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5
世事紛紛一局棋,輸贏未定兩爭持。
須臾局罷棋收去,畢竟誰贏誰是輸?
這四句詩,是把棋局比着那世局。世局千騰萬變,轉盼皆空,政如下棋的較勝爭強,眼紅喉急。分明似孫龐鬥智,賭個你死我活。又如劉項爭天下,不到烏江不盡頭。及至局散棋收,付之一笑。所以高人隱士,往往寄興棋枰,消閒玩世。
其間吟詠,不可勝述。只有國朝曾棨狀元應制詩做得甚好,詩曰:
兩君相敵立雙營,坐運神機決死生。
十裏封疆馳駿馬,一川波浪動金兵。
虞姬歌舞悲垓下,漢將旌旗逼楚城。
興盡計窮征戰罷,松陰花影滿棋枰。
此詩雖好,又有人駁他,說虞姬漢將一聯,是個套話。第七句說興盡計窮,意趣便蕭索了。應制詩是進御的,聖天子重瞳觀覽,還該要有些氣象。同時洪熙皇帝御製一篇,詞意宏偉,遠出尋常。詩曰:『二國爭強各用兵,擺成隊伍定輸贏。馬行曲路當先道,將守深營戒遠征。乘險出車收散卒,隔河飛炮下重城。等閒識得軍情事,一着功成定太平。』
今日為何說這下棋的話?只為有兩個人家,因這幾着棋子,遂為莫逆之交,結下兒女姻親,後來變出花錦般一段說話。正是:
夫妻不是今生定,五百年前結下因。
話說江西分宜縣,有兩個莊戶人家,一個叫做陳青,一個叫做朱世遠,兩家東西街對面居住。論起家事,雖然不算大富長者,靠祖上遺下些田業,盡可溫飽有餘。那陳青與朱世遠,皆在四旬之外,累代鄰居,志同道合,都則本分為人,不管閒事,不惹閒非。每日吃了酒飯,出門相見,只是一盤象棋,消閒造日。有時迭為賓主,不過清茶寡飯,不設酒餚,以此為常。那些三鄰四舍,閒時節也到兩家去看他下棋頑耍。其中有個王三老,壽有六旬之外。少年時也自歡喜象棋,下得頗高。近年有個火症,生怕用心動火,不與人對局了。日常無事,只以看棋為樂,早晚不倦。說起來,下棋的最怕傍人觀看。常言道:傍觀者清,當局者迷。
倘或傍觀的口嘴不緊,遇煞着處溜出半句話來,贏者反輸,輸者反贏。欲待發惡,不為大事;欲待不抱怨,又忍氣不過。所以古人說得好:觀棋不語真君子,把酒多言是小人。
可喜王三老偏有一德,未曾分局時,絕不多口。到勝負已分,卻分說那一着是先手,所以贏;那一着是後手,所以輸。朱陳二人到也喜他講論,不以為怪。
一日,朱世遠在陳青家下棋,王三老亦在座。吃了午飯,重整棋枰,方欲再下,只見外面一個小學生踱將進來。那學生怎生模樣?面如傅粉,唇若塗朱,光着靛一般的青頭,露着玉一樣的嫩手,儀容清雅,步履端詳:卻疑天上仙童,不信人間小子。那學生正是陳青的兒子,小名多壽,抱了書包,從外而入。跨進坐啟,不慌不忙,將書包放下椅子之上,先向王三老叫聲公公,深深的作了個揖。
王三老欲待回禮,陳青就坐上一把按住道:『你老人家不須多禮,卻不怕折了那小廝一世之福?』王三老道:『說那裏話!』口中雖是恁般說,被陳青按住,只把臀兒略起了一起,腰兒略曲了一曲,也算受他半禮了。那小學生又向朱世遠叫聲伯伯,作揖下去。朱世遠還禮時,陳青卻是對坐,隔了一張棋桌,不便拖拽,只得也作揖相陪。小學生見過了二位尊客,才到父親跟前唱喏,立起身來,稟道:『告爹爹,明日是重陽節日,先生放學回去了,直過兩日才來。分付孩兒回家,不許頑耍,限着書,還要讀哩!』說罷,在椅子上取了書包,端端正正,走進內室去了。王三老和朱世遠見那小學生行步舒徐,語音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禮數,口中誇獎不絕。王三老便問:『令郎幾歲了?』陳青答應道:『是九歲。』
王三老道:『想着昔年湯餅會時,宛如昨日。倏忽之間,已是九年。真箇光陰似箭,爭教我們不老!』又問朱世遠道:『老漢記得宅上令愛也是這年生的。』朱世遠道:『果然,小女多福,如今也是九歲了。』王三老道:『莫怪老漢多口,你二人做了一世的棋友,何不扳做兒女親家?古時有個朱陳村,一村中只有二姓,世為婚姻。如今你二人之姓,適然相符,應是天緣。況且好男好女,你知我見,有何不美?』
朱世遠已自看上了小學生,不等陳青開口,先答應道:『此事最好!只怕陳兄不願,若肯俯就,小子再無別言。』陳青道:『既蒙朱兄不棄寒微,小子是男家,有何推託?就煩三老作伐。』王三老道:『明日是個重陽日,陽九不利。後日大好個日子,老夫便當登門。今日一言為定,出自二位本心。老漢只圖吃幾杯見成喜酒,不用謝媒。』陳青道:『我說個笑話你聽。玉皇大帝要與人皇對親,商量道:「兩親家都是皇帝,也須得個皇帝為媒才好。」乃請灶君皇帝往下界去說親。人皇見了灶君,大驚道:『那做媒的怎的這般樣黑?」灶君道:「從來媒人那有白做的!」』王三老和朱世遠都笑起來。朱陳二人又下棋到晚方散。只因一局輸贏子,定了三生男女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