怨道:『我教你去,不過權宜之計,如何卻做出這般沒天理事體!你若三朝便回,隱惡揚善,也不見得事敗。可恨張六嫂這老虔婆,自從那日去了,竟不來覆我。養娘,你也不回家走遭,教我日夜擔愁!今日弄出事來,害這姑娘,卻怎麼處?要你不肖子何用!』玉郎被母親嗔責,驚愧無地。養娘道:『小官人也自要回的,怎奈劉大娘不肯。我因恐他們做出事來,日日守著房門,不敢回家。今日暫走到後邊,便被劉大娘撞破。幸喜得急奔回來,還不曾吃虧。如今且教小官人躲過兩日,他家沒甚話說,便是萬千之喜了。』孫寡婦真箇教玉郎閃過,等候他家消息。

    且說劉媽媽趕到新房門口,見門閉著,見道玉郎還在裡面,在外罵道:『天殺的賊賤才!你把老娘當做什麼樣人,敢來弄空頭,壞我的女兒!今日與你性命相博,方見老娘手段。快些走出來!若不開時,我就打進來了!』正罵時,慧娘已到,便去扯母親進去。劉媽媽罵道:『賤人,虧你羞也不羞,還來勸我!』盡力一摔,不想用力猛了,將門靠開,母子兩個都跌進去,攪做一團。劉媽媽罵道:『好天殺的賊賤才,到放老娘這一交!』即忙爬起尋時,那裡見個影兒。

    那婆子尋不見玉郎,乃道:『天殺的好見識!走得好!你便走上天去,少不得也要拿下來!』對著慧娘道:『如今做下這等醜事,倘被裴家曉得,卻怎地做人?』慧娘哭道:『是孩兒一時不是,做差這事。但求母親憐念孩兒,勸爹爹怎生回了裴家,嫁著玉郎,猶可挽回前失。倘若不允,有死而已!』說罷,哭倒在地。劉媽媽道:『你說得好自在話兒!他家下財納聘,定著媳婦,今日平白地要休這親事,誰個肯麼?倘然問因甚事故要休這親,教你爹怎生對答!難道說我女兒自尋了一個漢子不成?』

    慧娘被母親說得滿面羞慚,將袖掩著痛哭。劉媽媽終是禽犢之愛,見女兒恁般啼哭,卻又恐哭傷了身子,便道:『我的兒,這也不干你事,都是那老虔婆設這沒天理的詭計,將那殺才喬妝嫁來。我一時不知,教你陪伴,落了他圈套。如今總是無人知得,把來閣過一邊,全你的體面,這才是個長策。若說要休了裴家,嫁那殺才,這是斷然不能!』慧娘見母親不允,愈加啼哭,劉媽媽又憐又惱,到沒了主意。

    正鬧間,劉公正在人家看病回來,打房門口經過,聽得房中啼哭,乃是女兒的聲音,又聽得媽媽話響,正不知爲著甚的,心中疑惑,忍耐不住,揭開門帘,問道:『你們爲甚恁般模樣?』劉媽媽將前項事一一細說,氣得劉公半晌說不出話來。想了一想,到把媽媽埋怨道:『都是你這老乞婆害了女兒!起初兒子病重時,我原要另擇日子,你便說長道短,生出許多話來,執意要那一日。次後孫家教養娘來說,我也罷了,又是你弄嘴弄舌,哄著他家。及至娶來家中,我說待他自睡罷,你又偏生推女兒伴他。如今伴得好麼!』劉媽媽因玉郎走了,又不捨得女兒難爲,一肚子氣,正沒發脫,見老公倒前倒後,數說埋怨,急得暴躁如雷,罵道:『老亡八!依你說起來,我的孩兒應該與這殺才騙的!』一頭撞個滿懷。

    劉公也在氣惱之時,揪過來便打。慧娘便來解勸。三人攪做一團,滾做一塊,分拆不開。丫鬟著了忙,奔到房中報與劉璞道:『大官人,不好了!大爺大娘在新房中相打哩!』劉璞在榻上爬起來,走至新房,向前分解。老夫妻見兒子來勸,因惜他病體初愈,恐勞碌了他,方才罷手。猶兀自老亡八老乞婆相罵。劉璞把父親勸出外邊,乃問:『妹子爲甚在這房中廝鬧?娘子怎又不見?』

    慧娘被問,心下惶愧,掩面而哭,不敢則聲。劉璞焦躁道:『且說爲著甚的?』劉婆方把那事細說,將劉璞氣得面如土色。停了半晌,方道:『家醜不可外揚,倘若傳到外邊,被人恥笑。事已至此,且再作區處。』劉媽媽方才住口,走出房來。慧娘掙住不行,劉媽媽一手扯著便走,取巨鎖將門鎖上。來至房裡,慧娘自覺無顏,坐在一個壁角邊哭泣。正是:

    饒君掬盡湘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且說李都管聽得劉家喧嚷,伏在壁上打聽,雖然曉得些風聲,卻不知其細底。

    次早,劉家丫鬟走出門前,李都管招到家中問他。那丫鬟初時不肯說,李都管取出四五十錢來與他道:『你若說了,送這錢與你買東西吃。』丫鬟見了銅錢,心中動火,接過來藏在身邊,便從頭至尾,盡與李都管說知。李都管暗喜道:『我把這醜事報與裴家,攛掇來鬧吵一場,他定無顏在此居住,這房子可不歸於我了?』

    忙忙的走至裴家,一五一十報知,又添些言語,激惱裴九老。那九老夫妻因前日娶親不允,心中正惱著劉公。今日聽見媳婦做下醜事,如何不氣!一徑趕到劉家,喚出劉公來發話道:『當初我央媒來說要娶親時,千推萬阻,道女兒年紀尚小,不肯應承,護在家中,私養漢子。若早依了我,也不見得做出事來。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家,決不要這樣敗壞門風的好東西。快還了我昔年聘禮,另自去對親,不要誤我孩兒的大事。』將劉公嚷得面上一回紅,一回白。想道:『我家昨夜之事,他如何今早便曉得了?這也怪異!』又不好承認,只得賴道:『親家,這是那裡說起,造恁般言語污辱我家?倘被外人聽得,只道真有這事,你我體面何在!』

    裴九老便罵道:『打脊賤才!真箇是老亡八。女兒現做著恁般醜事,那個不曉得了?虧你還長著鳥嘴,在我面前遮掩。』趕近前把手向劉公臉上一撳道:『老亡八!羞也不羞!待我送個鬼臉兒與你戴了見人。』劉公被他羞辱不過,罵道:『老殺才,今日爲甚趕上門來欺我?』便一頭撞去,把裴九老撞倒在地,兩下相打起來。裡邊劉媽媽與劉璞聽得外面嚷喧,出來看時,卻是裴九老與劉公廝打,急向前拆開。裴九老指著罵道:『老亡八打得好!我與你到府里去說話。』一路罵出門去了。劉璞便問父親:『裴九因甚清早來廝鬧?』劉公把他言語學了一遍。

    劉璞道:『他家如何便曉得了?此甚可怪。』又道:『如今事已彰揚,卻怎麼處?』

    劉公又想起裴九老恁般恥辱,心中轉惱,頓足道:『都是孫家老乞婆,害我家壞了門風,受這樣惡氣!若不告他,怎出得這氣?』劉璞勸解不住。劉公央人寫了狀詞,望著府前奔來,正值喬太守早堂放告。這喬太守雖則關西人,又正直,又聰明,憐才愛民,斷獄如神,府中都稱爲喬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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