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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佛印師四調琴娘 (2)

醒世恆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5

    那一日,仲春天氣,學士正在府中閒坐,只見院子來報:『佛印禪師在門首。』

    學士聽得,教請入來。須臾之間,佛印入到堂上。見學士敘禮畢,教院子點將茶來。茶罷,學士便令院子於後園中灑掃亭軒,邀佛印同到園中,去一座相近後堂的亭子坐定。院子安排酒果餚饌之類。排完,使院子斟酒。二人對酌,酒至三巡,學士道:『筵中無樂,不成歡笑。下官家中有一樂童,令歌數曲,以助筵前之樂。』

    道罷,便令院子傳言入堂內去。不多時,佛印驀然耳內聽得有人唱詞,真箇唱得好!聲清韻美,紛紛塵落雕梁;字正腔真,拂拂風生綺席。若上苑流鶯巧囀,似丹山彩鳳和鳴。詞歌白雪陽春,曲唱清風明月。

    佛印聽至曲終,道:『奇哉!韓娥之吟,秦青之詞,雖不遏住行雲,也解梁塵撲簇。』東坡道:『吾師何不留一佳作?』佛印道:『請乞紙筆。』學士遂令院子取將文房四寶,放在面前。佛印口中不道,心下自言:『唱卻十分唱得好了,卻不知人物生得如何?』遂拈起筆來,做一詞,詞名【西江月】:

    窄地重重簾幕,臨風小小亭軒。綠窗朱戶映嬋娟,忽聽歌謳宛轉。

    既是耳根有分,因何眼界無緣?分明咫尺遇神仙,隔個繡簾不見。

    佛印寫罷,學士大笑曰:『吾師之詞,所恨不見。』令院子向前把那帘子只一卷,捲起一半。佛印打一看時,只見那女孩兒半截露出那一雙彎彎小腳兒。佛印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雖是捲簾已半,奈簾鈎低下,終不見他生得如何。』

    學士道:『吾師既是見了,何惜一詞。』佛印見說,便拈起筆來,又做一詞,詞名【品字令】:

    覷着腳,想腰肢如削。歌罷遏雲聲,怎得向掌中托。

    醉眼不如歸去,強罷身心虛霍。幾回欲待去掀簾,猶恐主人惡。

    佛印意不盡,又做四句詩道:『只聞檀板與歌謳,不見如花似玉眸。焉得好風從地起,倒垂簾卷上金鈎。』

    佛印吟詩罷,東坡大笑。教左右卷上繡簾,喚出那女孩兒,從裡面走出來,看着佛印,道了個深深萬福。那女孩兒端端正正,整容斂袂,立於亭前。佛印把眼一覷,不但唱得好,真箇生得好!但見:

    娥眉淡掃,蓮臉微勻。輕盈真物外之仙,雅淡有天然之態。衣染鮫綃。手持象板,呈露筍指尖長;足步金蓮,行動鳳鞋弓小。臨溪雙洛浦,對月兩嫦娥。好好好,好如天上女;強強強,強似月中仙。

    東坡喚院子斟酒,叫那女孩兒近前來,『與吾師把盞。』學士道:『此女小字琴娘,自幼在於府中,善知音樂,能撫七弦之琴,會曉六藝之事。吾師今日既見,何惜佳作。』佛印當時已自八分帶酒,言稱告回。琴娘曰:『禪師且坐,再飲幾杯。』佛印見學士所說,便拿起筆來,又寫一詞,詞名【蝴戀花】:

    執板嬌娘留客住,初整金釵,十指尖尖露。歌斷一聲天外去,清音已遏行雲住。

    耳有姻緣能聽事,眼見姻緣,便得當前覷。眼耳姻緣都已是,姻緣別有知何處?

    佛印寫罷,東坡見了大喜。便喚琴娘就唱此詞勸酒,再飲數杯。佛印大醉,不知詞中語失。

    天色已晚,學士遂令院子扶入書院內,安排和尚睡了。學士心中暗想:『我一向要勸這和尚還俗出仕,他未肯統口。趁他今日有調戲琴娘之意,若得他與這小妮子得手時,便是出家不了。那時拿定他破綻,定要他還俗,何怕他不從!好計,好計!』即喚琴娘到於面前道:『你省得那和尚做的詞中意?後兩句道:「眼耳姻緣都已是,姻緣別有知何處?」這和尚不是好人,其中有愛慕你之心。你可今夜到書院相伴和尚就寢,須要了事,可討執照來。我明日賞你三千貫,作房奩之資。我與你主張,教你出嫁良人。如不了事,明日喚管家婆來,把你決竹篦二十,逐出府門!』

    琴娘聽罷,唬得顫做一團,道:『領東人鈞旨。』離了房中,輕移蓮步,懷着羞臉,徑來到書院內。佛印已自大醉,昏迷不省,睡在涼床之上,壁上燈尚明。琴娘無計奈何,坐在和尚身邊,用尖尖玉手去搖那和尚時,一似蜻蜒搖石柱,螻蟻撼太山。和尚鼻息如雷,那裡搖得覺。

    話休絮煩。自初更搖起,只要守和尚省覺,直守到五更,也不省。那琴娘心中好慌,不覺兩眼淚下。自思量道:『倘或今夜不了得事,明日乞二十竹篦,逐出府門,卻是怎地好?』爭奈和尚大醉,不了得事。琴娘彈眼淚,卻好彈在佛印臉上。只見那佛印颯然驚覺,閃開眼來,壁上燈尚明。去那燈光之下,只見一個如花似玉女子,坐在身邊。佛印大驚道:『你是誰家女子,深夜至此,有何理說?』

    琴娘見問,且驚且喜,揣着羞臉,道個萬福道:『賤妾乃日間唱曲之琴娘也。聽得禪師詞中有愛慕賤妾之心,故夤夜前來,無人知覺。欲與吾師效雲雨之歡,萬乞勿拒則個!』佛印聽說罷,大驚曰:『娘子差矣!貧僧夜來感蒙學士見愛,置酒管待,乘醉亂道,此詞豈有他意。娘子可速回,倘有外人見之,無絲有線,吾這清德一旦休矣。』琴娘聽罷,那裡肯去。

    佛印見琴娘只管尤殢不肯去,便道:『是了!是了!此必是學士教你苦難我來!吾修行數年,止以詩酒自娛,豈有塵心俗意。你若實對我說,我有救你之心。如是不從,別無區處。』琴娘見佛印如此說罷,眼中垂淚道:『此果是學士使我來。如是吾師肯從賤妾雲雨之歡,明日賞錢三千貫,出嫁良人。如吾師不從,明日喚管家婆決竹篦二十,逐出府門。望吾師周全救我。』道罷,深深便拜。佛印聽罷,呵呵大笑。便道:『你休煩惱,我救你。』遂去書袋內,取出一副紙,有見成文房四寶在卓上,佛印捻起筆來,做了一隻詞,名【浪淘沙】:

    昨夜遇神仙,也是姻緣。分明醉里亦如然。睡覺來時渾是夢,卻在身邊。

    此事怎生言?豈敢相憐!不曾撫動一條弦。傳與東坡蘇學士,觸處封全。

    佛印寫了,意不盡,又做了四句詩:『傳與巫山窈窕娘,休將魂夢惱襄王。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

    當下琴娘得了此詞,徑回堂中呈上學士。學士看罷,大喜,自到書院中,見佛印盤膝坐在椅上。東坡道:『善哉!善哉!真禪僧也!』亦賞琴娘三百貫錢,擇嫁良人。東坡自此將佛印愈加敬重,遂為入幕之賓。雖妻妾在傍,並不迴避。

    佛印時時把佛理曉悟東坡,東坡漸漸信心。後來東坡臨終不亂,相傳已證正果,至今人猶喚為坡仙,多得佛印點化之力。有詩為證:

    東坡不能化佛印,佛印反得化東坡。

    若非佛力無邊大,那得慈航渡愛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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